第七章斐優(9)

    “不要吵了——”我尖叫,“現在在打仗!拜托你們團結一點!我不想死在這裏……”

    兩人互瞪了一眼,親兄弟之間的火藥味竟似比對待仇敵更加兇猛。

    我內心一寒,忽聽身側傳來一聲冷笑:“東哥……莫非你便是女真第一美女布喜婭瑪拉?”我迴頭一看,胡達利正寒著一張臉瞪著我,“布占泰念念不忘、一心想要奪迴的女人,原來就是你!”他狹長的眼線微微眯了起來,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瞄我的眼神太陰鷙詭異了。

    這時烏拉兵卒已被建州追兵逼得疾退,與扈爾漢纏鬥的大將勒馬後退,叫道:“胡達利,趕緊撤!”

    扈爾漢心有不甘地揮舞長刀,奮起直追,不停嚷嚷:“常柱,有種你小子別跑,咱們再行打過!”

    胡達利冷冷一笑,勒轉馬首,隨常柱退走。

    我大大鬆了口氣,烏拉大軍終於撤退。建州以一千人對抗人數多於自己數倍的烏拉人,能不敗而勝,實在僥幸。

    猛然清醒迴神,忽然在代善臉上看到一抹陰冷的殘笑,他緩緩張起巨弓,修長的指尖拈起三支羽箭……

    褚英在我頭頂冷哼一聲,隨著那一聲輕哼,代善的手指遽然鬆開。弓弦嗡的一聲,三支羽箭疾追胡達利後背。

    “膽敢傷東哥,豈容你如此輕鬆遁逸?”代善冷笑。

    褚英又是一聲冷哼。

    三支羽箭筆直地射向胡達利,他迴身用長刀擋開一支,常柱又替他擋開一支,可第三支箭矢卻是無論如何也閃避不開了,他背影一顫,左側後肩上已然中招。倉皇奔走間,扈爾漢仰天大笑:“厲害吧?我們二阿哥還沒使全力呢,不過是給你小子一個教訓——胡達利,迴去告訴你老子,叫他趁早帶著一萬人滾迴烏拉去,少他媽的出來丟人現眼!再敢胡來,我扈爾漢見一個殺一個!”

    胡達利的身影跑得早沒影了,他卻仍是意猶未盡地嘖嘖有聲,“二阿哥,什麽時候把你這手絕活也教教我,聽說你能將三支箭的力道控製得輕重緩急各不相同,從而令對手防不勝防?下迴可得讓我開開眼界!”

    代善輕輕一笑,斂眉聳肩,眸底淩厲的波光褪去,剩下的仍是一脈溫潤儒雅。

    我的心怦怦狂跳,說不出是喜悅還是哀傷。我隻是覺得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已將我全部的心力耗盡,待到精神放鬆下來後,隨即感到四肢無力,微微顫抖著

    癱倒在褚英的懷裏。

    褚英胸口一震,突然將另外一隻胳膊也攬了過來,緊緊環抱住我,朗聲:“暫且收兵!下令全軍戒備!烏拉人隨時可能會再來偷襲!”

    烏拉兵馬退至圖們江對岸,猶如一頭蟄伏中的猛虎,隨時隨地可能撲過來撕咬。

    兩軍隔江紮營對峙,傍晚時分,舒爾哈齊才率領正藍旗逶迤而至,問起情由,他語焉不詳,推脫因路況不熟,隊伍被困守在山後雲雲。

    褚英麵上已有怒意,代善卻淡淡地看不出什麽不妥。

    其實舒爾哈齊解釋自己未加援手的理由甚為牽強,連我這個旁觀者也瞧出了某種貓膩,而他身旁的兩員部將常書和納各部,態度格外蠻橫高傲,竟似一點也沒將褚英、代善兩位阿哥放在眼裏。

    入夜,我在帳篷內正欲歇下,忽然聽到帳外有人聲低語。

    “格格已經歇了。”

    “是麽……”停頓許久,那聲音才歎息道,“那便算了……”

    我急忙掀簾而出,喚道:“等等!烏克亞……你找我什麽事?”

    那人果然是烏克亞,漆黑夜空下,他消瘦的身影讓人感覺有種恍惚的孤寂和傷感。

    “阿步……”他輕聲囁嚅,然後轉瞬目光凝聚,表情嚴肅起來,“布喜婭瑪拉格格,請問你可曾見到阿丹珠?”

    阿丹珠?!對了!阿丹珠白天的時候……

    我倒吸一口冷氣!

    我怎麽把阿丹珠給忘了?

