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宴上東華未曾出現。


    親宴後的九日,東華一直未曾出現。


    這九日自己做了什麽說了什麽,鳳九覺得,此時迴想起來印象竟然十分寡淡。


    隻還記得三月初四當日倒著實是個好日子,天光尤其和暖,顯得碧海蒼靈的諸景尤為曼妙,令前來赴宴的仙者無不讚歎。


    雖是補的成親宴,但重霖及她娘親都十分上心,成親所需的繁雜禮製除開同祭天地這一項,其他皆一應安排了。她一番盛裝後,她娘親語重心長地來同她說那些禮製的規矩時,她雖覺得有些麻煩,但心中其實好奇又期待。


    八荒眾神皆早早趕來赴宴,連一向愛拿架子的天君都抵著時辰到了,眼看吉時一刻一刻逼近,東華卻仍杳無人影。她終於有些慌起來,才想起帝君前夜臨走時說的那句隨後就來,他沒有說隨後是什麽時候。他或許趕不上吉時了,她想,心中忽然有些空落。但轉念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氣了些,雖然這場成親宴十分重要,但小燕說姬蘅危在旦夕,帝君那夜雖說的是前去瞧她一眼便罷,但到得她病榻前,說不準亦有些同情,願意多陪一陪她,全她平生最後一個遺願。終是死者為尊,若果真是如此,帝君他趕不上吉時就趕不上吉時罷,她同一個將死之人爭什麽。


    她想通此中關節時,正遇上重霖急急而來。太晨宮中最能幹的掌案仙官此時臉色卻說不上好,垂眉向她道:“帝君他此時仍不見蹤影,想必是有什麽緊急之事,恕臣鬥膽,倘帝君今日不能出現,還請殿下示意,是否將成親的禮製全撤了,權將今日之宴辦成一個尋常酒宴?”


    重霖這個提議是為全她的麵子,當日發下帖子時明說了此宴乃是補辦的親宴,補辦的親宴該是什麽樣,所幸眾仙們全都不曉得,辦成個尋常宴會也算不得突兀。這種借個名目讓仙者們喝喝酒聚一聚的尋常宴飲場合,帝君不出現也沒有什麽,老一輩的仙者們大都曉得,帝君從來不喜歡這種宴飲場合,避隱前他自個兒擺慶功宴自個兒不出現的前科多了去了。


    但倘如重霖和她娘此前的安排,將此宴辦成個正經親宴,帝君不出現,卻是當著八荒之眾給她這位新任帝後沒臉。


    重霖能為她顧慮到這些,她很感激。


    重霖見她的神色,斟酌良久道:“帝君甚為看重此宴,倘今日不能趕來,必定是身逢大事,帝君他絕非不顧念殿下,臣鬥膽托大,帝君將此宴交給臣,便是信任無論什麽變故,臣總能護著殿下。”


    她笑了笑,輕聲道:“是啊。”


    吉時隨著日影溜過去時,她心中倒像是得了解脫一般。


    她雖預料他或許趕不上吉時,但終歸還是存著一線希望。帝君是她求了兩千多年好不容易求得,能做她的帝後她已然十分滿足,那些虛禮她其實不如別的新嫁娘般看重,但一生唯有這麽一次出嫁,還是免不了盼望它能圓滿些。吉時一刻不到,她心中這種隱秘的渴望便一時不能消弭。此時她雖有些失望,倒也平靜許多。


    一廊之隔的大殿裏歡宴之聲隱隱傳來,她豎起耳朵認認真真聽了一會兒,覺得殿中一定十分熱鬧。這麽熱鬧,不知為何她卻覺得有點寂寞。她拿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濃茶,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會兒。


    宴到一半,她娘親同她姥姥突然出現在房門口,她姥姥伏覓仙母滿懷憂慮地坐到她跟前:“九兒你同姥姥說句實話,今日這種大日子帝君他為何沒來,你同他是不是……”


    她還是小口小口地喝茶,笑著寬慰她姥姥:“帝君確然有樁極重要的要緊事,臨走時同我說來著,若他趕不過來後頭的事便交給重霖仙官,姥姥瞧,重霖仙官他不是對付得挺妥帖嗎?”


