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分,京都內大多數人家都已入睡,就連鳳仙樓這樣的風月之地,也因國母新喪而臨時歇業,偌大的京都幾乎陷入一片黑暗中。


    但唯獨有太子府,此刻仍燈火通明。


    軒窗未關,一股寒冷的夜風穿過窗欞卷入屋內,撲的燭火驟然暗了一下,而映在窗戶上的兩個身影,也隨之抖了一下。


    歐陽驍親自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壺,給對麵的人斟滿酒杯,這著實令對方感覺到有些受寵若驚。


    韓彥青連忙弓著身子站起來,態度恭謙的雙手接過酒杯,連連點頭謝道:“殿下太客氣了,微臣不敢受此大禮。”


    “誒,韓大人這就是見外了,小王當大人是座上賓,大人自然可以當得起。”


    歐陽驍放下太子的尊貴身份,隻如同以往那般以“小王”自居,又一口一個“韓大人”叫著韓彥青,這讓韓彥青越發忐忑。


    他隻能強扯出一抹笑容,重新坐迴到座位中,在歐陽驍的舉杯相邀中,眼神複雜的將酒杯放到嘴邊輕抿一口,眉頭突然一挑,語氣中略帶幾分驚喜的說道:“此酒乃西域浣月國的桑落酒,色比涼漿猶嫩,香同甘露永春,真乃難得佳釀。”


    “都道韓彥青乃在世杜康,果然所言不虛。隻輕抿一口,便知此酒的來曆。”


    歐陽驍淡笑著把玩著手中的琥珀杯,眼神驟然變得有幾分黯然失落,他輕歎口氣,幽幽吟道:“不知桑落酒,今歲與誰傾。沉醉杯中酒,無奈別離情。”


    末了,被刻意拖長的尾音輕飄飄的鑽進韓彥青的耳中。


    韓彥青平生最好喝酒,有了桑落酒潤喉,他已然放下心中戒備。聽歐陽驍話語中流露出的愁緒,他放下酒杯關切問道:“殿下,可是在為聖上的情況而擔憂啊?”


    歐陽驍瞥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琥珀杯,略為勉強的笑著點點頭,眼中滿是擔憂的神色,歎道:“恰逢多事之秋,先是北戎來犯,又有皇子祁逼宮,父皇本就體弱,緊接著我大哥又和母後相繼去世,這種打擊實在常人難以承受。”


    說著,他又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悵然道:“再加上先前璟王之死給軍中造成不小的震動,這種情況實在令人很難放心啊!”


    韓彥青擰著眉頭,聽著歐陽驍說的話,極為同意的點點頭,道:“殿下所言極是。”


    見歐陽驍愁緒更勝,他連忙勸慰道:“但聖上有上天庇佑,又有太子如此賢能之主監國攝政,必然不會出岔子的。”


    “父皇年邁,說句不孝的話,我早已預料到會有今天這樣的情況,所以也做了十全的準備。隻是……”


    話到嘴邊,歐陽驍突然頓了頓,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向韓彥青。


    對方立即會意,連忙拱手抱拳,單膝跪在地上,態度堅定而誠懇的說道:“殿下盡情寬心,微臣雖然好酒,卻也知道為人臣者,什麽話該說,什麽話喝醉了甚至打死都說不得。”


    歐陽驍沉默的注視著他,房間內一派緊張的肅靜。


    跪地垂首的韓彥青心中有些忐忑,他豎起耳朵仔細捕捉著歐陽驍的所有反應,甚至希望通過感知對方的唿吸來揣測他是否相信自己。


    這個過程很是煎熬,雖然隻有短暫的片刻,卻仿佛有漫漫幾十年的光陰,直到他的額頭滲出了冷汗,他才聽到歐陽驍突然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緊接著他被對方親自扶起。


    “韓大人不必如此緊張,小王邀大人前來不過是想品一品美酒,聊一些心事而已。既然小王已經相邀,斷然沒有不信大人的意思。”


    歐陽驍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溫和,與方才沉默時的嚴肅、冰冷截然不同,韓彥青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連連點頭稱是。


    歐陽驍親自給他斟滿酒杯,雙手遞了過去,讓他喝口酒壓壓驚,繼續道:“我雖已做好萬全準備,卻沒想到中途會出現璟王之死的事情。”


    韓彥青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隻能認真傾聽,揣摩著這位新任太子的心理。


    見他還一臉懵懂,歐陽驍隻能將話說的更明白些:“璟王年少有為,曾兩次出征平定漠北戰亂,多年來更是在軍中立下赫赫威名,他對於我蒼夏王朝而言,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然而,他突然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幾分戲謔:“但他如今已是個死人,縱然他再有本事,也不會再從墳墓裏跳出來守衛我朝邊疆吧?所謂‘居安思危’,我想韓大人應該明白。”


