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艱辛長修,山中無味的歲月裏,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長,他母親將孕育他看作一項榮光,從不將他視作己子,對他尊奉更多餘愛,他從未嚐到過親情的滋味。他曾對她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但她何嚐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將她從死亡邊緣救迴來,給了她名字,將所有親情傾注在她身上。他有執念,執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執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的徹底,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她,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長修之時傾畫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約彼時對相裏闕的恨已消減不少,比之阿蘭若,嫦棣這個公主當得到是平順,迴迴入宮,橘諾與嫦棣愛黏著他,姊妹二人時常在他麵前提起阿蘭若。橘諾素來文靜,這種話題裏頭不太愛嚼舌頭,雖則如此,卻也忘了幼時對阿蘭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說的是最起勁,令她煩不勝煩。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聽一個老宮婢說,阿蘭若在蛇陣裏時都是飲鼠血食鼠肉為生,你們能想象嗎,飲了那樣多鼠血,她身體裏流的血,也大半都變成鼠血了吧,嘖……如此肮髒低賤,想不通父君為何竟允了她重迴族裏還坐上了公主之位,她怎麽配!沉曄表哥,你說我講的對不對?”

    他想若他飲了鼠血身體裏麵便是鼠血,那她飲過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體裏麵亦流著他的血?這讓他有些失神。

    嫦棣還要催促他:“表哥,你說我方才講的對不對?”他極不耐煩,冷淡道:“若要論血統,你知道岐南神宮唯一低視的血統是什麽。”嫦棣的臉唰地一白。岐南神宮低視的是不貞的血統,若從這個條理上說,嫦棣和阿蘭若的血沒有任何分別。但阿蘭若是她養大的,亦飲過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親不貞的血統,那有如何。

    息澤近年已不太理事,在岐南後山造了個竹園精舍,傳出話說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處將養雲雲。他初時信了,去精舍瞧他,卻見息澤挽著褲腿光著腳正生機勃勃地在河裏摸魚,麵上看著比他還要生猛且精神。

    息澤假模假樣咳嗽幾聲,一派真誠的道,本君卻染了病,但隻因本君是個堅強人,不屑那種病懨懨的做派,你瞧著本君像個沒病沒痛樣,其實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向快要病死的息澤神君道:“頗多同僚相約近日將來探視你,你這樣堅強必定能令他們感動。”息澤臉上的笑僵了僵。

    聽說後頭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澤,瞧著

    都是息澤臥病在床的頹廢樣。

    息澤既然沉屙染身,神宮諸事自然一應落在他肩頭。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在三十二天寶月光園辦道會,已道法論禪機,他代息澤赴會。道會辦了九九八十一天,長且無趣,但因此趟道會說邀仙者眾多,尤顯熱鬧,因道會結束後,趁著熱鬧勁兒百果仙開了一場百果宴招待眾位仙者,又耽擱九天。

    待他再迴梵音穀時,未曾想到,聽聞竟是嗩呐聲聲。

    阿蘭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澤。

    那日是個風天,岐南神宮漂浮於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雲梯。仙樂縹緲中,一身華服的息澤拾級而下,自送親的軟轎中牽出他紅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嚴宮門。他立在宮門後一棵無根的菩提後,見她嫁衣外罩同色的披風,防風的兜帽擋住大半的眉眼,隻露出朱紅的唇和雪白小巧的下巴頜。他皺著眉,自袖中取出一隻黑色的翎羽,於掌心輕輕一吹,雲梯上狂風乍然而起,掀開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飛揚的發絲,揚起臉來,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她。她那個樣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的四季花紛落如雪,花樹下他摟著還是孩子的她,輕聲對她許諾:“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而自從十多年前的那個轉身後,說定的誓言再不沉誓言。她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她的師父,她的丈夫,外後還有她的孩子。最後一眼,是狂風漸稀,息澤將她的兜帽重合好,她朱紅的唇勾起一抹戲瘧的笑。那不是她曾教給她的笑,但他知道有個人是那種笑法,西海二皇子蘇陌葉。

