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辰並沒有直接迴勤政殿,而是擺駕去天牢見孟青,順便再約談大理寺少卿楊萬禮、黃少安。


    孟青被單獨關押,安排在條件最好的牢房。


    但再好,坐牢都不可能讓人舒服。世間最陰暗的東西都聚集在這裏。


    最深的罪惡,怨恨和冤屈.


    天然地帶著絕望的死氣。


    何況人性讓獄卒不會讓他好過。


    高高在上的人驟然落到汙泥裏,總有人會控製不住地先踩上一腳再說。


    孟青身著囚服,頭發披散,麵色暗沉帶著汙跡,平日裏束發的玉冠不見蹤跡,手上腳上帶著鐐銬,神情惶然中帶著驚恐。


    半晌後,他惴惴不安地落下一子。與之前任何人都不同的位置。


    平日裏則是威嚴冷漠、喜怒不顯的君王,離得再近,都是孤獨而高高在上的王者。


    放手一搏的心態,反倒把棋下出了活路。


    徐福海又跟孟青安慰和交代了兩句,才跟著皇上離開。


    不遠處的暗影中,有高手奉命跟蹤過來,巧妙地隱匿著,暗中觀察。


    陳寧懸著的一顆心這才迴到胸腔裏,長籲了一口氣,手心裏有著細密的汗珠。


    還是之前跟璟妃下完的那局殘棋。李北辰也說不清楚,為何要執著於此。


    他躲在被子裏,拿出一張小紙條,借著一顆玻璃珠大的夜明珠,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看完。那是給他送衣服的小太監塞給他的。


    皇上應該不會那般小氣,因此生氣吧?


    梳子沒什麽實際價值,卻能保全他的體麵。


    “臣沒有拜師學過。以前經常跟村裏一位老人家經常會邊下邊指點,就跟著學了點。”


    總覺得不對勁,幹脆聲東擊西,摸黑進了六王爺府


    這些台麵下的東西,往往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發生著,隻有牽扯其中的人才會感覺命懸一線,刀光劍影。


    但借此明白了孟青的身份,顧忌著秋後算賬,小心伺候著,不敢有絲毫怠慢,方方麵麵都盡可能地給他便利。


    人不是他殺的,但確實強迫了人家。醒來時,姑娘赤著身子躺在身邊,兩眼圓睜,脖子淤青,已經死了,身子涼透。


    他換了身衣服,淨手焚香,除去牢獄的晦氣,才招唿陳寧進了內殿,吩咐徐福海上了兩杯上好的碧螺春。


    他明知道裏麵有問題,還故意把喝得不清醒的孟青推進了茶水間。


    李北辰迴到勤政殿時,陳寧已經等候多時。


    李北辰對徐福海使了個眼色。


    周圍的獄卒早就被徐福海屏退。


    見到李北辰時,兩眼圓睜,怔怔地愣了半天,才噗通下像沒有骨頭一般跪在地上,頭如搗蒜,哀聲哭嚎著,“皇上,臣是冤枉的。臣是冤枉的啊。”


    看了兩遍之後,孟青想了想,把紙條塞進了嘴裏,嚼了嚼吞進了肚子。


    李北辰使了個眼色,又隻剩下他與孟青二人。


    孟青心中一顫,眼中有了水汽,一顆眼淚不爭氣地掉落在地上,喉嚨裏發澀,幾乎要哭出聲來。


    還有一把魚形的玉製梳子。隻是把普通的梳子,沒有任何的玄機。


    拿到銀票時都沒什麽感覺,把梳子攥在手心時,孟青的眼睛卻猛地濕潤。


    就像冰山沉在海平麵下的那部分。而海麵上看起來風平浪靜,魚躍鳥飛。感覺不到幾分和平日裏的不同。


    到了夜裏,睡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蓋著柔軟的被子。孟青竟然感到了一絲絲幸福。


    舉止端雅優美,劃出的弧線令人感到賞心悅目。令陳寧發自內心地生出敬仰和羨慕。


    一個獄卒誠惶誠恐地端著一盆水跑進牢房。


    後麵李北辰借機去大理寺視察工作,接見了目前共同主持工作的少卿楊萬禮、黃少安。


    他自小沒有條件請專門的老師學下棋,在皇上這樣的麵前,怎敢說自己會下。


    衣服口袋裏有幾張銀票和一枚玉佩,恐怕是留給他打點獄卒的。


    陳寧不敢抬眸,隻看到眼前明黃眼色的一角,一絲自卑感閃過,低聲應道,“隻會一點點。”


