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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卯初剛過,兩個丫鬟就開始起火燒水,服侍杜莎沐浴更衣。容輝借口“清晨采氣”,一躍縱上屋頂,悄悄插好了那片陋瓦。杜莎在正屋裏念冊子,兩個小丫鬟照著收拾箱籠。


    一個叫露珠,一個叫雨珠,都是“良家子”出生。雖然剛剛留頭,眉眼已生得十分清秀。加上活潑開朗,手腳機靈,做起事有模有樣。小大人似的,憨態可掬。


    杜莎留了車夫和她媳婦看院子,每月一兩銀子,又讓車夫媳婦出去傳話:“臘八交租,數額依舊!”車夫樂得合不攏嘴,主動上街雇車。


    三個人忙得腳不沾地,容輝隻能坐在屋頂看熱鬧。眼見除了大件的木器帶不走,小件的擺設穿用,滿滿裝了十二個箱籠,不由撫額:“哥這哪裏是做好事,分明是請祖宗歸寧!”


    中午時分,垂柳蔭下,車夫媳婦在院中備下了一桌飯菜,與眾人最後道別。杜莎望著空空蕩蕩的正屋,長長噓了口氣,心中卻輕快了許多。


    容輝吃過午飯,親駕騾車,領著三輛雙騾大車,直往東去。車行悠悠,剛過未初,就到了七驛鎮。容輝見太陽正毒,不宜趕路,打算歇息一晚,明日清晨再進山。


    三個車夫見時辰尚早,就勸容輝:“讓騾馬歇過這陣,申初啟程,黃昏能到。我們在山上的客房歇一宿,明天早上去上炷頭香,也好沾沾福氣。”


    容輝也想早些迴山,於是給眾人找了片樹蔭,自己頂著烈日,照單采購。除了瀟娟要的“桃花箋”,其它的一應俱全,又給瀟璿買了根銜銀穗的鳳頭釵。那銀穗是一簇極細的銀絲,微風一吹,陽光下閃閃發亮,十分好看。最後找了家繡鋪,給燕玲買多許多時新的花樣子。


    他整理好一眾雜物,又迴秋月酒樓喝了杯茶,偷偷在床底下扒出那二十兩白銀。又和蕭老寒暄片刻後,時辰也快到了。於是抱著個大籮筐,迴了車隊。


    眾人申初啟程,黃昏上山。杜莎找客房管事租了座“香客院”,眾人暫時歇下。


    容輝抱著一籮筐雜物,直接迴了藥房後院。先去食堂吃過晚飯,順便打迴熱水,換了件細棉直裰。稍事梳洗,清出別人要的雜物後,就直接抱著籮筐去了瀟雅軒。


    瀟娟高興壞了,當場邀請容輝進院喝茶。容輝早就想進去瞧瞧,卻被瀟璿攔在門外:“去!沒規沒矩!”說著走出院門,直往外去。她戴了對蝶形耳墜,穿著留仙長裙,橙羅半臂,大袖綢衫,飄飄然如禦風獨行,姿態飄逸。


    容輝笑著放下籮筐,轉身跟上。出了太極門,才說起一路經曆。兩人邊走邊說,講道胡世榮時,瀟璿臉色陰沉,冷冷地說了句:“果然是她!”


    容輝說進軍營時,瀟璿直誇他聰明。待說到宴上賓客,瀟璿不住好笑,連連糾正:“那拿金劍的,是‘神劍門’掌門的公子,熊卓諭……”


    話沒說完,容輝捧腹大笑:“熊卓諭,熊捉魚,這就是魚和熊掌兼得?虧他老子想得出來!”


    瀟璿忍俊不禁,又惱她打斷自己的話,抬手打了他一下,接著說:“神劍門以劍術起家,功法由外而內,絕學是‘無隱幻劍’,十分厲害。他門下出去的弟子,不是當鏢師,就是當捕快,再就是給豪門大戶當護院,交際極廣。”


    瀟璿如數家珍,又說起那個長相“刻薄”的:“那是‘神風門’的掌門,徐乘風。他們以輕功見長,行事十分隱秘。他門下出去的,要麽是‘夜過千家,日盜百戶’小偷。要麽是收錢賣命的殺手,最精銳的弟子多受雇天家,充當細作。”


    接著說到那紅發大漢:“那是‘九嶺十八寨’的總瓢把子,人送綽號‘紅眼狼’。除了‘敢拚敢殺不怕死,強買強賣講道義’,也沒別的本事。”


    她嘻嘻一笑,接著說:“那個穿盔甲的,不是什麽威武大將軍,那是‘神盾門’的掌門,房嗣奕。他門中弟子都出生匠籍,最擅長製作甲胄、弓弩之類,專供京軍。”


    又是那蹩金環的:“他也不是街頭耍把勢的,那是製作機簧銷器的大行家,‘神機門’的掌門,姬辨先生。他們家世代受供於天家,為‘尚功局?司製’。他門下弟子要麽是能工巧匠,給‘尚功局’當差。要麽是布置機關,製作暗器的高手。最後那個穿麻衣的,他才是營中‘百宰’。”


    容輝恍然大悟:“原來你在和這麽多人鬥!”再也不好意思問她“願不願意嫁給自己”,隻想赴湯蹈火,為她分憂。


    瀟璿麵沉如水,悠悠呢喃:“自古士林外戚,勢同水火。君王兩相製衡,才能左右逢源。憑他一個三品指揮使,竟能請得動他們出麵,莫非是天家的意思?……陳國兩代國主都是靠外戚上位,莫非這位國主既想大婚,又想擺脫外戚,所以要先行打壓?……朝廷上打不開局麵,隻好從我們這裏入手!……若真若此,這任王後一定是‘良家子’!”