    帝君自然未同她說過這樣的話,但如實向她姥姥和娘親坦白,她曉得她們定然不依。


    她姥姥和她娘親終於放下心來。


    這一場大宴,眾仙皆飲得滿足,靈台還存著清明的當日便告辭離去了,另有幾位好飲的仙者因醉酒的緣故,在石宮騰出的客房中多歇了一日,次日也一一拜辭了。碧海蒼靈重歸靜寂。白家人待了兩日亦迴了青丘,唯留重霖同她留在此處。


    其實她內心還是有些委屈,頭兩日時,也免不了偶爾想帝君他為何竟耽擱得這樣久,便是要全姬蘅的遺願,也用不了這麽多時候,便是當真可憐姬蘅,要再多陪她些,何不派個人迴來通傳一聲。


    第三日半夜,她突然從一個噩夢中嚇醒過來。其實夢到了什麽她全不記得,隻是突然想到帝君好幾日沒有消息,會不會是出了什麽事故?她臉色蒼白地大半夜將重霖急急招來,口齒不清地同他說清自己的疑惑。可她雖曉得帝君去了姬蘅處,那夜她卻忘了問姬蘅人在何處。她心中慌急越甚,催著重霖同她連夜離開碧海蒼靈,一個往西南去尋小燕,一個往東南去找姬蘅的哥哥煦暘君。


    三日後兩人在碧海蒼靈會和,因連日趕路,皆是一臉風霜。


    她入得青之魔族的地盤說明來意時,裏頭一位頗穩重的魔使蹙眉同她長歎道,他們的魔君已有近一年未曾迴到族中,他們亦不知去何處尋人,若她什麽時候見到他,還請代為轉告魔君盡快迴族中一趟,她傳話之恩青之魔族定然銘感五內。而重霖拜會赤之魔族時,煦暘君道,三百年前她妹子同小侍衛閩酥私奔之事鬧出來時,赤之魔族已將她逐了出去,姬蘅自那後再未同赤之魔族有什麽聯係,如今她在哪裏,他們一族著實無可奉告。帝君身在何處,此時竟全無頭緒,她踉蹌一步幾欲跌倒,被重霖慌忙扶住。眩暈中卻見幾朵祥雲倏然而至,前頭兩朵雲頭上分別立了她爺爺她奶奶,後頭兩朵雲上站著她阿娘同她阿爹。


    她爺爺白止帝君眼中洶湧著極盛的怒氣,見到她時那怒氣中竟微含了


    一絲憐憫,良久,她爺爺開口道:“你夫君,他此時究竟在何處?”


    她強自定神道:“他有樁要緊事……”


    白止帝君怒氣勃發地打斷她道:“所謂的要緊事,便是在成親宴上丟下你,反去同赤之魔族的姬蘅糾纏不清?”


    這幾日她著實思緒混亂,但她想他們既是夫妻,她總該信任他,本能為他辯解道:“爺爺怎麽說是糾纏不清,此事我也知曉的,姬蘅她命懸一線,帝君他隻是出於憐憫去見她最後一麵,我們做神仙的,對將死之人的這點憐憫還是要有的啊。”


    白止帝君冷笑一聲:“最後一麵?為何我卻聽聞今晨他抱著姬蘅威風凜凜地闖開赤之魔族的丹泠宮,當著煦暘君的麵為姬蘅出頭,以第七天妙華鏡做交換,強令赤之魔族將這位被驅逐出族的公主重迎迴族中?聽說彼時那位公主柔弱攀在他懷中,可看不出什麽命懸一線來!”


    她腦中一轟。


    白止帝君搖頭歎息道:“所幸赤之魔族封了消息,此事曉得的人不多,否則傳進八荒眾神的耳朵,我們白家的臉麵卻在何處?”看著她,又道,“其實臉麵之事,也並非十分要緊,隻是東華他這般負你,卻叫爺爺如何好忍?”她一張臉蒼白得全無血色,良久,道:“我想聽聽帝君他怎麽說。”


    白止帝君待要再論,卻被她奶奶伸手擋住,她奶奶柔聲勸慰她:“你先同我們迴青丘靜靜,若東華他有心,自會到青丘尋你。”


    她夢遊般走到她奶奶身旁,又夢遊般迴過頭看向重霖,聲音縹緲道:“碧海蒼靈到赤之魔族需一日,赤之魔族到青丘需一日,你同帝君說,我等他兩日。”