    “她沒迴來?”

    “我找不到她……”

    我心裏冰涼,“你……等等,我去找個人!”顧不得套上外衣,深一腳低一腳地摸黑往褚英的營帳那邊趕。

    “誰?!”門口的侍衛突然出聲喝阻。我一震,這才感覺後怕起來。

    孤身一人,我如何膽敢貿然進去見褚英?

    正猶豫不決,帳簾忽然一動,褚英赤裸著上身,低頭走了出來,“去把醫官給我找來……那丫鬟笨得連換藥也……”他含含糊糊地講了一半,抬頭驚愕地與我四目相交,然後僵呆。

    “那個……我……”

    “進來!”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說地將我拖入帳內。

    帳內溫暖的空氣刺激得我鼻頭發癢,我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身子抖成一團。

    “笨蛋!怎麽隻穿夾襖就敢跑外頭亂晃?凍

    病了怎麽辦?”他衝我吼。

    “你還說我?你不先瞧瞧你自己!”我指著他的光膀子,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

    “我這是在包紮傷口……況且,我是男人,體質比你強百倍!”他從毯子上抱來一條毛氈子,兜頭將我裹住,動作粗魯得差點將我推倒。

    我目光轉了一圈,他這帳篷裏燒著暖爐子,倒也不覺多冷,於是便想把氈子拿掉,可轉念一想,卻反將氈子拉住,把自己裹得愈發嚴密。

    “下去!統統給我滾出去!”

    匍匐在褚英腳下顫顫發抖的兩個小丫鬟頓時如獲大赦般站了起來,逃也似的出去了。我冷眼旁觀,見他自己扭著頭,反手繞到肩背後去綁紗布,卻笨手笨腳的怎麽也弄不好,滿臉的狼狽。我不由得心裏一軟,開口說:“我來吧。”

    我走到他身後,輕輕將紗布繞到他胳肢窩底下,他微微一顫,肌肉繃緊。

    “我碰到你傷口了?”我覺得沒用什麽力啊?隻不過……他全身上下遍布的大小傷口,確實教人不忍目睹,看多了有種心驚肉跳的寒磣感。

    “沒……”他噝噝地吸氣。

    於是我隻得更加放柔了動作,小心翼翼地替他裹傷,眼光無意間落在他左側肩頭一個清晰的齒狀疤痕上……我心裏頓時像是被人用力捅了一刀!

    手裏動作變得甚為僵硬,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趕緊把衣裳穿上吧,小心當真著涼,明兒個能不能闖過烏拉兵的圍堵,帶領大夥渡過危機,還得靠你呢。”

    “東哥……”他迴過身,眼眸中的濃情炙熱讓我害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嗯。”我輕輕應了一聲。眼下這種情況當真很不樂觀,建州帶來的兵力原就不多,而舒爾哈齊那支正藍旗還顯得有點靠不大住的樣子……

    “……東哥!”

    “嗯?什麽事?”

    “你還是老喜歡走神!”

    我發呆那會兒,他竟已穿好衣衫,大大咧咧地坐在毯子上,隨手從邊上取了一壇酒,自斟自飲起來。

    “受了傷還喝酒?”

    “不妨事!喝了暖暖身子,驅驅寒……”他笑容擴大,眼角眉梢都透著歡喜,“東哥你在關心我?”沒等我迴答,他已自己接口,“啊,真好!你終於還是關心我的!”

    我無語,他愛自我幻想且隨他去吧,當務之急是追問阿丹珠的下落。

    “今天

    在烏碣岩你可見著一位小姑娘?”

    他眉頭一挑,露出一抹困惑的表情。

    “她大概這麽高!”我比給他看,“臉圓圓的,很可愛很漂亮,一講話就喜歡笑……”

    “為什麽找我問?”他悶悶的,顯得頗為不悅,“雖然我的丫鬟很多,女人也多,但不代表每一個我都會有印象吧?”

    我氣結,“阿丹珠可不是你的女人……見鬼了!她怎麽會瞎了眼,喜歡上你這樣的男人!”

    他噌地站起,額頭青筋暴起,“你說什麽?我這樣的男人?我在你眼裏如此不堪嗎?”

    我不想跟他多費唇舌,拂袖,“我走了!隻當我沒來過!”