    時光如水,她身上再沒有痕跡是他曾留給她的,就想他從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現過。息澤攜著她踏進神宮,宮門沉沉合上。黑色的翎羽輕飄飄迴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經失去,談何再失去,隻是這一次同她的錯身,不知為何,遠比上一次跟令他感到疼痛。

    而後二十餘年,息澤退位,他繼任神官長之位,成為梵音穀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一任神官長,息澤裝出副病的沒幾天活頭的模樣避去岐南後山,他親送他去竹園,息澤還調侃他:“俊的不像話,聰明的不像話,卻整日板著個臉,自然你板著臉比笑著時候更俊,但來送別我你還是笑著好些,我心裏舒坦。”

    他環視竹園,卻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終於忍不住道:“你妻子呢?”息澤抖開條有些發潤的被子曬在大太陽底下:“一個小姑娘家,年紀輕輕同我在這裏

    隱居有什麽意思,自燃該待在山外她府裏頭。”

    他瞧著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澤笑了,得意地讚同:“她的確有福氣,碰到我這樣的好人。”

    世傳這一任神官長有一副絕代之貌,卻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性子,令人難以親近。他的所為同傳言也頗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宮,神宮行事越發低調,若非大祭,難覓神官長身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傾畫夫人求上君賜婚,選他做橘諾的駙馬,時年他根基不穩,難以推辭,但接口尚未成年,需清淨長修,隻行定親之禮,而將婚期無限長延。訂婚之後,他更是閉在神宮,習字練劍,種樹下棋,隻與青燈素經為伴。他住的園中,阿蘭若成婚那年種下一圓四季花,並未以天泉水澆灌,因而生得緩慢,悠悠二十年過,橘諾出事的時候,才剛落完第一樹花,結完第一樹果。

    縱然橘諾所為大大掃了他的顏麵,但橘諾是相裏殷唯一的血脈,不能不救。他亦知就橘諾乃是死局,上君必將借此良機將他逐出神宮。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實際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條生路。

    相裏闕是為專橫的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視眈眈盯緊了神宮,大有將神宮難入囊中之意。息澤看是透徹,卻是個嫌麻煩的主,因而相裏闕一上台,他這個繼任者不過童稚小兒,息澤便歡欣鼓舞地將諸事都丟給他,逍遙自在避去岐南後山了。神宮中勢力冗雜,並未察出相裏闕野心且有頑固不化者不再少數,近年他雖在神官長的高位上坐著,行事卻時有掣肘,未免為難。不過,一旦神宮失去神官長,以相裏闕的剛愎個性,對神宮的野心當不會在勉力壓製。若不幸相裏闕近年行事謹慎了些,他也有辦法令他不在壓製。

    岐南神宮內裏無論如何相鬥終歸容不得外力褻瀆它。相裏闕早一日對神宮下手,如此,神宮中各派勢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敵外?。他是天定的神宮長,即便相裏闕廢黜了他,一旦王宮和神宮真刀真槍對起來,岐南神宮坐鎮的隻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迴他也別無他法。此乃以退為進。

    他坐在那樣的高位上,年輕而神秘的大神官長,享著世人尊奉,人生卻像是一塊荒地,唯矗著一座歧南神宮,或許東風吹過遍地塵沙,還能見出幾粒四季花的中字。也僅僅是,不能開花的種子罷了。

    而究竟是什麽樣子的因緣,讓他在橘諾的邢台上再見到她。她一身紅衣,展開雪白的羽翼,浮立於半空中微垂頭瞧著他

    ,嘴角勾起一點笑:“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說神宮之血有化汙淨穢之能,今日承神宮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血是不是會幹淨許多?”

    你這麽小,我迴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

    “他是我救迴來的,就是我的了。”

    我會迴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

    “你看,如今這時勢,是在何處呢?”

