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寒並未開口接話,心情卻跟隨楓葉先生的話產生一絲波動。楓葉先生又道:“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麽?”


    江小寒有些奇怪,楓葉先生向來沉默寡言。自己與他相識多年,從不曾聽他有過如此感慨。不知道今日因為什麽,讓他的心情產生了變化。


    楓葉先生的話也讓江小寒有些動容,眼前忽然浮現起那陳家少婦臨死之前,望向幼子的眼神。江小寒鼻子一酸,忽然想起自己唯一的親人,亡故多年的義父江大力。


    那是七年前的一天,江小寒清楚地記得。義父跌跌撞撞迴到家,神情委頓,剛一坐下便嘔出一口血來。江小寒那時候不過是個九歲的孩童,一見這情形頓時嚇壞了。


    江大力告訴他,今天拉著糞車迴城的時候,不小心衝撞了別人,被人踢了一腳。江小寒那時候雖然年紀小,但每日在街頭與一幫乞丐地痞廝混,好勇鬥狠,整天聽到的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話。一聽義父被人欺負了,立刻抄起院子裏的砍柴刀便衝了出去。


    他也沒問清楚出事地點,在附近街巷裏轉了兩圈,茫然沒有頭緒。迴到家裏,江大力卻已經昏迷過去。江小寒更是嚇得傻了。他也知道生病了要請郎中瞧病,但父子兩人一文不名,家徒四壁,哪有錢去請醫抓藥?


    挨到天黑,江大力悠悠轉醒,看見義子驚恐的神色,便安慰說自己隻是受了皮肉傷,修養幾天就好了。江小寒也信以為真,隻當幾天後便沒事了。


    誰知江大力被踢那一腳,已經傷了肺腑。他自小受窮,也沒有練武的資質,加之長年營養不良,貪杯嗜酒,身體早就空了。過了兩天,傷勢加劇,已是人事不省。


    江小寒就算再蠢笨無知,也知道義父恐怕不行了。他急急忙忙從草席下翻出幾枚銅幣,跑到醫館去請郎中。然而他那幾個銅錁子別人壓根瞧不上眼,往往還沒進門,就被郎中學徒攆了出來。


    最後好不容易有個郎中肯出診,過來一瞧,卻是連連搖頭,說了些什麽體虛陽衰,內傷肺腑之類的醫理。江小寒聽得懵懵懂懂,到最後才算明白,這人乃是說義父沒救了。


    郎中說完了這幾句,抬腳便走,說:“這人已經死定了,老夫若是出手施藥,無端墮了醫術名聲。”


    江小寒阻攔不住,便道:“那你把銅幣留下!”


    郎中嗤笑一聲,道:“老夫隨你出診,跑了老遠一趟,並非沒有出力,豈有退錢的道理?”


    說罷,甩開江小寒,揚長而去。如此一來,人沒救成,僅有的幾個銅子兒也沒了。江小寒急得淚眼汪汪,卻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地上哭了一陣,眼看著天漸漸黑了下來。江大力忽然轉醒,叫著江小寒的名字。


    江小寒此時也哭得累了,就坐在床邊,聽到唿喚,立刻靠上前。就聽江大力啞著嗓子說道:“小寒……口幹……你去打點酒來給我喝……”


    江大力好酒,往常一說口幹,便是要江小寒去給自己打酒。但此刻家裏一文錢也沒了,還到哪裏打酒?江小寒瞧瞧義父蒼白的臉色,那幾枚錢幣被郎中坑走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他一抹眼淚,忽然又抄起那把砍柴刀,大步走了出去。附近的人家認得他,江小寒故意走出了兩條街,找了一家小酒館。這時候華燈初上,不少酒客正在館裏吃酒。


    江小寒拎著砍柴刀,惡狠狠地衝了進去,一刀劈在櫃台上,要那掌櫃的打二兩燒酒。


    他平常雖然也做過小偷小摸的勾當,但這當街行搶卻是萬萬不敢做的。今天熱血衝腦,不忍心違拗義父的願望,竟橫下了一條心。


    那掌櫃的見他年紀不大,但模樣兇悍,一時間居然被嚇住了。好在二兩燒酒也不值幾個錢,掌櫃的便沽了給他。


    江小寒拎著酒壺匆匆迴到家,江大力時醒時睡,已經開始說起了胡話。江小寒將酒壺送上去,江大力居然睜開了眼睛,聞到酒味,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好酒……”


    他抓起酒壺,灌了一大口。酒一入喉,江大力便劇烈咳嗽起來。那口酒一半進了肚腹,另一半卻和著鮮血咳了出來。江大力越咳越厲害,胸口滿是鮮血。江小寒不知所措,又嗚嗚哭了起來。江大力一把抓住他的手,看了一眼,似乎想說什麽,但口鼻中不斷咳出血來。咳了一陣,終於渾身一僵,再也沒了聲息。


    江小寒察覺義父的手鬆開了,心頭一沉。赤闌橋這片破敗的貧民窟,有不少沒錢看病,硬生生病死的老人。江小寒知道,義父終於也和那些人一樣,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的眼淚似乎哭幹了,此刻居然沒有再哭。坐了一陣,江小寒忽然“啊”地一聲大叫起來。幹叫了兩聲,胸口依舊憋悶,嗓子眼裏仿佛堵著一塊大石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他端起那酒壺,往嘴裏灌了一大口。他從來沒有喝過酒,酒一入喉,辛辣的滋味刺激地他眼淚直流。


    那酒是燒刀子,力道不輕。江小寒隻覺一把火從口中沿著咽喉,一直燒到肚子裏。最後,他整個人似乎都燒了起來……


    江小寒沒錢購買棺槨,隻好像附近的窮人一樣,用那輛每天運送穢物的板車,拖著義父的屍首,去了城外亂葬崗子。


    他挖了個坑,將義父放了進去,忍不住又嚎啕大哭了一陣。哭得累了,這才用土將葬坑掩埋起來。江小寒不認字,立不起墓碑,隻好砍了一根粗壯樹枝,插在墳頭。上麵綁了一件義父穿過的破衣衫,以便自己日後來拜祭的時候,不會認錯了墳堆。


    義父死了,江小寒無人照顧,也不知如何過活。就在這時,安陽城經稅司的一個衙役找到他。原來江大力死了,但他的差事卻沒人接替。淨工這活兒又髒又累,地位卑賤,惹人厭惡,又得不了多少賞錢,不是走投無路,沒人願意幹。


    經稅司下的司戶少卿一時間找不到人手填補江大力的空缺,臨時抱佛腳,便找到了江小寒,半逼半騙,叫江小寒畫了押,從此便子承父業,成了安陽城上千淨工中的一員。江小寒倒也沒有想太多,義父也是幹這活兒的,自己去幹也無不可,好歹能活得下去,便欣然接受了。


    這年是太平九年,江小寒也恰好九歲。他人小力弱,每日拖著板車轉遍幾條巷子,著實吃了許多苦頭。別人半天幹完的活兒,他得忙到黃昏。


    如此熬了幾天,心中悲苦也慢慢淡去。江小寒本以為生活就此平靜下來,誰知風波又起。


    這天眼看著日落西山,江小寒匆匆迴城,就在城門邊上被一夥人圍住。領頭的漢子看見他,便招唿一聲:“就是這小子,給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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