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葉料想,帝君整改過的妙華鏡雖觀得出地仙的前世今生,卻不應觀出一位青丘神女的前塵過往,若觀得出,這過往必定應同阿蘭若降生有幾分幹係。方才一幕他確然沒瞧出同阿蘭若有何幹係,而此時,待鏡中濃雲落地散開時,他才明白為何妙華鏡會現出這個學堂。落地在鳳九與灰狼弟弟跟前的仙者,是幽冥司的冥主謝孤栦。


    凡人乃至壽而有終的靈物生死,關乎三位神仙,一是北鬥真君,二是南鬥星君,第三便是幽冥司的冥主孤栦君。南鬥注生,北鬥注死,而幽冥司則掌理人死後的刑獄訟斷,還管著一個輪迴台。孤栦君如他的名字般,行事也帶一個孤字,常年幽在冥界,不愛同眾仙往來,每年麵謁天君的大朝會上,方能見到這位神君一迴。蘇陌葉印象中,每每相見,這位神君總第是一副病容清顯的模樣。


    此番孤栦君立在鳳九跟前,仍是一臉病容,容她將身旁的灰狼弟弟打發走,方指著眼前一條崎嶇山道開口:“青丘晚景不錯,我們沿著這條路走走。”


    鳳九跟在謝孤栦身後,諸學子皆已歸家,半山靜寂,雀鳥歸巢時偶爾一兩聲鳥鳴自他們頭上劃過。二人尋著棵如意樹坐下,謝孤栦自腰間拿出個酒壺飲了一口道:“近來有樁事,我估摸還是過來知會你一聲。”


    鳳九賠笑道:“是給你送酒送晚了這樁事嗎?這個你大可放心,你我朋友情誼,既然答應了送你一壇折顏的桃花釀我便絕不會食言,隻不過,唉,近日折顏他同我小叔父鬧別扭正在氣頭上,是個鬼神難近的時刻,即便是我也不大好……”


    話頭被謝孤栦攔腰截斷:“是東華帝君之事。”


    鳳九的笑僵在臉上。


    謝孤栦道:“此事天上地下可能並無人知曉,北鬥南鬥估摸也未曾察覺,大約因我掌著輪迴台,方才察知。”


    瞧鳳九洗耳恭聽,續道:“近日梳理生魂冊,發現某處異界投身了一個魂魄,前去查探,乃知是無前生無後世的一個魂,非從輪迴台而來,死後也不會過輪迴台。未經輪迴台便投生化世,此種魂魄隻能是仙者生造,而世間能生造出這種魂魄的人寥落可數,神族中除開我,也隻有太晨宮中的耘莊仙伯了。前些年便聽聞帝君因想參透紅塵八苦而自求投身凡世,司命的命格簿 子中雖載著帝君投生入凡世乃是三十年後,據傳此三十年他是在太晨宮中靜修,但靜修之時,令耘莊仙伯用自己的影子造出魂來投往異界先曆練一番,也未嚐不可,並不妨礙什麽。”說得口幹,謝孤栦提起酒壺來又飲了一口,“帝君既瞞著諸位仙者,想來此事極為機密,我思慮許久將此事告知於你,你可知為何?”


    魚尾似的晚霞皆已散去,山巔扯出半輪模糊的月影,鳳九躺下來,望著蒙蒙的天色笑道:“為了多誆我一壇子酒嗎?”


    謝孤栦斜看她一眼,晃了晃酒壺:“我跟前你逞什麽能,你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七年前與你同飲,醉鄉中你不是說帝君在琴堯山救你一迴,你想著報恩在十惡蓮花境救帝君一迴,結果又被他反救了迴來,到頭來你還欠著他一迴救命的大恩,遲早還需尋個時機迴報給他嘛。依我看這是個時機,對著帝君的影子比對著帝君本尊強些,再讓你迴太晨宮麵見他,怕是有些難為你罷?”


    鳳九閉目道:“你今日卻不像你,如此話多。”緩了緩,又道,“你從前說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這話不對。”


    謝孤栦垂頭看她:“哦?為何?”


    晚風吹過,鳳九拿手擋住眼睛:“十年了,我仍記得那些傷心事,想起來時,那時候如何心傷,此時便如何心傷。”


    謝孤栦亦躺下來,同望著蒙蒙夜空:“那是因為你的時間還不夠長。”


    鳳九偏頭看他:“其實我也有想起那些好時光。我同你說過沒有,帝君他曾為我做過一個六角亭避暑,給我烤過地瓜,做過糖醋魚,還給我包紮過傷口。”


    謝孤栦道:“還有呢?他還為你做過什麽?”


    鳳九張了張口:“他還……他還……”一時不知還能說些什麽,將頭轉迴去,半晌道,“他救過我。”


    謝孤栦淡淡道:“救你不過舉手之勞,那種情境下,無論是誰,帝君都會伸手一救。”歎了口氣道,“他待你好的迴憶,就隻有這麽一點兒嗎鳳九,那些不好的迴憶又有多少呢?”


    鳳九仰望著月空:“不好的迴憶……你想聽我做過的那些可笑的事嗎?”


    靜了一陣,道,“唔,有一次,我改了連宋君的短刀圖,姬蘅冒認說是她改的,我咬了姬蘅,帝君卻責罵了我而護著她,我那時候負氣跑出書房,入夜了不知為何總覺得帝君會因冤枉了我而來找我道歉,真心誠意地擔心他找不到我怎麽辦,特意蜷在他寢殿門口,很可笑罷?”


