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剛打完一個哈欠,捂著口道:“可……”帝君卻已吹熄了蠟燭。小園林牆垣上菩提往生花的幽光映過來,亭中不至於十分幽暗,帝君略一抬手,六麵簾子滑下來連那些光都擋住,帝君的唇在她額頭上停了一停,掀起蓋在身上的雲被將她裹進被團:“再不睡就天亮了,熬了這麽多天,就不覺得累?”


    鳳九立刻將方才要說什麽全忘到浮雲外,拽著帝君胸前的衣襟含糊點頭:“方才同你說話還不覺得累,光滅了不知為何就又累又困了,但那個劍匣子你方才看到沒有,我做得好不好?”


    帝君將她攬進懷中:“嗯,看到了,做得很好。”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乃青丘之國。


    青丘上一迴做兵藏之禮,還是十來萬年前白淺上神分封東荒的時候。


    據史冊記載,彼時禮台搭在東荒的堂亭山上,台上有異花結成的數百級草階,直通向堂亭山最高的聖峰。尚且年幼的白淺上神一身白衣,雙手高舉劍盒沿著草階拾級而上,於堂亭山聖峰上藏下陶鑄劍時,其風姿為洪荒仙者們爭相傳頌。


    堂亭山不愧東荒的聖山,曆數十萬載仍蔥蘢蒼鬱,不見垂老之態。山頂做兵藏之禮用的禮台於今晨第一線太陽照過來時重現世間,極敞闊的一方高台,全以祥雲做成,且是一絲雜色都無的祥雲,台上翻湧的雲霧縹緲出無窮仙意,確然當得上神仙做禮的排場。對麵的觀禮台雖盡數以山上的珍奇古木搭建,論理算奢豪了,但跟這方雲台比來卻也落了下乘。


    落了下乘的觀禮台上此時坐了三個人。右側坐的是九重天洗梧宮的太子殿下夜華君,左側坐的是元極宮的連宋君以及太晨宮的東華帝君。帝君倚在座中,手裏頭握了個小巧的水琉璃盒子時而把玩,向連宋道:“你這麽早來我想得通,無非為瞧熱鬧,夜華這麽早來,他是記錯時辰了?”


    連宋君笑得別有深意道:“你算是有福氣的,能親來一觀鳳九的兵藏之禮。他們青丘難得有著盛裝行重禮的時候,一生最重的一場禮大約就在這個日子了。相傳當初尚且年幼的白淺上神在兵藏之禮上,無雙的妙顏可是傾倒了洪荒眾仙。夜華那小子前幾日同我喝酒,言談間十分遺憾白淺上神做兵藏之禮時他無緣得見,隻能在典籍的字裏行間想象她當年是個什麽模樣,他今日這個時辰就來,大約是想看看白淺當初行兵藏之禮的地方罷。”帝君瞟了眼坐在對麵望著雲台沉思的夜華君,突然道:“你說……小白她剛出生時是個什麽樣子?”


    連宋君被茶水嗆了一嗆道:“你這個話卻不要被夜華他聽到,保不準以為你故意氣他,定然在心中將你記一筆。”目光一時被他手裏的琉璃盒子晃了一晃,扇子一指道,“你手裏的是個什麽東西?”帝君攤開手:“你說這個?小白做給我的零嘴,怕日頭曬化了,拿琉璃盒封著。”


    連宋君感到晴天陡然一個霹靂打中了自己:“零嘴?給你的?”湊過去再一定睛,透明中浮著淡藍色的盒子裏頭確然封著一些蜜糖,還做成了狐狸的形狀。連宋君抽著嘴角道:“我認識你這麽多年不曉得你竟然還有吃零嘴的習慣,這個暫且不提,鳳九她今日就要在八荒成千成萬的仙者眼前進大禮,定然十分緊張,你竟還令她給你做零嘴,你是否無恥了些啊你……”


    帝君依舊把玩著那個盒子,嘴角浮起笑意道:“不要冤枉我,她白日裏睡多了,昨晚睡不著,讓我起來陪她同做的。再則,我第二次見她的時候,她就敢將花盆往我頭上踢,還能鎮定自若嫁禍給迷穀,”眼睛瞟了瞟看台四周裏三十層外三十層簇起來的八荒仙者,緩緩道,“區區一個小陣仗罷了,你當她是那麽容易緊張的嗎?”