    白家上下齊來劫人,重霖自知擋不住,隻得低聲應了個是。


    在青丘的這兩日,她過得有些渾渾噩噩,大多時候坐在房中發呆。她老爹長籲短歎,同她娘親嘀咕有些受不住她這樣文靜,她上躥下跳的活潑時節雖常將他氣得眼冒金星,但如今他卻懷念她從前那個模樣。她娘親就抹著袖子揩眼淚。


    她其實並非要惹她爹娘操心,她隻是在等一個結果,結果出來前她瞧什麽都有些懨懨的。


    阿蘭若之夢裏,碧海蒼靈中,她覺得帝君對她不像是假的,但為何他不來找她,他就不擔心她嗎,她想不大明白。


    她想得深了,有時會腦袋疼,像錐子從顱骨鑽進去似的,一陣一陣疼得厲害。每每疼過,便有些莫名的片段從腦海深處冒出來。


    譬如她原本記得當初她掉入阿蘭若之夢時,帝君趕來救她,她醒來時帝君說了許多好聽話哄她,說當年她做小狐狸時沒有認出她讓她受了很多委屈都是他的錯;她哭著問他為什麽換了她的頻婆果,他耐心地替她擦眼淚,坦坦蕩蕩地承認因為她說要拿頻婆果給小燕做糕點,他喝小燕的醋;她提起姬蘅時,他皺眉答她“你怎麽會這麽想,她同我沒什麽關係”。她就相信了他且原諒了他。


    但腦中偶爾現出的片段,卻是水月白露林中,一張寬床之上,她同帝君陳情他們可能並無緣分,所以分開說不準更好,他卻若有所思看著她:“沒有什麽所以了,其實我們已經成了親,因為小白你,不是喜歡我嗎?”


    明明印象中,阿蘭若之夢裏她一直曉得息澤便是帝君,偶爾片段閃過,卻有蘇陌葉來開導她的情傷:“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他”是誰?


    若是息澤,她不是從來曉得他們就是一個人嗎?


    她想不起帝君何時同她說過那些話,也想不起蘇陌葉何時開導過她。再用力想,卻是想得頭痛欲裂,隻有抱著腦袋,才有一刻緩解。她娘親撞見她倒在榻上蜷做一團強忍頭痛的模樣,大驚之下趕緊請來十裏桃林的折顏上神。


    而是日已是第三日清晨,早過了她允給東華的兩日之期。她苦等兩日,終等出一個結果。東華沒有來,重霖也沒有來。她頭疼得厲害。外頭是個暖陽天,折顏上神踩著日光踏進狐狸洞。


    折顏診過她的脈,又伸手去探她的元神,收手時眼神微動,咳了聲打發她娘親出去替她取些參糖,待房中隻有他們兩人時方道:“你的記憶被人改過,你曉得嗎?”


    她一時聽不懂他的話,茫然地搖了搖頭。


    折顏唉聲歎氣:“能以丹藥改人的記憶,放眼八荒也沒有幾人做得成功,約略不過東華墨淵西方的佛祖再算我一個。墨淵同我再添西方一個佛祖都沒道理來改你的記憶。縱然我一向不羈些,但這種有違仙道之事……”他抬眼看向她,眼中竟也像三日前她爺爺到碧海蒼靈劫她時那樣,流露出似有似無的憐憫。


    折顏從袖子裏取出一顆仙丹:“你先將這個吞了,我立時開爐再給你煉顆丹,吃了那個大約能將你被修的記憶找迴來。”


    她木然拿起眼前的金丹,對著挨窗而入的日光照了照,輕聲道:“這顆丹找不迴我的記憶嗎?那吃這個又有什麽用?”


    折顏一隻腳已踏出門檻,聞言迴頭,又是一聲歎息:“你同東華,我聽你小叔提了,此時出來這樁事也不知對你是好還是不好,”他模樣似乎十分掙紮,終啟口道,“那是保胎藥,你有孕了。”


    房中一時靜極,那顆金光閃閃的保胎藥咕嚕嚕滾在地上。折顏拾起丹藥,緩步走到她身邊,將仙丹重擱到她手中,良久,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九日來她未曾掉過眼淚,此時終於哭出來,淚水滑落眼眶,頃刻濕了麵頰,卻沒有什麽聲音,也沒有什麽表情,隻是語中有些微顫,輕聲問他:“小叔父,你說,他怎麽能騙我呢?”喃喃地重複,“他怎麽能騙我呢?”


