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對峙(2)

    “阿瑪,我除了不記得事之外,一切都好,身子也比以前結實了許多,您不必擔心!”叫了幾次,這阿瑪竟是喊得越來越順口。

    布齋又仔仔細細地看了我兩眼,終於笑道:“果然是長高了些,人也覺著精神多了。這次去建州,可瞧見你姑姑沒?她可安好?”

    “姑姑她才生了位小阿哥,取名皇太極!”

    “哦?有這等喜事?”布齋喜上眉梢,迴頭對身後一人說,“孟古姐姐得子,咱們可不能不送禮,這份麵子葉赫得給她撐足了!”

    “是。”那人微笑作答。這名中年男子,瘦長臉,八字須,顴骨高高突起,給人的感覺不是很爽利,就像他身上穿的夾襖一個顏色,灰灰的。

    “這是你叔叔!”布齋見我愣神,忙解釋說,“唉,好好的,怎麽……”話說一半,那林布祿把手搭在他肩上,笑著說:“這也沒什麽,隻要人好好的就行。”

    他雖然笑著,可我覺著那笑容陰沉詭異。

    布齋和那林布祿顯然還有重要事情要商談,略微說了幾句別的話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臨走,布齋還關照我說:“若是還不想迴去,便仍住在這裏。什麽時候你想迴去了,便告訴阿瑪一聲……你哥哥也挺想你的。”

    我滿心歡喜地送他出了八角明樓,隨後迴屋打算去好好補個美容覺,以養這麽些天在馬車上所受的苦。可誰知剛走到門口,無意中聽見外屋當差的那小丫鬟正在和阿濟娜說話,那聲音裏透著一股歡快雀躍,一點也不像在我跟前時那麽木訥。

    這可真是奇怪了,難道我是老虎,在我麵前說笑半句,我就會吃了她不成?

    “阿濟娜姐姐,格格這趟出門,迴來可真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她和大爺一見麵就吵得臉紅脖子粗,有時二爺在邊上勸解兩句,她連二爺的話都會頂迴去!今兒個倒真是新鮮,別說沒拌上半句嘴,父女兩個還有說有笑的……”

    “格格性子是有些變化,不過,還是因為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吧?”

    “真不記得了?全都不記得了嗎?那也就是說……她把歹商貝勒的事也給……”

    “噓。”阿濟娜突然捂住她的嘴,“小聲些,格格迴來聽到了怎麽辦?”

    我一凜,這裏頭難道還有我不知道的大秘密?雖然我不是很八卦的人,但是有秘密聽,自然也會好奇。

    “我瞅見格格送爺出門了,一時半會

    兒哪裏會迴來?她原先就不愛在這屋待,三天兩頭跑出去遛馬。她在這裏住著那是客,二爺不好約束她,二福晉更是不敢管她……阿濟娜姐姐,你說這次格格氣消了,咱們是不是就可以搬迴西城住了?”

    阿濟娜輕笑,“我看是你這小蹄子想見大阿哥想瘋了吧?”屋內傳出兩人嬉戲打鬧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阿濟娜才又說,“你也別急,格格忘了歹商貝勒,自然也就不會再和大爺慪氣,搬迴去那是早晚的事。所以今兒個我吩咐他們把好些東西直接拉迴西城去了,都沒拿過來……”

    “唉,隻可憐了歹商貝勒,死得真有些不值了!咱們家格格雖說不是頂喜歡他,可也沒說討厭不嫁他。去年我還以為格格嫁去哈達,姐姐你必定會跟了去,少不得日後我要一個人寂寞了……誰曾想這不過是大爺和二爺拿格格作餌,設下的計策。歹商貝勒還滿心歡喜地從哈達親自過來迎娶,結果……”

    “行了,別再說了。要是被爺知道咱倆嚼這舌根,非揭了咱們的皮不可。”阿濟娜畢竟老成。那丫鬟卻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麽,又沒旁人。我隻是替歹商貝勒可惜了,好好的為一個女人白白搭送了一條性命!偏我們格格還把他給忘了……”