    連宋君故意收起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歎道:“同你說話果然不如同夜華他說話有趣,”看了眼東天滾滾而至的祥雲道,“那幾位有空的真皇估摸來了,白止帝君一家想必也該到了,我過去找夜華坐坐,你差不多也坐到上頭去罷,省得諸位來了瞧著你坐在此處都不敢落座。”目光掃過上頭的高位,笑了一聲道,“按位分鳳九她爺爺還該坐到你的下首,唔,鳳九她竟然有拿下你的膽量,此種場合她果然無須緊張。”


    觀禮台下裏三十層外三十層的仙者們,乃是八荒的小仙。白淺上神那場兵藏之禮距今已遠,觀過此禮的洪荒仙者們大多作古,新一輩的小仙皆隻在史冊中翻到過寥寥記載,對這古老禮儀可謂心馳神往,早在三日前已蜂擁入堂亭山占位了。小神仙們瞧著祥雲做的禮台於須臾間重現世間的壯闊時,有過心滿意足的一歎,覺得沒有白占位。見三位早早仙臨觀禮台上的神仙都有絕世之貌,且個個貌美得不同時,又有意足心滿的一歎,覺得沒有白占位。思及大禮尚未開始,已經這麽好看,不曉得大禮開始卻是何等好看時,再有激動不已的一歎,覺得沒有白占位。


    行禮的時辰尚早,各位仙者間各有應酬攀談。譬如,觀禮台下就有一位穀外的小神仙同坐在他身旁的一個青丘本地小神仙搭話:“敢問兄台可是青丘之仙?兄台可知最先到的那三位神仙中,玄衣的那位神仙同白衣的那位神仙都是哪位神君?”


    青丘的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自豪道:“玄衣的那位是我們青丘的女婿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華君,白衣的那位搖扇子的我不曉得。不過兄台隻問我這二位神仙,難道兄台竟曉得那位紫衣銀發的神仙是哪位嗎?那位神仙長得真是好看,但後來的神仙們竟然都要同他謁拜,雖然看著年紀輕輕的,我想應該是個不小的官兒吧?”又高興道,“天上也有這等人物,同我們鳳九殿下一樣,我們鳳九殿下年紀輕輕的,也是個不小的官兒!”


    穀外的小神仙吞了吞口水道:“那位尊神可比你們鳳九殿下的官兒大,雖然我隻在飛升上天求賜階品的時候拜過一迴那位尊神,”又吞了吞口水道,“但那是曾為天地共主,後避世太晨宮的東華帝君,帝君他仙壽與天地共齊,仙容與日月同輝,你們鳳九殿下……”


    話尚未完已被本地小神仙瞪著溜圓的眼睛打斷:“竟……竟然是東華帝君?活的東華帝君?”手激動得握成一個拳頭,“果……果然今天沒有白占位!”


    青丘做禮,曆來的規矩是不張請帖,八荒仙者有意且有空的,來了都是客,無意或沒空的也不勉強他,這是青丘的做派。雖則如此,什麽樣的規格什麽樣的場合,天上地下排得上號的神仙們會來哪幾位還是大體估摸得出的。


    但今日他們青丘做這個禮,為何東華帝君他會出現在此,青丘的當家人白止帝君覺得自己沒鬧明白。白止向自己的好友、八卦消息最靈通的折顏上神請教,折顏上神一頭霧水地表示自己也沒有弄明白。


    連宋君坐在夜華君身旁忍得相當艱辛,幽怨地向夜華君道:“你說他們為何不來問我呢?”


    夜華君端著茶杯挑眉道:“我聽淺淺說,成玉她生平最恨愛傳他人八卦之人。”


    連宋君立刻正襟危坐:“哦,本君隻是助人之心偶發,此時看他們,可能也並不十分需要本君相助。”


    領著糯米團子姍姍來遲的白淺上神疑惑地望他二人一眼道:“你們在說甚?”


    連宋君皮笑肉不笑道:“夜華他正在苦苦追憶你當年的風姿。”


    白淺順手牽了盅茶潤嗓子,順著沾在夜華君身上的若幹灼灼目光望向台下的小仙姬們,慢悠悠道:“我當年嘛,其實比你現在略小些,不過風姿卻不及你如今這麽招搖罷了。”


    團子立刻故作老成地附和道:“哎,父君你的確太招搖,這麽招搖不好,不好。”


    連宋君挑眉笑道:“你二人十裏桃花,各自五裏,我看倒是相得益彰,其實誰也無須埋怨誰。”


    夜華君淡淡然道:“那成玉的十裏桃花,三叔你可曾占著半裏?”


    連宋君幹笑道:“我今日招誰惹誰了,開口必無好事啊……”


    日光穿過雲層,將堂亭山萬物籠在一派金光之中,更顯此山的瑞氣千條仙氣騰騰。幾聲樂音輕響,雲蒸霞蔚的禮台上驀然現出一個法陣,由十位持劍的仙者結成,為的是試今日所藏兵刃夠不夠格藏在聖山之中。


    換句話說,鳳九她需提著剛鑄成的合虛劍穿過此法陣,過得了,才可踏上百級草階藏劍於聖峰中,過不了便隻能重新占卜,待百年後再行一場兵藏之禮。此間百年鑄劍的心力全毀不說,還丟人,是以開場連宋君才會猜測今日鳳九她必定緊張。這一樁禮之所以盛大,比之新君們的成親禮還要來得莊重,也是因它對新君的嚴苛。


    鳳九她老爹白奕做今日的主祭。鳳九隱在半空中一朵雲絮後頭,看她老爹在禮台子上絮絮叨叨,隻等她老爹絮叨完畢她好飛身下場,她老爹的絮叨她因站得高撿了個便宜聽不著,無奈耳朵旁還有個義仆迷穀的絮叨。