    容輝見他自言自語,也隻聽出了個大概:“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一時也不好多問,隻陪她悠悠慢走。瀟璿神遊物外,恍惚半晌才迴過神來,接著問:“你繼續說!”


    容輝說了杜莎的事,瀟璿一怔,側頭看了容輝半晌,才輕歎一聲:“我也是想了結這樁往事,你既然如此安排,也算一個了斷,明天帶她來‘無量閣’見我吧!”


    容輝心底鬆了口氣,微笑答應。瀟璿又調侃他:“想不到啊,你也會憐香惜玉。是不是看人家漂亮,動了心?”


    容輝心裏發麻,暗道不妙。他太了解瀟璿了,問得越隨意,其中越有心機,答不好又要大吵一場。心念電轉,柔聲說:“我是動了惻隱之心。”擠出這句話來,已淌下一身汗。趕緊從懷裏掏出一放手帕,拆出一枚銀簪,柔聲說:“我這一路,可都想著你!”


    瀟璿羞紅了臉,輕聲嗔他:“胡說什麽?”抬手打了他一下。


    一顆芳心跳動,兩灣秋水含笑。容輝看著她的雙眸,她就閉了雙眼,不讓他看。另一個怦然心動,雙手發麻,顫巍巍給他插上銀釵,已流下一頭大汗,抬手就用手帕去擦。


    瀟璿睜眼看見,勃然大怒:“你找打!”抬手一掌,直拍容輝麵門。


    容輝本就緊張,眼見掌到,雙足向前一點,身子一退丈許。一個不依不饒,非要揍他一頓。一個暗道“糊塗”,奮起反抗。拳來腳往,又拆解起來,月近中天才罷手。容輝又掏出那方手帕,遞給瀟璿擦汗,才算揭過這樁小節。


    翌日早晨,藥房歸萬榮和秦欽值班。容輝先去道謝:“有勞你們替我的班,這些東西拿去玩吧!”說著把一堆小物件分給他們。秦欽暗自慚愧,羞紅臉說:“讓師弟破費了。”


    萬榮興致勃勃,當先拿起一隻木雕小狗,笑著道謝:“麻煩你了,我們扯平。”容輝稍作寒暄,去食堂吃過早飯,又往“香客院”去接杜莎。


    三個車夫上了柱香,已經下山。雨珠和露珠在整理箱籠,見容輝進來,一個怯生生地喊了聲:“公子,早上好!”就跑去端茶。另一個忙向屋裏招唿:“夫人,公子來了!”到了陌生地界,膽子也小了。


    容輝不便進屋,就站在院中說明來意。杜莎梳了寶髻,鬢佩珠花,端莊素雅。又換了套青色深衣,克絲鑲邊,落落大方。出門後低頭去看鞋麵,見還幹淨,才隨容輝去了“無量閣”。


    瑟瑟和僩哥兒早到了“無量閣”,聽說娘親迴來,樂的在遊廊裏爬上竄下,直嚇得瀟娟和瀟月連連驚唿,生怕他們摔著。杜莎剛進月洞門,就看見兩個小家夥蹦跳過來。於是笑著蹲下身子,張開手臂。


    瀟娟和瀟月鬆了口氣,轉身迴了正屋。容輝也為他們高興,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大好人,微微一笑,又聽見耳後杜莎低語:“想不想媽媽?”“那你們乖不乖?”“僩哥有沒有好好吃飯?”“瑟瑟有沒有乖乖睡覺?”……


    容輝來到正屋前,見瀟璿坐在屋裏喝茶,就笑著在門前向她招了招手。瀟娟迎出門低聲告誡:“記著,你還欠我兩刀‘桃花箋’。”


    容輝還以為他要給錢,不由苦笑:“我砍你兩刀!”說著抬掌虛切,瀟娟閃身避開。


    杜莎牽來瑟瑟和僩哥兒,留下兩個孩子,自己直入堂中。瀟璿一指對座,輕聲說:“你坐吧!”瀟月又給她上了杯茶,也坐在了瀟璿身邊。


    杜莎心裏沒底,緩緩坐下。瀟璿正色說:“我如今不管事了,也沒有清閑去處給你。所幸你會養花,就去花房管事吧!那是個三等職位,每月五兩利銀。至此以後,你就得靠手藝過活。”


    江湖中人在刀口舔血,免不了家離子散。山上特定未亡婦管一樁事務,也是一番告慰。瀟璿如此安排,就算既往不咎。杜莎正值花信年華,若再碰到中意老實的,未嚐不能再嫁。


    她喜動顏色,站起身斂衽一禮,又從懷裏掏出一封牛皮紙,呈到給瀟璿,低聲說:“這是三裏灣的房契、地契和租約!”