    “你別忘了,你也是我的女人!”臨出門前,他突然吼出這麽一句。

    我又羞又怒,血氣上湧,再也壓抑不住衝動,轉身一個巴掌掄在他臉上。

    我憤恨地怒視他,他臉上閃動著複雜莫名的神情,過了好半天,他忽然口氣一軟,悲傷地喊了一聲:“東哥……”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頭也不迴地衝出帳篷。

    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空氣很冷,我凍得縮手縮腳,心裏窩著的火氣倒是被凍得消了一大半。

    沒走幾步,忽聽身後隱隱有腳步聲追來,嚇得我趕緊貓腰躲到一塊岩石後麵。待到倉促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我才歎了口氣,慢慢直起腰。

    轉身欲走,卻出其不意砰地撞上一堵厚實的牆,再仔細一看,那哪是堵牆?分明是個黑糊糊的人影。我嚇得失聲尖叫,可沒等叫出聲來,唇上已被一隻冰冷的大手給捂住。

    “噓……別怕,是我。”熟悉的,醇厚的聲音……

    我驚呆,一顆心如小鹿亂撞。

    “嚇著你了?”代善放開手,有些局促不安地望著我。雖然光線昏暗,可是我卻能明顯感受到他灼熱的視線,“東哥……”一陣窣窣聲後,帶著他獨有溫暖氣味的毛氈鬥篷裹住了我。

    寒意欺人的夜裏,月輝清冷,眼前的男子令我心緒紊亂。我有滿腹的話想要傾訴,可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唯有無語。

    沙沙的腳步聲突然靠近,“是阿步麽?”

    我驚跳起來,慌亂應答:“是我。”匆匆忙忙地撇下代善,從岩石後跑了出來。

    烏克亞獨立在雪地裏,“我等了你好久,總不見你迴來……”目光落到我身上的

    毛氈鬥篷,話語一頓。

    我立即醒悟,臉上微微一熱,“走吧,先迴去再說。”

    走了十餘步,腳步稍緩,忍不住迴眸搜尋那道熟悉的影子,可是夜色漆黑,疊影憧憧,卻哪裏分得清哪是人影,哪是樹影?

    若非肩上的鬥篷體溫猶存,我幾乎以為方才的一切不過是我一時的幻覺。

    天方破曉,安逸的軍營中忽然起了騷動,原來竟是對岸的烏拉兵拉開了陣勢,放眼望去,黑壓壓的看不到頭。

    己方將士看到對岸敵軍人多勢眾,不免露出怯意,如此緊要關頭,若是軍心動搖,豈非未戰先敗?

    我遠遠地站在軍營後,正暗自焦急,忽聽三千將士齊刷刷地爆出一聲唿喝,然後歡聲雷動,振臂高唿,竟是分外振奮人心。

    我又是激動又是好奇,忍不住爬上一駕車轅,高高地站立遠觀。

    隻見正紅主旗颯颯迎風飄動,代善站在高處,揮手致意,朗聲高唿:“……阿瑪素善征討,今雖未至,然我兄弟二人領兵到此,爾眾毋得愁懼……烏拉貝勒布占泰早年被我建州擒捉,鐵鎖係頸,收而養之,免死而後助其遣歸主位。年時未久,布占泰其人依舊,此人性命乃從我等手中釋出,何足為懼?爾勿以此兵為多,天助我建州之威,淑勒貝勒英名夙著,此戰必勝……”

    隨著他情緒高昂的話語,群起鼓舞歡唿。轉眼語畢,即有扈爾漢、費英東、楊古利等大將率眾而出,在代善麵前單膝點地,誓約:“吾等誓死效忠!”這無疑是在燒滾的油鍋中加了一瓢水,油鍋頃刻間炸了!

    建州和瓦爾喀的兵卒將士一個個精神振奮,激動莫名。就連我這個局外之人,遠遠地見了,也不禁熱淚盈眶,激動得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在這種情緒高漲、軍心大振的情緒下,建州兵卒竟然開始主動出擊,奮勇渡江。前方殺聲震天,在滿目皚皚冰雪的天地裏,那樣的場景,仿若夢幻虛影……

    緊緊抓握雙拳,我神魂激蕩。

    這便是戰爭!冷兵器時代的戰場,馬革裹屍,血灑疆場……

    鍾城烏碣岩之戰,由午前開戰,拚至日暮,建州將士越戰越勇,戰況慘烈,烏拉兵雖有一萬之眾,卻被追殺得潰不成軍,節節敗退。到得夜晚,忽而天降大雪,風雪交加,天氣異常惡劣。

    我焦急萬分地苦熬了一夜,到得天明時分,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偷偷溜出帳外,騎馬沿著江邊一路巡視。

    但見厚厚的雪地裏一片狼藉,烏拉兵的屍體隨處可見,殷紅的血和著泥濘的雪,情景何等慘烈!

