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成長(6)

    他緩緩蹲下的身子驀地一僵,重新直起腰,最後漠然地將衣角從我手裏扯走,“小輩守夜即可!”說完,轉身離開。

    “格格。”葛戴輕聲喚我。

    我抹去臉上的淚水,酸澀道:“沒事。早知如此結果,我不過是奢求一問罷了。”

    這句話才說完,忽見對麵的皇太極身子晃了晃,竟是慢慢躬起腰,跪伏在了地上。

    我見他肩頭顫動,雖然聽不見哭聲,但也明白他此刻定是在哭,於是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到他身邊,一把抱住了他,“想哭就大聲哭出來!”

    他渾身劇顫,偶有哽咽之聲,卻硬是強撐著沒有放聲哭號。我反而擔心他鬱結於心,會更加傷身,忙不迭地嚷:“你哭出來!你哭出來!我知道你心裏難過,我求求你哭出來——”

    他未見得有聽見我的話,我卻再也撐不住地放聲號啕。

    哭得喉嚨最後啞了聲,淚眼蒙矓,神思恍惚間忽然聽見一個透著憤恨冰冷的聲音說道:“我要滅了他們!我要他們生不如死——”我心神一懍,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懷裏的少年已然挺直了背脊,冷峻蒼白的臉孔上燃燒著強烈的恨意,“我要他們……把欠我的統統還迴來!”

    “皇……太極……”

    “東哥!東哥!東哥……”他突然抱住我,頭埋在我的肩窩裏,冰冷僵硬的瘦弱身體在微微顫抖,“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已經沒有了額娘,我再不能沒有你……”

    我摟緊他,心如刀絞,隻想摟緊他,用我的體溫暖起他那顆受傷的心。

    “不要離開我!不要……”

    “我不離開你!我一輩子都不離開你!我會永遠永遠守著你,絕不離開你!”

    “啊……東哥!”他伸手抱住了我,終於嗚咽著哭出聲來,眼淚落在我身上,慢慢地打濕了我的肩膀。

    第二日入殮。

    一夜未合眼,葛戴明顯憔悴了許多,皇太極和海真亦是,我想我絕對也好不到哪裏去,但無論如何也得撐下去。

    孟古姐姐的屍身被人從窗口慢慢抬了出去,海真追在身後淒厲地號哭,聲嘶力竭,催人淚下。

    女真人的棺木與漢人不同,漢人的棺材是平頂的,女真人的棺材是起脊的,上尖下寬,跟起脊的房屋一樣。紅土色的棺木,幫子兩側畫著山水花紋,雲子卷兒,棺頭畫著雲子卷兒和一對仙鶴,棺

    尾畫著蓮花祥雲。

    瞧這排場,竟似按著大福晉的喪葬禮儀在辦了,可見努爾哈赤對孟古姐姐總算還有點良心。

    孟古姐姐終於被安置進了棺木,入殮合蓋的時候,忽聽海真厲聲哭喊,竟甩開扶著她的兩名嬤嬤,衝過來一頭撞在棺木上。

    隨著那一聲沉重的聲響,她身子軟軟滑倒,殷紅的血從她額頭汩汩冒出。

    我直愣愣地看著,竟發現自己連一個字也喊不出來了,腦袋裏嗡嗡直響,眼前晃動的都是海真那張慘白如雪的臉孔和一地殷紅如砂的鮮血。

    最後,神誌混沌,我終於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醒來的時候,發現四周的光線陰沉沉的,窗外的雲層壓得很厚。我呻吟一聲,翻動身子。

    “格格,你可嚇死奴婢了!”

    葛戴守在床邊,麵無血色的臉上掛著淚痕。

    “對不起啊,讓你擔心了。”我撐起身子,“我昏了多久?現在幾時了?皇太極在哪兒?”

    “格格,你昏睡一天了,今兒已是第三日,那邊正準備出殯呢。”

    我呆了呆,然後急急忙忙下地。

    “格格!”

    顧不得梳妝,我身上仍舊穿著昨日的素服,跑出門去,隻見嗚咽聲、樂器聲不斷從鄰院傳來。

    高高的牆頭上挑著一幅尺寬丈長的紅色幡旗,在陰涼的秋風中唿啦啦地四處飛舞。

    我急匆匆地打開院門,或許是使力太猛,跨過門檻的刹那,竟有種莫名的眩暈感。但一想到此刻正孤獨無依的皇太極,我咬了咬牙,頂著頭昏目眩的不適,搖搖晃晃地往隔壁趕去。

    將到院門口時,忽見拐角拖拖拉拉跑出一群人來。

    未等我看個清楚,便聽一片歇斯底裏的哭聲傳來:“布喜婭瑪拉格格!格格——格格救救奴婢啊——”

    定睛細看,卻是四個孟古姐姐屋裏的小丫鬟,被一幫侍衛生拉硬拽地強行拖著走。

    我一急,忙喊:“站住!”