    “這話我聽著可別扭,難不成你是說,這都是格格的不是了?”阿濟娜畢竟是我的貼身丫鬟,這話一聽就知道她心裏向著我。

    “我哪敢啊……”小丫鬟輕笑,“咱們的布喜婭瑪拉格格,可是打出生,便被族裏最有威望的薩滿預言,她將來可是……”

    聲音越說越低,我悄悄扒著窗欞往裏偷看,卻見她倆走進裏屋替我收拾床褥去了,雖還在交談,卻因為隔得遠了聽不真切,我又不能衝進房去繼續聽壁腳,隻能悻悻作罷。

    不過……就剛才聽來的八卦,可真有點叫人消受不了。

    居然有個人,因為“我”死掉了!

    真是驚天動地的大新聞!

    轉眼便是農曆除夕。

    在現代我是孤身一人,年節時常跟著sam他們跑專訪,忙得大年夜晚上都迴不了家,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過年的冷清和忙碌。

    相比而言,在古代的第一個新年卻過得異常熱鬧。不僅是因為年味比現代要強上數倍,還多虧了這葉赫那拉家族人丁興旺。

    布齋所出的女兒並不隻我一個,我也不可能指望著古代的男人隻生一個女兒。事實上,在多妻多子的時代,我之所以能夠在眾姐妹們中脫穎而出,關鍵

    在於我這張與眾不同的臉蛋。

    布喜婭瑪拉,長得極美!美到我每次照鏡梳妝的時候,都會看得心馳神搖,久而久之阿濟娜那丫頭幾乎以為我這個主子有自戀情結。

    這樣的一副花容月貌,隨著年歲的增長,或許會變得更加嫵媚動人吧?清純中透著妖嬈,這是我在自己臉上看到的美。

    雖然因為年幼身量未足,但是僅憑著這張臉,她已無愧於“女真族第一美人”的稱號。

    而在現代,以我的長相,不過是中上之姿,說不上難看,卻也絕對不屬於明星臉孔那一類人,走在大街上絕對不用擔心會產生那種迴頭率百分之三百的超強恐怖感。可是……東哥不同!大大的不同!

    初來古代的那會兒我還並沒有意識到這種不同的感受,可是自打聽說曾經有個男人輕易就為了“我”而賠上一條性命後,我才真正意識到東哥的美貌所能帶來影響力是多麽的巨大和可怕。我開始留意那些平時並不曾仔細體察的追逐目光,駭然發現但凡是男人,不論老少,隻要見我第一麵,眼神就會立即走樣。

    打那以後,那些個驚豔讚賞乃至貪婪猥褻的目光,我真是一個不落地體會了個遍。

    做了二十三年的平凡人,今兒才算真實地過了迴美女的癮。然後我猛然發覺,我討厭做美女!真的很討厭!

    在這樣頻繁的目光追逐中,我發覺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自我,失去那個原先的我——那個平凡而又真實的步悠然!

    終於,在繁華和熱鬧的新春過後,我最害怕麵對的、長久深埋在我心底的那個隱憂悄然浮出水麵。

    萬曆二十一年六月,烏拉部首領滿泰貝勒因慕我美名,親自替其弟布占泰到葉赫來求親。其時正值努爾哈赤的建州勢力日益壯大,對海西女真四部均造成極大的威脅之時,那林布祿和布齋為了橫向籠絡烏拉,當即應允了這門親事。

    等我知曉之時,滿泰早已帶著他的部下歡歡喜喜地返迴了烏拉,而我隻能望著大廳內滿當當的聘禮發呆,猶如被人當頭敲了一悶棍。

    還是……逃不掉。

    無論我心裏有多麽的不願意,這個身體所處的時代卻由不得我這個弱小的女子來反駁半句。無論布齋多麽寵愛我,在他眼裏我也不過就是一個遲早要嫁作他人婦的女兒罷了,與其他女子毫無半點分別。