    瀟璿神色不動,不置可否,隻是淡淡地看著杜莎。杜莎怔了一會兒,把契約放到茶幾上,又退迴坐下。瀟璿接著說:“等僩哥兒六歲了,就送到‘瀟雅軒’啟蒙,八歲習武,十歲下山,到書院讀書。”


    杜莎早聽說瀟月和瀟娟的學問極好,讀的雖是閑書,卻勝在增長見識。由她們帶著孩子啟蒙,可謂是天大的機緣。眼見兒子有了前程,樂得眉開眼笑,起身又向瀟月深施一禮。


    容輝在門外聽得清楚,心理好生羨慕。他也不過在家裏由母親帶著起了個蒙,總算把常用字認全了。後來去酒樓打雜,又跟著嚴良讀了半部《論語》。


    瀟璿不動神色,接著說:“山上沒有帶丫鬟的管事,兩個小丫兒或者各迴各家,或者領份三等執事的差事!”


    杜莎聞音知雅,點頭答應:“是,我迴去就把賣身契還給她們,讓她們自己決定。”眼見瀟璿微微點頭,端起茶盅,立刻起身告辭,出門牽上兩個小孩兒,迴了香客院。


    瀟璿鬆了口氣:“我們也有了個小田莊,該讓誰去看著!”


    “這分明是巧取豪奪!”瀟月心中苦笑,不由撫額。瀟璿就催她:“別愣著,取筆墨來!”於是寫了張薦條,用了自己的私印。又讓容輝拿著,帶杜莎去“寮房”。


    山上上至掌門、長老,下至管事、供奉,均是獨門獨院。屋裏的花卉盆景,院中的花草樹木,均有定製。花房自字辛媽媽走後,一直沒有得力的人。上半年事情又多,這樁小事就一直耽擱了下來。


    寮房首座是孫瀟謹,素知瀟璿“會打扮”的雅望。看了條子二話沒說,就給了杜莎花房管事的對牌,又正色囑咐:“以後花房的開銷,全憑它報賬,可得仔細保管。”


    雨珠和露珠得了自由,也願意留在山上。於是作了花房執事,拿五百文月例,一並登記造冊。“水雲堂”照例在“太素門”中撥了間小院,容輝幫杜莎搬了箱籠,三人這才安頓下來。


    容輝迴到藥房後院,痛痛快快地擦了把臉。又拿起一遝花樣子,去了燕玲那裏。“針線房”毗鄰中街,獨占一座三進三出的大院。院中不但有工房和庫房,還有一座小食堂。繡娘們單人獨屋,十分優越。


    容輝找到燕玲,她穿了件水墨半臂,荷葉繡邊,形容素雅。長裙掩地,外披綢衫,正在綠蔭下繡一副《璿璣圖》屏風。一針一線,不緊不緩,嫻靜自在。


    那屏風大紅緞麵,金絲繡線,一律的簪花小楷。既喜慶,又好看。容輝一見就知是簪纓世家婚慶上擺的,直為她鳴不平:“誰這麽無聊,用灑金大紙寫個喜字就得了,這不是活折騰人嗎?”


    燕玲聽是他來了,手上沒停,嘴中哼哼:“這叫‘霜冰齋潔誌清純,望誰思想懷所親’。你小小年紀,當然不懂。”


    容輝隻覺得無聊:“我昨天下了趟山,看見時新的花樣子,就買了一遝,也不知道你用不用得著!”說著將一封牛皮紙放到了燕玲身邊。


    “算你有這份心!”燕玲手上不停,稍瞥一眼,又笑著說:“我前兩天做了雙鞋,你拿去送她,保管她喜歡!”


    容輝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麽,轉身就走。“你等著!”燕玲拋開針線,快步進屋拿了雙素麵布鞋出來。容輝好生尷尬,不情不願地接了。


    鞋底又厚又軟,韌性極佳。鞋頭上繡了朵粉色桃花,花蕊用灑金紅綢釘著個蝴蝶結,蝶翅上又用絲線繡了花斑。微風拂過,顫顫巍巍,十分逼真。容輝紅著臉道了聲謝,直接揣進懷裏,逃也似的去了,引得燕玲一陣輕笑。


    下午歸容輝和萬榮值班,聽說“陸瀟誠向芳琴三家各賠了八百兩銀子,三家就不鬧了”,心中一陣歎息。他晚上和瀟璿練武,臨走才敢送出繡鞋。瀟璿聽說是燕玲做的,先是不大高興。可見他紅著臉抓耳撈腮,不想駁了他的麵子,又大大方方地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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