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抵達之時,青岩鎮正下著小雨。路芬芳沒有打傘,任雨若蛛絲被風吹亂,黏在她的掌心。


    她獨自奔跑在背街上,穿過一座又一座石牌坊,經過百年衝刷磨礪的青石板路如鏡子一般倒映著她纖細而鮮活的身影。


    她經過數個賣雞辣椒、玫瑰糖、米豆腐的鋪子,又繞過迎祥寺、文昌閣,終於找到了那條用小石片和青泥砌成的院牆。她扶著門柱氣喘籲籲站定,猶豫了半天,卻不敢敲門。


    白色的傘頂遮過了她的頭,她轉身看去,卻是武英韶。武英韶拿著一串豆腐圓子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麽了,怎麽跑這麽快?”


    路芬芳黯然望著院內蔥鬱清幽的斑竹,說道:“這裏是我以前的家。我和爹娘還有大姐便是生活在這裏。我每日便是走下這條石板路,再沿著背街向南一直走,到田間給爹娘送飯……”


    武英韶拍拍路芬芳的肩膀,沒有說話。路芬芳望著那道無比熟悉的,她曾在夢中無數次推開的門,情難自已:“你們修仙之人都講究清心寡欲斷絕情緣,可推己及人,我實在不信有誰能做到!縱然現在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我依然思念他們,隻恨不能將他們起死迴生;若他們健在,我才不要去修仙煉道,我隻願長長久久在他們膝下盡孝,永遠都不要分開!”


    路芬芳黯然垂淚。武英韶為她拭去眼淚,柔聲安慰道:“悲夫世間生死,百身莫代,萬劫難贖。修仙之人求的是什麽?是羽化登仙,長生不老,或許隻有看透生死之人,才能超越生死。與我而言,恐怕終此一生,是成不了仙的。”


    武英韶是太素宮年輕一代中第一驚才絕豔之人,可現下他竟然說自己成不了仙,驚得路芬芳止住了啜泣。她疑心自己聽錯了,問道:“你說什麽?”


    武英韶便與路芬芳在斑竹叢下石凳上坐了,又將手裏豆腐圓子遞給她道:“給你講講我的事吧。我父親是蓬萊宮修士,與我師尊執劍長老是至交好友。我是在齊雲山上出生,由師尊一手帶大的。至於我父親,我長這麽大就見過他一麵,就是我十歲生日他贈我鴻雁劍的那一次。”


    路芬芳不禁慨然,她竟未料到武英韶親緣如此之薄。她看到武英韶現在淡然沉穩的神情,又想起他平日裏笑嘻嘻沒心沒肺的樣子,不由為他難過起來。


    “那……你母親……”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母親的事,師尊也從來不許我問起。直到十歲那年,有個自稱是我父親的蓬萊修士來了,贈我鴻雁劍。我把劍摔在地上,撲上去便打他:‘我不要什麽破劍!我要我娘!我要我娘!’他的神情始終冷冰冰的,隻對我說:‘若想找到你娘,便用一生來修這把劍吧。’”


    武英韶說到這裏,手掌輕輕拂過自己臉頰,仿佛是在拭去心中的淚水。路芬芳說道:“那後來呢?”


    “父親走後我更加傷心,不願修煉。師尊不願看我那樣傷心,便對我說,我母親是天下第一溫柔堅毅的女子。我又問師尊母親到底在何處,師尊便再也不肯說了。”


    “你也別太傷心了。”路芬芳知道武英韶是為了安慰她才揭起自己的舊傷疤,越發不忍,寬慰道,“或許你娘是成仙了呢?你父親既然讓你做劍修,說不定等你成了劍仙,便能見到你娘了!”


    “嗬嗬。”武英韶苦笑道,“我也希望是那樣。可惜我母親是靈根殘損之人,她不會成仙的。”


    路芬芳怔住。怪不得武英韶一直對她多加親近,原來因為他母親與她一樣,是靈根殘損的凡女!


    “你也不用為我難過。師尊和師兄們都對我很好,雖然沒有父母在身邊,我也實在幸運。”武英韶伸手探去,小雨已停,“還進去嗎?”


    路芬芳搖搖頭。昔年父母重病的時候,她和姐姐為了籌錢便把老屋賣了出去,七年過去房子幾經轉手,現在也不知住的是誰。她不願意進去看,更不願看到這扇門裏有陌生的臉探出。她寧願想象著,這小院裏還有她的父母,他們正在橘樹下乘涼、做針線,聊著家常瑣事。或許她隻要湊近門邊,便能聽到父親的咳嗽聲——隻是,她再也看不到了。


    “不進去了。咱們快走吧。”


    路芬芳和武英韶迴到背街,見苕華、澄淩、寧震三個買了許多玫瑰糖,邊逛邊尋他們兩個。幾個人到底年輕,極少有出來玩的機會,剛還念著尋寶事大,一見了新鮮好玩的,又樂不思蜀了。


    路芬芳正好也要去買些燈燭、紙錢、果品等給父母上墳,幾個人便各自采買,約定申時末在小鎮唯一的客棧集合。


    這一路上,武英韶都堅持陪著路芬芳,同她掃了墓,又一起吃了酸湯魚,兩人才雙雙迴到客棧。


    澄淩看他倆像是一下午都在一起的樣子,很不高興,白了路芬芳一眼,眼睛便瞟到天上去了。苕華說道:“小師叔,天色也不早了,咱們是否趕緊定一下明天的行程?”