    謝孤栦道:“那他來找你了嗎?”


    鳳九默不吭聲,許久,道:“沒有,他在房中陪姬蘅作畫。”


    月亮漸爬過山頭,幾隻螢火蟲集結到如意樹下,謝孤栦道:“後來呢?”


    鳳九無意識道:“啊,後來。”沉默了一陣,道:“後來姬蘅一直陪著他,我雖然委屈,但其實也想去陪他,你曉得那時候我總想待在他身邊,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後來……我又抓傷了姬蘅,他將我關了起來,重霖看我可憐,將我放出來曬太陽,卻遇到了姬蘅的寵物索縈,它……它弄傷了我,我不小心掉進河裏,被司命救了,再再後來,他同姬蘅成親了,我就離開了九重天。”喃喃道,“都是些很無趣的事,想必你也聽得無趣吧?”謝孤栦皺眉道:“那以來,他都沒有再同你說過什麽話嗎?而你就那樣離開了九重天?”


    鳳九有些失神,輕聲道:“啊,是呢。”抬手從指縫中看著天幕景色,“司命說我這種,已當得上對帝君情深似海了,但其實情這個東西是什麽,深情又是怎麽一迴事,我並不大清楚。雖然他無論什麽樣我都很喜歡,但比之他那樣尊崇地高高在上,要我希望的話,我卻寧願他不要那麽好。我希望他沒有住在太晨宮,不是帝君,這樣就隻有我一個人看到他的好,隻有我一個人喜歡他,我會對他很好很好。知鶴曾說她自幼同帝君在一起,同帝君之間的感情是我不能比的。我也知道有許多人喜歡他,但單論對他的感情,我想,所有人中,卻一定是我最喜歡他。”


    謝孤栦歎息道:“你的心意,他過去不曾知曉,也許一生都不會知曉。”又道,“那時候他對你冷漠,你不傷心嗎?”


    鳳九喃喃道:“怎麽會不傷心呢?但,終歸是我想和他在一起,為了他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寵物,所以被他徒看作一個寵物也是自然。寵物就是這樣的,有時候受寵,有時候不受寵。他對我稍冷漠一些我就傷心得什麽似的,可能是我在心裏並沒有將自己看作一個寵物。”


    謝孤栦搖了搖頭道:“在他麵前你已經足夠卑微了,為了他舍棄了珍貴的毛皮、尊崇的身份、家人和朋友,若是報恩,這些也夠了。”


    鳳九閉眼道:“舍棄這些,隻是為了我的私欲,這同報恩卻不能混為一談。”良久,又道,“你說得對,若帝君下界的是一個影子,這不失為一個好時機,帝君既然瞞著眾仙,他在哪處異界我還是不要知道為好。你不妨將我的影子也拿去,做成一個魂魄,投生到他所在之處。我希望這一次,我的影子可以代我好好地報恩,他有危險的時候就去救他,他想要什麽,都幫他得到。”


    謝孤栦伸手牽過酒壺道:“他想要什麽都幫他得到……若是他未得到想要的,這場報恩依然不成呢?”


    鳳九遠望著月光下靜寂的遠山道:“你不是說三十年後帝君會以本體投生到凡界?若此次仍不成,屆時我去求求司命,問清帝君他投生至何地何處人家。”輕聲道,“三十年,我想那時候我見到他,一定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沒用吧。”


    謝孤栦喝著酒溫聲道:“好,將你一半影子給我,無論這個恩是否報成,屆時我都告知你一聲。”


    月朦朧,鳥朦朧,鏡中景在一派朦朧中幻作一個青天白日,梵音穀中阿蘭若降生,後事在鏡中一一呈現。阿蘭若魂飛於思行河畔,鑄魂的影子重歸於幽冥司謝孤栦手中時,亭中沉曄踉蹌而去,蘇陌葉未阻攔,他要去何處,他也未打探。


    沉曄是個聰明人,想必已猜出他是帝君的影子,亦看出阿蘭若是鳳九的影子,兩個影子,他們的人生不過他人命途中一段可有可無的消遣,任誰被告知此事也未免受打擊。且,正如帝君所說,阿蘭若再不會迴來了。而為何她愛上沉曄,要救沉曄,無論沉曄想要什麽她都盡心讓他得到,蘇陌葉終於明白,因她出生便是為他而來,她注定一生為他。他不知沉曄想著什麽,他失神離開時麵色十分痛苦,他不忍問。


    沉曄離去,帝君也並未加以阻攔,毋寧說阻攔,帝君其時凝目隻瞧著鏡中,像並未注意到他。帝君蹙著眉,他不大清楚帝君神色中是否含著哀傷,他從未見過帝君這個模樣。


    蘇陌葉想,一麵鏡子,不過是個死物,卻照出各人悲愁。


    須臾,鏡中現出謝孤栦再次踏入青丘,往生海畔與鳳九對坐而飲。清風微涼,鳳九提壺斟酒道:“我的影子可有好好履她的職責?帝君的影子想要的東西,我的影子可否已幫他得到了?”


    謝孤栦接過酒杯歎息道:“並沒有。他最想要的東西,她到死都不曾明白。這場報恩並未如我們所料有個終局。”


    鳳九一頓:“她……死了?這麽說報恩又失敗了?看來不得不找個黃道吉日去求求司命。”


    謝孤栦飲過一杯,取過酒壺自斟道:“此時再見帝君,你已不覺為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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