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從天而降,整個紅原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


    保忠將木窗推開一條縫,看著小院中積了一夜的厚厚白雪,怔怔良久,直聽到身後一連串咳嗽聲響起,才連忙又將木欞放下,將寒氣擋在窗外。


    幾步來到床前跪下,看著母親躺在床上病懨懨的模樣,保忠心中滿是酸澀,七尺男兒,眼眶竟然紅了。


    母親無力的抬起手來,輕輕落在保忠的手腕上,聲音嘶啞:“大郎不要這樣,仁多家的兒郎,不許哭。”


    “娘……兒子不孝,竟讓您受此苦楚。”


    “佛祖說,人活在世上,就是來受苦的,或許為娘這次終於可以不用再受苦了,去尋你父……”


    “娘,別這麽說,您會好起來的,菩薩會保佑您的。您先別說話,兒子給您端些熱水來。昨夜下雪了,等您身體康複了,兒子陪您好好看看這雪景。”


    伺候母親喝了幾口熱水,將母親又哄得閉眼睡著,這才悄然起身,輕手輕腳出了門。


    在小院中焦躁的踱來踱去,不時打開院門向外張望,等了良久,這才等到匆忙趕迴來的弟弟。


    見弟弟孤身一人迴來,保忠忙問:“怎麽說?”


    洗忠沮喪道:“醫郎不肯來,他說欠他的診金什麽時候算清,他就什麽時候來。”


    醫郎是細封家的人,但要論起來,其實祖上是投奔黨項的漢民,因為三年前白馬山一戰敗得太快,隨軍的醫郎同樣沒能跑出去,便留在了城中。三年前白馬院知道了這位醫郎的根底,打算將他轉為漢籍,在街上開館,卻被這位醫郎拒絕了,拒絕的理由很簡單,他自認是黨項人,而且篤信佛祖。


    自從年初始,保忠家便付不起醫郎的診金了,如今欠了一年,保忠想要罵人,卻無從罵起,說到底,醫郎這一年來給母親看病,怕是不下十多次,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將拳頭攥得緊緊的,咬著牙沉默良久,才又頹然鬆開。想了想,道:“我去找李彥思!”


    洗忠一把將他拽住:“哥哥,我迴來路上被景程他們圍住了,想跟咱們家借糧。”


    保忠搖頭:“哪裏還有糧食?”身為仁多家的呂則,保忠原本家產頗豐,但為了照應遺留在紅原的仁多家族人,這兩百多張嘴吃了他小三年的時光,再富有的家產,如今也早已吃窮了。仁多家在紅原的拓跋部中又不是大族,無法插手白馬院賑濟黨項人的糧食分發,被克扣來克扣去,到了現在當真是一貧如洗。


    隻聽洗忠道:“我也是這麽跟他們說的,如今哪裏還有糧食。可他們說,實在不行,讓你領頭,帶大夥兒進山搶一把。白馬部那些賤民如今過得極是快活,他們搶了咱們的牛羊,咱們應該搶迴來!”


    保忠想了想,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如今不比當年,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行此下策。”


    “哥哥,日子太難了,我覺得他們的想頭不錯,你就帶大夥兒幹一場吧!”


    “先莫慌,你讓大夥兒都別犯傻,白馬院新來了個趙方丈,先瞧瞧行色。何況明日就要發糧食了,過了這個節骨眼上再說。至於今天的糧食,我再去找李彥思借。”


    保忠穿過街巷,來到祖儒李彥思的家,看了看牆角處坑坑窪窪的磚牆,以及小門外堆著的幹柴堆,他也不由暗自歎了口氣,李祖儒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作為原邛溪鎮上的頭麵人物,李彥思家肯定不是今日這般光景。


    當年戰敗之時,明軍曾經占了半座鎮子駐軍,其後又有上千漢民遷徙而來,接手了明軍占據的房舍,許多被占了房舍的黨項人紛紛擠到鎮上黨項頭人家中,從此滯留下來。李彥思沒有辦法,隻得將府邸拆分下去,這位大祖儒如今合家老小同樣擠在兩個小院子中,顯得很是窘迫,一如保忠家。


    李彥思在花廳中見了保忠,聽保忠說是來借糧,手指在梨花木桌案上扣了不知多少次:“保忠啊,我記得你七日前才來過的,那八十斤糧食,這麽快就吃完了?”


    “祖儒,我仁多家兩百多口子呢,哪裏夠啊……”


    “保忠,我家裏也沒有餘糧了,你們再忍忍,明日就是發糧的日子了。”


    “祖儒,我老娘躺在床上三日了,醫郎已經不給診治了,非要我家把診金還了。”


    “你先迴去,迴頭我去跟他說一下,讓他去你家看看你母親。你母親又是風寒?”


    “是。”


    “保忠啊,不是叔說話難聽。你母親體虛,這風寒之症,三天兩頭發作,醫郎去診治了也一樣。診治完了,開出藥方,你有錢去漢人的藥鋪抓藥嗎?”


    “祖儒,您給想想辦法?”


    “我能有什麽辦法?”


    “我聽說,白馬院發的糧食,比我們拿到的多一倍……”


    李彥思頓時跳起腳來,指著保忠道:“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我克扣了你們的糧食?我是那種人嗎?你難道不知道,明人發什麽東西都有損耗,他們說是那麽多,實際能發下來多少?再說了,城外的黨項同族你不關心、不過問嗎?我就算沒有足額發給你們,但自己一斤糧食也沒有私吞!全都拿來周濟族人了!”


    望著氣急敗壞的李彥思,保忠沒再多說什麽,隻是道:“祖儒,那些土地,咱們就租給漢人吧,總比這麽白白荒廢的好啊。”


    一聽此言,李彥思頓時炸了,手指保忠,喝道:“你說什麽胡話?保忠,是我不願意租嗎?漢人不願意租!”


    “可是田租收得太高了……”


    “哪裏高了?比以前還少了很多呢!以前咱們一畝田能收七鬥,如今隻收四鬥、五鬥,已經很少了!何況還有兩鬥的租子,漢民不是租種了麽?怎麽能說是我不願意租呢?”


    “可今時和往日不同了,以前是有三部部奴種地,總不好把漢民當部奴啊。”


    “保忠,你這麽想是肯定不對的!我這麽做是為了什麽?難道是為了我自己麽?還不都是為了咱們黨項人?如今三年都堅持下來了,隻要大夥兒再挺一挺,白馬院就得點頭答應!如今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可是……”


    “保忠,我們迴不去了!我打聽過了,國中對紅原已是有心無力。值此之際,我們黨項人就必須把心氣往一處使,唯有如此,才能如三部一樣,施行自治!那些賤奴都能自治,我們高貴的黨項人為何就不能?”


    “祖儒,紅原已經是明人的了,咱們怎麽堅持?隻要來個殺伐果決的人物,咱們這就是自取其禍啊。”


    “可是沒有來,不是麽?上一任曾致禮不是這種人,這一任的趙致然呢?他已經來了一個月,同樣毫無舉動,依我看,他同樣不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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