    武英韶看了看路芬芳,示意她先迴自己房裏休息,便對其餘人道:“那好,大家都來我房裏吧。”


    “等一下。”路芬芳叫住武英韶,她還未及向武英韶表明自己想同去瑤山之事,可眼下似乎又不太合時宜,“我……還有事跟你說。”


    “怎麽了?”


    澄淩見路芬芳又在這裏耽誤時間,終於沉不住氣道:“路芬芳,我們還有要事商量,我們送佛送到西了,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嗎?”


    苕華瞪了澄淩一眼示意她收聲。路芬芳便說道:“我隻說一句話。瑤山之行,我想和你們一起去。”


    路芬芳說出這話來,幾個人都愣住了。靜默之中,澄淩忽然爆發出一句嗤笑:“嗬!我們此去是要和真正的妖怪搏鬥,什麽叫九死一生,什麽叫龍潭虎穴,你知道嗎?無知凡人!”


    武英韶橫了澄淩一眼,苕華急拉澄淩袖子,澄淩卻不明所以,還是一臉的輕狂。路芬芳明白了,武英韶的母親是凡女這事,看來苕華也知道。


    “不行。”武英韶否得斬釘截鐵,“瑤山危險,你安心在這裏便可。”


    “可是我——”


    “好了,不說這事了,你迴房休息吧。”


    路芬芳原本準備了幾百條自己能去瑤山的理由,不想武英韶如此堅決,連辯駁的機會都不給她。但是滄海遺寶之事與路芬芳命運息息相關,這樣好的機會她豈能輕易放過?路芬芳緊追上去道:“同去瑤山,我實在有不能言說之理由,小師叔,你就帶我去吧!我絕對不會給大家添麻煩的!”


    路芬芳從來沒倚仗武英韶偏愛就求過他什麽,偶然開口一次,倒叫武英韶好生為難。澄淩嗤笑道:“嗬,你給我們找的麻煩還不夠多嗎?是不是要我們幾個陪你死在瑤山,你才甘心?”


    “好了。”苕華將澄淩扯到身後,不許她再說話。她對武英韶拱手道:“小師叔,瑤山雖然有異獸妖靈出沒,但究竟是一處仙靈勝地,別說是凡世之人,便是咱們修士一生也難得來一迴。諫珂大妖不過數十年前才來過這裏一次,哪能那麽巧這次又碰到他。路妹妹既然想去,咱們帶她同去就是了,憑咱們幾人的本事,斷不會讓路妹妹有任何差池的。”


    “苕華師姐!”澄淩不忿得直跺腳,這一路上已經看夠了她和武英韶膩膩歪歪,若是帶她再去瑤山,她真要氣得半死。苕華斜了澄淩一眼,拉起芬芳的手對武英韶說道:“我和芬芳情同姐妹,願與她同生共死,小師叔難道還不信任我麽?”


    “好了好了,別說什麽生啊死啊的,沒那麽嚴重。”武英韶擺手道,“芬芳一起去。先說明天的行程吧。”


    路芬芳握著夏苕華的手,激動得不知說什麽才好。夏苕華對她眨眨眼睛,悄聲道:“我爹爹說過,瑤山其實沒那麽危險,不然也不會派咱們年輕弟子前往。你莫怪小師叔,他也都是為你的安全考慮。”


    路芬芳點點頭,再抬頭看武英韶為他們幾個耐心講解瑤山地形,覺他嚴肅認真之時,竟別有一股英明神武的氣質。


    根據焦英正傳迴的消息,販寶頭目章阿德交代,珠丘丹爐上一次出現是在瑤山水春河一帶,他們在水春河穀搜尋,或許能尋到蛛絲馬跡。武英韶既定從水春峽順流而下,先去一道浪、夕照泉,若無線索,再南下樟江朝陽鎮一帶。


    看到武英韶這樣安排,路芬芳不禁咋舌,焦英正傳迴的線索太少,這樣地毯式的搜尋,隻怕找個一年半載都沒結果。澄淩、寧震也是一般的沮喪,武英韶便安慰道,黔南亦有不少靈石藥草,如返魂水韭、紫點杓蘭、寒音風蘭等,都是煉丹製藥的稀有材料,若能采些迴去也算不枉此行,眾人才又興奮了起來。


    聽到這裏,路芬芳便用心語悄悄問不周:“返魂水韭、紫點杓蘭、寒音風蘭,都是什麽植物,做什麽用的?”


    “水韭是沼澤生植物,顧名思義,便是生長在淺水池沼、山溝淤泥中,葉似韭菜的草,你們休陽池沼中應該也有。瑤山多有妖物出沒,淤泥下也埋有不少妖屍,被妖肉滋養過的水韭便吸取了其中邪力,據說常人死去一刻之內若服下此韭,便得起死迴生。”不周說道。


    “起死迴生?”路芬芳疑道,“你方才說水韭吸取的是妖屍體內的邪力,該不會讓人返生變成妖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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