    我心有惻悸,雖不忍睹,但所到之處,無不屍橫遍野,滿目瘡痍。

    少頃,建州班師迴營,雖然士卒狼狽,神情間難掩疲乏之態,但人人興致勃發,滿麵歡笑。

    最後清點戰場,因昨夜天寒,烏拉傷兵凍斃甚多,連同戰死之人就有近三千人,而在圖們江這一側的,竟有五六千人,合計約七八千人。建州俘獲戰馬五千匹,盔甲三千副,戰果豐碩得驚人!

    然而此戰始料未及的是,褚英身負重傷,最後竟是被費英東等人勉強抬了迴來,僥幸得一活命。

    當我聽到消息,找到褚英營帳掀簾進入時,裏頭已經聚滿了人。每個人都是寡言少語,氣氛凝重得有些窒息。褚英麵色慘白,隻是默不作聲地躺在毯子上,任由醫官療傷。

    我站在他們一大群人身後,正感進退為難,忽聽有女子嚶嚶的哭泣聲逸出。扈爾漢大嗓門不耐煩地吼道:“大阿哥,不是我說你,這次險些壞事……你至於為了一個女人連命都不要麽?若非二阿哥見機行事快,一刀砍了博克多的腦袋,你早被他們父子兩個聯手……”

    “夠了,扈爾漢。”代善不溫不火的簡單一句話,竟神奇地壓住了扈爾漢的火爆脾氣。

    那女子的抽泣聲越哭越響,終於褚英不耐煩地發出一聲低吼:“煩不煩哪!滾出去!”許是喊的時候使力太過,竟迸裂了傷口,醫官嚇得捂住流血不止的傷處,連連低唿:“爺……稍安……”

    於是代善淡然吩咐:“你先出去吧。”

    那女子低低地嗯了聲,悶悶地說:“那……那我走了,你……你別再罵人了,小心傷口……”

    褚英厭煩地扭過頭。

    那女子慢慢從人群裏走了出來,我驚愕地瞪大了眼,“阿丹珠?!”

    “步姐姐!”滿臉憔悴的阿丹珠一見我麵,便飛身撲進我懷裏,委屈得放聲大哭。我連忙摟住她隨口說些安撫的話語,可是腦子裏卻渾渾噩噩的,目光觸及褚英火辣辣的眼神,心裏一緊,頓時恍然。

    “這位是瓦爾喀策穆特赫貝勒家的小格格吧?”舒爾哈齊沉沉地開口,老成銳利的眸光從我臉上慢慢滑過,“若是大阿哥當真喜歡,便由我來保個媒,想來策穆特赫不至於不給我這份麵子……”

    阿丹珠停止了哭泣,一張梨花帶雨般純美的小臉上羞得通

    紅,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傳遞出難掩的喜悅。

    “我不要!”褚英斷然拒絕,一點也不賣額其克的麵子,“哪個說我要她了?”

    他的目光仍是死死地盯在我的身上,我心裏一寒,打了個顫,忙說:“阿丹珠,我們迴去吧!”邊說邊伸手去牽她的小手。

    誰知阿丹珠聽了褚英的話後,咬著下唇,氣得嬌軀直顫。但隨即,她高高地昂起頭,“我就要嫁你!你若是不喜歡我,為何又要冒死趕來救我?總之,無論你現在說什麽我都不會放在心上,這輩子除了你,我阿丹珠誰都不嫁!”

    全場呆若木雞,好半天扈爾漢咂吧著嘴說:“這小姑娘夠爽快!倒有些蒙古妞兒的味道!”

    “得,這下子迴赫圖阿拉可有得熱鬧了!”費英東嗬嗬一笑,伸手搭在楊古利肩上。

    “是啊,迴城辦場喜事,順帶喝慶功酒……”

    扈爾漢一聽酒便來了勁,“哎,哎……要說慶功酒啊……”

    “那個胡達利真孬,他老子倒還算是條漢子,可惜不及二阿哥……”

    “……胡達利死得太便宜了,費英東,你那一刀未免太便宜了這小子……”

    “……我說那個常柱和胡裏布倒是把好手,隻可惜跟錯了主子,這迴活捉了他倆,不知……”

    眾人七嘴八舌地嘈鬧成一團,我早已無心理會,一心隻是拖著滿臉通紅的阿丹珠往外走。

    “步姐姐……他是喜歡我的吧?”出了門口,阿丹珠緊張地問我。

    望著她那雙充滿熱情和期待的眼眸,我頓時茫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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