    她雖不大愛哭,但每次哭起來,都唯恐不能哭得傷傷心心,好惹人憐憫叫人心疼,此時卻麵色平靜,隻是眼淚洶湧,像決堤的天河,漣漣的淚水順著下頜滴落在水紅的長裙上,浸開的水漬就像盛開的一串佛鈴。


    這九日,著實是太長了。


    折顏新煉的靈丹在次日送來,那些真正的記憶重納入腦中時,她的心緒卻不及預想中那樣動得厲害,大約是累了。


    她終於想起來,帝君其實從未告訴她為何當初要換她的頻婆果,彼時姬蘅說想要,他便給了。他說他同姬蘅沒什麽,可他對姬蘅的不同她卻看得清楚明白。她如今總算有空將這些東西都想一想。


    他的確對自己有情,可他對姬蘅亦未必無情,原本是天上地下最不沾紅塵的尊神,到底是她還是姬蘅將他拖入這十丈軟紅糾纏不清?當日她墜入阿蘭若之夢生死一線之時,他選了她。今日姬蘅岌岌可危,他便擇了姬蘅。到底是誰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大約他也明白最終選了姬蘅有些對不住她,才無顏來青丘見她罷。


    她想她同帝君著實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前半段她一個人追著他的背影追得辛苦,所幸後半段老天施恩,才終於叫她將他趕上了。因一開始便是她想要他,所以追得再累她也覺得沒有什麽。


    這段情來得這樣不易,她從來想的都是要好好珍惜。他誤了成親宴,她心中其實在意得很,但她想她可以裝作不在意。爺爺說他同姬蘅的私情時,她腦中刹那一片空白,但空白後她想的還是要信任他,至少要聽他親自同她說這件事。


    她努過力,她想她給了他足夠的時間,隻要他能趕來,無論他說什麽她都相信。可先愛的人總是卑微。從今往後,這段路,她要一個人走了。


    她很累了,也不想要他了。


    當神仙,其實也很不容易,仙途漫長又孤寂,為了不將日子過得百無聊賴,會做神仙的神仙們,大多都養了個興趣來寄托情懷,譬如太上老君愛煉丹,南極仙翁愛殺棋,白淺上神愛看話本子,就是這個道理。


    初初飛升尚來不及養出興趣來的小仙們,因沒有其他事好做,切磋神仙界的八卦水到渠成地就成了他們當上神仙後的第一件要事。但無論聽八卦還是說八卦,又有個講究,八卦的事主需是個識得的人,這個八卦才能說得有興趣,聽得有興致。小仙們頂聚三花飛升上天後識得的第一位尊神,自然是一十三天的東華紫府少陽君東華帝君。而好巧不巧的是,近兩百年八荒四海神仙世界最大的八卦,就是帝君他老人家丟了媳婦兒。


    傳聞中帝君這位媳婦兒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乃九重天太子妃白淺上神的侄女兒,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孫女兒,且早在四百年前便承了青丘的東荒君位。兩百年前青丘的兵藏之禮上,這位殿下以一把合虛劍藏入亭堂山聖峰,紅綾縛眼闖過百人劍陣的風姿曾傾倒眾生,八荒美人譜上僅被她姑姑白淺上神壓了一頭,位列第二。


    小仙們聽了這個傳聞,對帝君這位媳婦兒很是神往,連帶著對帝君為何會將他這位媳婦兒搞丟之事也愈加好奇起來,奈何帝君的八卦私底下淺談尚可,妄議尊神之名卻非人人都擔得起,諸位皆沒膽子深究,隻是隱約聽說自從那位殿下失蹤後,青丘之國同一十三天太晨宮便有些不大對盤。


    且帝君丟了媳婦兒,這兩百年來日日天翻地覆地搜尋,白家丟了女兒,卻一直未有什麽動靜。


    白淺上神和善好說話,司命星君陪她老人家喝茶時曾有一問,白淺上神撫著扇子做疑惑狀道:“失蹤?不過是我們白家的姑娘到了年紀都要去曆練曆練罷了,本上神倒還未曾聽說有這種傳聞,這個是誰傳的,傳得也忒不像樣了些。”


    司命星君斟酌著恭敬再問:“那鳳九殿下是在何處曆練,不知上神可否指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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