    從沒有這一刻,我是如此痛恨擁有這張臉孔,美麗對於我來說,簡直就是一道要命的枷鎖,牢牢束縛住

    我,將我硬生生地推入萬丈深淵。

    同年九月。

    葉赫貝勒布齋、那林布祿,與哈達貝勒孟格布祿、烏拉貝勒滿泰之弟布占泰、輝發貝勒拜音達禮,聯合長白山珠舍裏、訥殷二部,以及蒙古科爾沁、錫伯、卦勒察三部,結成以葉赫部為首的九部聯軍,號稱三萬人,兵分三路,浩浩蕩蕩,直奔費阿拉城而去。

    途中,九部之師攻紮喀、黑濟格兩城均不得手,兩軍最後迎戰古勒山。努爾哈赤兵力未及一半,據險而陣,命部下額亦都帶領百人挑戰。葉赫布齋策馬迎戰,馬觸木跌倒,被額亦都部將吳談殺死。科爾沁貝勒明安馬陷泥淖,換了個鞍轡後倉皇逃走。九部之師大敗,烏拉部布占泰被俘,其餘兵馬俘獲更是不計其數。努爾哈赤更是乘機滅了訥殷、珠舍裏,建州女真至此全部歸於努爾哈赤。

    消息傳到葉赫時,我整個人都懵了。

    雖然早已知道曆史上的努爾哈赤驍勇善戰,一生之中打仗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九部之敗早在我預料之中,但當聽到布齋身亡的噩耗時,在情感上我仍是接受不了。

    雖然與他相處僅僅半年,雖然他曾經把我當做籌碼以換取政治聯姻,但是他畢竟是我阿瑪,是我人生裏真真切切第一次喊出口的父親。麵對他的死,我不能不心痛悲傷。

    數日後,僥幸從戰場上逃脫的那林布祿帶著布齋的屍首迴到葉赫。

    當時的我被阿濟娜扶到前廳,隻覺得兩腿如灌了鉛水一般難以拖動。滿身狼狽的那林布祿老淚縱橫地扶著棺木,而布齋的長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布揚古,從我身後飛快地躥了過去。

    棺木並未合蓋,幾乎在他撲到棺木上的同時,一聲悲鳴哀號從他嗓子裏迸發出來,“阿瑪——”

    我感同身受,內心隱隱作痛。布揚古在大叫一聲後,一口氣沒緩過來,竟昏死過去,腦門重重地磕在了棺木的尖頂上。

    那林布祿抱住他失聲痛哭,“布揚古啊!你阿瑪死得太慘了……努爾哈赤那個卑鄙的家夥,竟然將你阿瑪的屍首砍成兩截,隻肯歸還一半給我們!他將你阿瑪的另一半屍首挑在城頭上當做戰利品來炫耀……”

    布揚古臉色煞白,咬緊牙關身子微顫,我從未見他有過如此可怕的表情。一想到努爾哈赤的囂張與得意,我便渾身戰栗。

    痛哭中的那林布祿突然在人群裏看到了我,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時,我不禁一寒,一縷不祥之感油然從心底升起。

    “努爾哈赤聲稱,若想要迴另一半屍首,除非……”

    不要說,不要說……我在心底呐喊,身子微微打戰。

    “獻上……東哥……”

    我一冷,猶如被人兜頭澆下一盆冰水,徹骨透心的冷。

    布揚古緩緩仰起頭來,眸瞳深深地睨著我。那樣期待而又喜悅的眼神,意味著什麽?他難道真的想按照努爾哈赤所說的那樣,把我……

    不!我退後一步,骨子裏的倔強和反抗意識噌地冒起,我才不要被人當做玩偶一般送來送去,“休想把我送給努爾哈赤!”

    布揚古的目光驟然一寒,那林布祿也是一臉責難地望著我,仿佛我剛才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

    我咽了口幹沫,隨即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斥責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我怎麽可能委身下嫁給一個害死我阿瑪的魔鬼?我——葉赫那拉布喜婭瑪拉,今日在此指天發誓,他日誰若是能殺死努爾哈赤替我阿瑪報仇,我便立即下嫁於他,絕不反悔!如若有違此誓,當如此木!”我拔出隨身佩帶的匕首,用力狠狠剁下麵前案幾的一隻幾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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