    這是感受到死亡逼近的本能懼怕。


    “把手上腳上的鐐銬除了,”李北辰吩咐完,瞄了眼角落裏的茅草,眉頭皺起,冷冷地說道,“給孟大人搬個木板床來,再加床被子。”


    “徐福海,給孟大人打盆水洗臉。”


    李北辰頓時來了興趣。開始重新打量起這局棋來。


    皇上交代他後麵要做的事情。


    砰砰砰的磕頭聲,在嘈雜的牢房裏,依然十分清晰。


    獄卒連連應下,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地照辦。


    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太監捧著一疊衣服畢恭畢敬地碎步走進來。


    之前一直緊張著的陳寧此時反倒泰然自若,嘴角甚至有了明顯的笑意。怕是心想,反正已經撐過幾手了。輸給皇上有不丟臉,贏了皇上還可能丟腦袋。


    李北辰似乎沒有看出來陳寧神色裏的不自然,麵色冷峻,語氣卻很溫和,“會下棋嗎?”


    李北辰猛甩了下衣袖,冷哼一聲,抬腳離開。


    李北辰喝了口茶,盯著陳寧,“坐下吧,陪朕下一局。”


    孟青聽到這句話,連連用袖子擦眼淚。從小到大,都是父親給他和弟弟兜底。


    “臣遵旨。”陳寧緊張地坐在棋盤的另一側,沉默著。


    他也曾經如此懼怕父皇,甚至更為懼怕。因為他極度渴望父皇的認可,擔心自己令父皇失望。


    就李北辰看來,陳寧的反應很正常。


    結果發現皇上隻是看在孟青老爹孟丞相的麵子上來走個過場,換身衣服,加床被子,保全其體麵,而不是直接無罪釋放,都鬆了口氣。


    兩人又你來我往落下三子後,李北辰瞅了一眼陳寧,笑著沒有說話。


    李北辰沉默著,嘴角抿著,眼角帶著幾分陰戾氣。


    獄卒們一開始還把一顆心吊在嗓子眼,生怕皇上發怒降罪下來。


    “好棋。”李北辰微微一笑,黑子捏在手中,遲遲沒有落下。


    深夜裏,白天牢裏發生的事情,皇上與孟青間的對話,被獄卒一字不差地在一處濃密的小樹林裏匯報給了接頭人。


    陳寧額頭上開始冒汗,他緊盯著棋局,分析黑子與白子的態和勢。


    換上幹淨的常服,在小太監的服侍下,收拾整理一番後,換上便服的孟青變了個模樣,垂手而立,眼睛裏茫然中有了些許光彩。


    此時卻一雙眸子清澈寧靜,宛若碧波千裏的從容,閑雲散鶴的逍遙。


    他眼眸的餘光悄悄打量著對麵的天子。


    提起來的子,捏在手裏,像燙手的山芋。


    陳寧麵上看起來波瀾不驚,心裏卻七上八下的,昨晚的事情,有他摻和的一腿。


    李北辰下棋時與平日議政時給人的氣質大為不同。


    孟青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閉上了眼。


    接頭人憑著行走江湖的直覺,意識到可能被跟蹤。接頭結束後,故意沒有迴去複命,繞來繞去,結果沒有發現任何人。


    “皇、皇上,臣,臣做了糊塗事,但真、真地沒有殺她.”


    這幾日案子不少,李北辰隻是象征性地視察了一番,並沒有額外關照孟青。大意就是涉及朝廷重官,務必要公正不阿,求真求實,謹慎小心。不可冤枉好人,也不可姑息壞人。


    他輕聲提醒道,“該你下了。”


    皇上這是要開恩赦免了他嗎?


    那一幕再次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裏。


    “人是不是你殺的,自有公斷。你父親下朝後來求朕。他放心不下你,求朕關照你一二,在牢裏少受些苦。你自己好自為之!”


    陳寧喜形於色,瞬間又自省不合適,立馬低下頭,強收住臉上笑容,惴惴不安。


    孟青不由自主地腿一軟,再次跪下,淚流滿麵。


    完全沒有平日裏朝廷命官的氣勢。


    李北辰負手而立,盯著孟青,沉默著,過了片刻,一邊的唇角上挑,冷冷地說道:


    李北辰心裏有所觸動,將子落在一處。卻不料,黑子剛落下,被陳寧落下一白子後,黑子立馬被提起一大片。


    “你的棋是跟著誰學的?還是自學?”李北辰手指纖長,從容落下一子。


    “難得。”李北辰微微一笑。


    說完,李北辰看向徐福海,“徐福海,尋副上好的圍棋送給陳大人。”


    候在一旁的徐福海早就養成了謹慎沉默的性子,此時亦感到驚詫,但隻是一瞬間,立即恢複正常,恭敬地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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