    那些侍衛似乎認得我是誰,竟齊刷刷地停了腳步,紛紛朝我打千行禮。

    “她們犯了什麽過錯?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迴格格的話,奴才們隻是奉命辦事,要將這四個丫鬟抓迴去!”

    “奉命?奉誰的命?”

    恰好葛戴這時從身後追了上來,隻朝那四個小丫鬟看了

    一眼,便立即白了臉色,拉著我著急地說:“格格,這事你千萬別管!”

    我一怔,那些侍衛轉身拖著那四個哭哭啼啼的丫鬟走了,我想攔也來不及,不由得氣道:“葛戴!”

    葛戴撲通跪在地上,哭道:“格格!這事你真的管不了!”

    “到底怎麽迴事?”我一看這光景便明白這丫頭肯定知道,隻是瞞著我不說。

    “格格……”

    “說!”

    “是昨兒個貝勒爺親自下的口令,命平日服侍側福晉的四名貼身婢女今日隨主殉葬……”

    我頭頂似有旋風刮過,“殉葬?”

    “是。一會兒出殯,等薩滿法師祭完天地,便將她們四人生焚殉主……”

    這就是殉葬?!

    野蠻的、粗陋的習俗——殉葬?!

    竟然要活活燒死她們!

    “不——”我逼出一個字,搖搖晃晃地往院子跑。

    “格格!”葛戴從身後一把抱住我的腿,“你不能插手幹涉……這是薩滿法師的指示,這是天神的降諭,你不能拂逆天神……你若是衝撞了法師和天神,就連貝勒爺也救不了你……”

    愚昧的人類!

    都說古代人聰明,真不敢相信他們同時竟也會愚昧無知到如此無可救藥!

    什麽法師!什麽天神!不要開玩笑了!

    人命關天!這才是最最重要的!

    我使勁掙開葛戴的束縛,沒想力氣使得太過竟將她踢倒在地,我稍一猶豫,仍是狠狠心撇下她,拔腿往門裏衝。

    剛一進門,我就瞅見院牆四周一圈站滿了人,中間留出一塊空地,孟古姐姐的靈柩擺在正中,邊上豎了根通天高的索倫木杆。

    三名臉罩麵具的薩滿法師用神帽上的彩穗遮臉,身穿薩滿服,腰係腰鈴,左手抓鼓,右手執鼓鞭,在抬鼓和其他響器的配合下,邊敲神鼓,邊唱神歌,繞著一堆幹柴堆跳著。

    柴堆中央是四個已經嚇得麵如土色,魂不附體的小丫鬟。

    “住手!”我腦袋一熱,直衝了過去,“住手!住手——”

    薩滿的舞步被我打斷,齊刷刷地扭頭向我看來,我目光一觸到那些個類似京劇臉譜似的麵具,心裏沒來由地一抽,腳下一軟,趔趄著向前倒下。

    斜刺裏忽然躥出個人來,在我倒地前穩穩地扶住了我。

    “不能……燒死她們!”我顫抖著說,“這麽做實在……太殘忍了!不能……”

    皇太極眉心攢緊,“這是上天的指示……”

    “去他的鬼指示!”眼見跟他講大道理是說不通了,我不由得急火攻心,再也顧不得許多,斥責道,“你們這是草菅人命!”

    我叫嚷得很大聲,隻見人群起了一陣騷動,接著眼前一花,一個大薩滿在我麵前陡然冒了出來,手中的抓鼓在我鼻端咚地敲響,然後跳後兩步,左右雙臂張開,模擬鷹擊長空的姿態,撲騰撲騰地上下跳躥。

    四周的議論聲頓時靜止,人人屏息觀望。

    大薩滿圍著我跳神舞,另兩名薩滿法師則在左右敲打神器,鼓點聲、搖鈴聲、念咒聲,擾得我腦袋發漲,忍不住怒叱一聲:“夠了!”