    迷穀抱著她的劍匣子,瞧著白奕身後的十人法陣憂心忡忡,口中不住道:“待會兒殿下且悠著些,其實這個法陣殿下過不了也不打緊,在殿下這個年紀便行這個禮的青丘還未曾有過,雖說為人臣子說這個話有些不大合宜,但君上在這個事上也委實將殿下逼得急了些……”


    迷穀的話從鳳九左耳朵進去又從她右耳朵出來。其時她的目光正放在觀禮台上她爺爺和東華帝君二人身上,心中忽有一道靈光點透。她琢磨她爺爺才是青丘最大的當家人,她同東華的婚事,若是將她爺爺說通了,還用得著挨個兒說服她姥姥她老頭和她老娘嗎,爺爺才是可一錘定音之人啊!但是要如何才能說服爺爺呢?


    爺爺他老人家不愛客套,或許該直接跟爺爺說,“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東華帝君,求你恩準我們的親事。”但這樣說,是不是嫌太生硬了呢?


    從前姑姑教導她說服人的手段,姑姑怎麽說的來著?哦,對了,姑姑說,要說服一個人,言談中最好能先同他攀一點兒關係,如果能喚起他一些迴憶更好,最要緊是讓他有親切感,再則末尾同他表一表忠心就更佳了。她想起這個,大感受教,就將方才那番稍顯生硬的說服言語在心中改了一改,又默了一默:“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您上首的東華帝君,聽說他從前念學時是爺爺您的同窗,爺爺您還在他手下打過仗掙過前程呢!”


    好了,關係有了,迴憶和親切感也有了,至於忠心……“我和他以後一定都會好好孝順爺爺您的,還求爺爺恩準我們的婚事!”唔,忠心應該也有了。她正想到要緊處,身旁迷穀一拉她的袖子:“殿下,時辰到,該入法陣了。”迷穀又叮囑她:“過不了我們就不過了,也不怕人笑話,切不可勉強硬闖啊!”


    鳳九但求耳根清淨,唔了一聲。但迷穀的見解她其實不大讚同。道典佛經辭賦文章這幾項上頭她固然習得不像樣些,論提劍打架,青丘同她年紀差不多的神仙裏頭她卻年年拔的是頭籌。


    迷穀這個擔憂其實是白擔憂。


    白奕剛下禮台,空中便有妙音響動,禮台上的法陣立時排出形來,高空一朵雲絮後乍然現出一道利劍出鞘的銀光,劈開金色的雲層,一身紅衣的少女持劍攜風而來,頃刻便入法陣之中。


    高座上一直百無聊賴把玩著他那隻糖狐狸盒子的帝君換了個坐姿,微微撐起頭來。


    法陣中一時紅白相錯劍影漫天,天地靜寂,而兵刃撞擊之聲不絕。十來招之間紅衣的身影攜著合虛劍已拚出來三次闖陣的時機,卻可惜每每在要緊時刻,本隻有十人的法陣突然現出百人之影,做出一道固若金湯的盾牆,將欲犯之人妥妥地擋迴去。


    台下的小神仙們,尤其是青丘本地的小神仙們,無不為他們的小帝姬捏一把冷汗。


    此法陣乃是洪荒時代兵藏之禮開創之初,白止帝君親手以一成神力在亭堂山種下的法術,待祥雲禮台開啟之時,此術亦自動開啟結成令人難以預料的法陣。鳳九皺著眉頭,方才她拚著一招淩厲似一招的劍招,做的是個快攻的打算,因第一招間已察出這十位結陣仙者用劍其實在自己之下,想著用個快字來解決,好一舉過陣,卻不想此番這個法陣的精妙卻並不在結陣之人用劍如何,而是每到關鍵時刻,總有百來個人影突然冒出來阻她過陣。


    好一個溫暾局。


    就這麽慢慢打著拖時辰是不成的,自上一迴姑姑闖陣,結陣的這十位仙者睡了十萬年,就為了今天來難為她,他們自然比她的精力足些,看來還需找到法門一鼓作氣強攻。爺爺種下這個法術,雖每一迴生出的法陣都不盡相同,但結陣的仙者始終是十人,沒道理輪到她突然招了百人來結陣,爺爺他老人家雖一向望著她成才但也不至於望到這個份兒上,她眼皮跳了跳,這麽說……那多出來的百人之影,隻可能是幻影。


    不知為何,想到此處不由分神往觀禮台的高座上一瞟,正見帝君靠坐在首座之上,對上她的目光,唇角彎出個不明意味的笑,兩指並在眼尾處點了一點。她一恍神,結陣仙者的利劍齊齊攻來,她深吸一口氣後退數丈,腦中一時浮映出梵音穀中疾風院裏帝君做給她練劍的半院雪樁子,彼時樁林旁有幾棵煙煙霞霞的老杏樹,她蒙著眼睛練劍的時候,帝君愛躺在杏樹底下喝茶。是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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