    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如何能忘記。阿蘭若。

    但他看著實離開她太久,不知何時,她也學會了囚禁和掠奪。

    在那些最深、最深的夢裏,他其實夢到過她,夢到那一年是他將她救出蛇陣,而她在他懷中展翼。他並非沒有想過有一日他會落魄,但這世間,若說他唯獨不希望誰見他落魄,那人隻能是阿蘭若。可此時,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個囚徒。

    沒有人喜歡囚禁。

    而後便是她給他寫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則戲弄。

    他一向最懂得掩藏情緒,若那人不是阿蘭若,他絕不會那樣盛怒。

    書房中燭火搖曳,她懶懶靠在矮榻上:“你就滅有想過,我並不像你討厭我那麽討厭你,或許我還挺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若是想讓他開心,為何要借他人之名,為何不在信末題上她自己的名字?他著實氣極,生平第一次口不擇言。而她笑起來:“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說真心喜歡的時候,微微偏著頭,墨陽裏有一種他許久不曾見到的天真。

    在她說出這兩個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發芽的四季花種子,他不曾香火也許是喜歡,而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就像是打開一隻被咒語禁錮的盒子,那些潛藏的東西齊湧出來。

    為何要長修,為何要救她,為何在那些最深最隱秘的夢境中,唯一會出現她的身影。

    在犬因獸的石陣中,他入陣救她幾乎是種本能,他摟著她從結界中滾出來,她輕聲在他耳邊道:“你真的喜歡我,沈曄。”他抱她在懷中,見她眼中流露出靈動的光彩,就像她小時候他教她念她名字的那個月夜,“曄……蘭……”她念得語不成調

    。那語不成調的兩個字,或許卻正是一種預示。

    他注定會愛上她,他其實從沒有停止過渴望她。

    此後兩年,是一段好時光。他將幾株四季果樹移來孟春院,當夏便有一半開花,一半結果。阿蘭若立在果樹下若有所思:“蛇陣裏也有四季果樹,我幼年時都是吃這個,聽說從前蛇陣中並無此樹,確實一夜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大約是老天憐憫我罷。”那些往事,她被蛇陣中瘴氣所困,果然再也記不起來,這也沒什麽所謂,他想,如今這樣已經很好。

    她有事會在月夜搬個藤床在四季果樹下乘涼。那夜他從製鏡房中出來,遠遠隻見月色如霜華,而她躺在藤床上,以睡熟的模樣,四季樹巨大的樹冠撐在她頭頂,投下些許陰影,她手邊滑落了一冊詩卷。

    他最愛看她熟睡的模樣,及時心中繚繞再多煩惱事,瞧著她沉靜的睡顏,也能讓他頃刻忘懷。她還在他身邊。

    白色的花朵散落在藤床上,他俯身靠近她,端詳許久,拾起一朵別在她鬢邊,手指在她鬢角出輕撫後一停,滑過她的眉毛、鼻梁、嘴唇。他第一次為她別花也是在四季樹下,這樣親密的舉動,就像在履行一個誓言,你還有我,阿蘭若,有我就足夠了。良久,他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她並未醒來。

    而命運,卻在此開始出錯。

    傾畫夫人借口查驗他製鏡的進度,到阿蘭若府中同他一敘。製鏡房中,傾畫麵具般的妝容出現在他手中的雙麵鏡碎片裏,淺聲道:“相裏闕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迴岐南神宮,我不知你有何良計,卻知你不願困在此間。你從來敬重先夫,而我為先夫報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滅。為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諾即位,我代她立下此誓,王宮將永不冒犯神宮。”

    照他此前的計策,若他此時是自由身,早已逼得相裏闕同神宮東上幹戈了,而如今相裏闕果真已不再如昔日魯莽,對神宮乃是走的壓製蠶食的路子,神宮表麵上瞧著是無事,想必內裏的神宮們,卻已被相裏闕暗中替換了許多。近兩年幽居,他並非對外事一無所知。他一直在等著傾畫來找他。

    他幼年時息澤常在他跟前說一句訓誡,咱們岐南神宮,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卷入這種降格之事,這種事情,有失咱們的格調。大約息澤早已預料到終有一日他們講卷入這種降格之事,他不願為此事,因此將擔子卸給了他。既有傾畫相助,相裏闕必有一死。縱然傾畫意在扶橘諾上位,但橘諾即位還是太子相裏賀上位,於他又有何幹?