    韓彥青恍然的點點頭,衝歐陽驍投去讚歎與欽佩的目光,道:“殿下遠見,韓某自愧不如,多謝殿下提醒,微臣自當多加留心軍中事宜及邊關動態,定不會讓周邊那些小國有可乘之機。”


    “雖說北戎王薑成已對天起誓永不再犯我朝邊境,但那時他多半是怕再起戰事已然會敗在老對手歐陽璟的手中,而西邊的浣月國也向來對我朝虎視眈眈,不過是迫於歐陽璟在邊關的威名而不敢有秋毫進犯。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歐陽驍緩緩起身,負手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漆黑的夜幕,沉聲分析著如今嚴峻的形勢。


    偶有夜風吹起他的黑發白袍,恍若天上謫仙一般,那麽的出塵絕世。


    隻是,當他轉過頭來看向屋內時,亮若星辰的眼眸中滿是攝人的冷意,令人忍不住後背生涼,心中竟生出一種急切想逃離他的衝動。


    明明是那樣漂亮得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竟然會有如此獨特凜然的氣質。


    他慵懶的倚在窗邊,挑眉看向韓彥青,道:“韓大人升任兵部尚書,有多長時間了?”


    韓彥青不敢含糊,起身恭聲迴答道:“已有快一月的時間了。”


    “那軍中將士的狀態可有恢複?關於璟王之死的流言是否已經平息?北方及西域的邊關情況又如何?”


    歐陽驍一連串的問了三個問題,讓韓彥青剛平靜的心情又驟然緊張起來。


    他雖升任兵部尚書前對軍中事務有所了解,但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升任的喜悅勁頭還未散去,他還有許多應酬需要參加,根本沒有時間去了解西域的邊關防守情況,更沒有心情去為了那無聊的幾句閑談碎語而花費時間與精力。


    所以,待歐陽驍發問後,他支支吾吾得說不出話來。


    見到他的反應,歐陽驍倒是沒有半分惱怒的表情,隻是信步走到他的麵前,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傾過上身貼在對方的耳邊,似笑非笑的說了一句:“韓大人,你失職了。”


    輕飄飄的幾個字,卻如同一道霹靂一般,打得韓彥青全身一震。


    他顫著身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求饒道:“殿下請恕罪,微臣一時間還有些摸不著頭腦,這些問題微臣即刻就去弄明白,斷然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情況。”


    說著,他連磕幾個響頭,就要急匆匆的離開去辦事。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歐陽驍長臂一伸,輕笑著握住他的肩膀,道:“誒,不急不急。”


    韓彥青滿臉不解的被他按迴到座位中,隻聽歐陽驍繼續說道:“小王隻想問韓大人一句話,兵部尚書這把交椅,你究竟想不想坐得更牢靠一些?”


    見到那雙清冽的眼眸中露出深邃的目光,韓彥青下意識的咽了一下口水,縮著脖子點點頭,啞聲道:“自然是想。”


    “那眼下小王手中有一套法子,可以保韓大人仕途坦蕩,不知韓大人願否一試?”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邀約,韓彥青縱然再傻也能聽得出來,他看著歐陽驍似笑非笑的神情,下意識的有些猶豫。


    也許,前麵是萬丈深淵也說不定。


    見他竟然有幾分猶豫,歐陽驍也沒有多加逼迫,而是話題一轉又提起了歐陽璟,道:“韓大人可知道歐陽璟為何年紀輕輕就會死去嗎?不是因為他為國為民操勞過度,而是因為他功高震主,即使他那天不死,也早晚有一天會蹊蹺的消失。”


    說著,他拍拍韓彥青略為顫抖的雙手,笑得一臉燦爛:“尤其是涉及到國防軍務上的事情,若不表立場,就隻會像歐陽璟一樣,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悄無聲息。”


    聽他的話,韓彥青以為軍中的流言或許也有幾分真實可信,或許歐陽璟真的是暗中受皇家迫害而突然暴斃身亡的。


    韓彥青心中一凜,但見歐陽驍臉上別有深意的笑容,他不再有任何猶豫。


    兵部尚書雖說掌管著全國的軍隊事務,但並無任何軍隊在他的掌控範圍之內,他也沒有任何野心,所以與其如同歐陽璟那般早早被皇家逼迫致死,還不如擇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來棲息效力。


    想到這,韓彥青拱手對歐陽驍沉聲說道:“韓某微末之才,有幸得太子殿下提攜,若能保的一世安寧,韓某定感恩殿下庇佑之恩。”


    聽他表明立場,歐陽驍微笑著為兩人斟滿酒杯,他舉杯相邀,見對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眉頭稍微上挑,衝韓彥青微微一笑:“這酒的味道著實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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