    天色陡然暗下,圍觀的人發出一聲輕微的噫唿。抬頭觀天,厚厚雲層壓得很低,雷雨轉瞬將至,我不由得心裏一寬。

    很好!要下雨了,我看你們還如何放火!

    這時大薩滿擊響抓鼓,身後兩名薩滿隨即將事先預備好的火把點燃,我剛剛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來。

    “你們……”我掙紮,無奈皇太極將我摟得死死的。

    “請金花火神——”大薩滿嗚嗚地低咽一句,煞有介事地跳了起來,身後兩名法師將火把投向柴堆。

    轟的一聲,事先潑上油汁的幹柴一點即燃,熊熊大火中四名少女慘然尖叫。

    我急瘋了,大叫:“住手!住手——”可是無濟於事,雲層壓得天空一片漆黑,宛若黑夜,然而雨點仍是未下,眼見時機已晚,那四個小丫鬟衣服上都滾著了火苗,她們淒厲的叫喊聲越來越低……

    我頹然地垮下,若非皇太極抱緊了我,我想我連一丁點站立的力氣也沒有了。

    緊接著,我看到薩滿仍在圍著火堆念念有詞地跳著,心中的怒火不由得燃燒起來,直躥腦門,我憤怒地指向他們:“你們——裝神弄鬼,不得好死!”

    哢嚓——隨著我的一聲厲喝,雲層裏劈下一道驚人的白光,雷電首當其衝擊中那根祭祀中用來所謂能夠抵達天界的索倫杆。

    索倫杆被雷電劈得粉碎,兩名薩滿靠得太近,一人被一條細長的木屑碎片當胸穿過,抽搐了兩下便倒地不起,另一人被雷火燒著了神帽上裝飾用的雉羽飄帶,惶恐大叫著四處亂竄,將周圍的人群也衝散了。

    “額娘——”

    皇太極大叫一聲,放開我激動地衝向靈柩。

    方才的閃電劈柱濺落的火星將停放在旁的棺木也給燒著了,皇太極衝過去時,被橫裏衝出的努爾哈赤抱了個正著,他使勁掙紮怒吼,努爾哈赤隻是不放。

    “額娘——額娘——”

    “天神降諭——”大薩滿顫抖著朝天上跪拜。

    啪的一聲,雲層摩擦著白亮亮的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在四周劈下,古時沒有避雷針,但凡堆砌得越高的東西便越是先遭了殃,刹那間人群作鳥獸散,人們抱頭尖叫著四處逃命。

    我失神地看著孟古姐姐的棺木慢慢燃起,化做一團熊熊大火。

    皇太極仍在瘋狂地哭喊,努爾哈赤甩手給了他一巴掌,“皇太極!你冷靜點!你額娘染病而亡,本就該遵循祭禮火葬,如今天神降諭,正是合乎天理!此乃你額娘之福!你原該替她高興才是!”

    皇太極猛地停止掙紮,呆呆地收住哭聲。

    抬頭看天,烏雲蔽日的天空中仍是霹靂雷光閃個不停,我不由得喃喃自語:“為何還不落雨?”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一顆鬥大的水珠砸在我眼瞼上,我痛唿了一聲,忙低下頭揉眼睛。雖然看不清四周的情況如何,但耳朵裏卻清晰地聽到雨點聲不斷劈啪作響地砸落地麵。

    “下雨了!”大薩滿跪在地上,雖然因為戴著麵具的關係瞧不見他的表情如何,卻能清楚地聽到他言語間的驚懼和害怕之意。

    驀地,他一個旋身梗著脖子看定我,那張詭異的麵具讓我心裏直發毛,驚悸地感覺到心髒怦怦怦地加速狂跳。

    “你是……你是……”大薩滿忽然狂叫一聲,連連後退,手指著我顫抖不已,“你是……”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濕了我的衣衫。

    “啪!”大薩滿的麵具掉落在泥濘不堪的地上,麵具下是張駭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臉孔。他迴過身手腳並用地爬到努爾哈赤腳下,大叫:“貝勒爺!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間凡人,順應天命,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這八個字一經脫口,我腦子裏響起一陣雷鳴般的轟響,心頭猶如被那滾滾驚雷重重壓過。

    為何這般熟悉?我曾在哪裏聽過這句話?

    是在哪裏……

    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渾渾噩噩間,努爾哈赤帶著

    滿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麵前,雙目炯炯地望著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隻覺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發光發亮的閃電,要將我硬生生地劈開。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雙手托住我的腰,將我騰空抱起打了個旋兒,朗聲高喊,“東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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