    岐南神宮隻需相裏闕的一死。

    傾畫三次過府,顯出十足的誠意,他方將籌謀放在一個錦囊中交給她。用毒從來就不是什麽出奇妙計,確實最適宜傾畫之計,相裏闕天性多疑,因而在最後那一步之前,還有頗多路需繞行。每一程路該如何走,有何需規避,朝野中有誰可拉攏,可從誰開始拉攏,有些事成了該如何,不成又該如何,載了厚厚一疊紙,就像算籌一樣精準。相裏闕雖寵著傾畫,卻如籠中鳥一般禁著她,此前她對朝野之事不甚了解,卻是他,將她帶上了權謀之路。

    相裏闕薨逝的前兩夜,傾畫再次過府。鏡房中,他正提筆描琉璃鏡的鏡框,好叫人照此打個模子。雖是他的姑母,傾畫卻敬重地稱他大人,同他商議相裏闕的近況,並允諾事成後即刻迎他重迴神宮。他提著筆,專注在畫紙上,道:“此事若成,我要阿蘭若。”傾畫驀地抬頭。他做出冷淡的模樣:“她加諸在我身上的,自然要一分不少,盡數奉還給她。”抬眼看向凝眉的傾畫,“還是說她終歸是君後的骨肉,君後心疼了?”傾畫沉默片刻,道:“事成之日,阿蘭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會再娶橘諾,而神宮的力量既不能歸於橘諾,傾畫也不會讓它歸於阿蘭若。要將她安全帶迴神宮,這是最好的借口。

    但他這一生,最大的錯,卻是低估了傾畫。

    七月十六夜,相裏闕薨。七月十九,他被匆匆迎迴神宮,主持相裏闕大喪。而不過三日,便有消息傳入神宮,阿蘭若弑君,已被收押。彼時神宮大殿之上,黑色的祭瓶自他手中驀地滑落,啪一聲脆響。傾畫未兌現她的諾言。她如今慮事的周密,竟在他意料之上。

    他對阿蘭若是假意還是真情,傾畫如何能知曉。她行此一招,不過是防著有朝一日,萬一他對阿蘭若動了真情,會幫著阿蘭若威脅橘諾的王位。她要將阿蘭若置於死地,她從未當自己是她母親。他怎會沒有想到。

    傾畫到過一次神宮,在他麵前攤開的一席話,看似出於一個母親的苦衷:“你那樣恨阿蘭若。本宮瞧著,卻覺難過,她囚你釀成大錯,但終歸是本宮的骨肉,她若長久受苦,本宮卻是不忍。看在本宮的麵上,即便她有天大錯處,一死還不能泯你之恨嗎?你若做給本宮這個人情,往後有什麽用得著本宮,也隻管開口。”話雖如此說,甄別他神情的眼神,卻難掩銳利。

    他蹙起眉來,就像果真十分不滿的模樣,片刻,方緩緩道:“宗學中有位叫文恬的女先生不知君後可識得若覺此時對不住我,君後可否

    認文恬做義女?我落魄時她待我不薄,我同她情投意合,意欲聘她為妻。”傾畫緩緩笑了:“有何不可。”那笑容中,終於有幾分放鬆。

    傾畫允文恬到神宮陪他,此番相見,一貫恬靜的女子臉上卻難有笑意,無人時驀然向他道:“我知你娶我是為報恩,你可知對你施恩最大的,確實三公主殿下?公主待你的好連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她蒙冤受屈,你卻坐視不理。我的確曾喜歡過你,但今日才發現,你當不上我的喜歡。”

    他未有辯解,這樣的非常時候,除了自己,他誰也不信。若文恬出於本心說出那些話,他很欽佩,若是受傾畫旨意說這些話來試探他,他就更需謹慎。

    傾畫終是信了他,放在他身上的監視漸漸鬆動,尤其文恬在的時候。是日,他捎帶文恬去後山取天泉水,避開她去了一趟青衣洞。青衣洞洞名青衣,乃歧南山最為靈氣匯盛之地。息澤兩年來一直在此洞閉關。

    無羽箭攜著疊好的書信闖過洞外結界,信中所述乃是阿蘭若被困之事。息澤當年閉關之時,領了兩位神官入洞護法,他雖信息澤,卻信不過護法的兩位神官,因而信中矯了他人筆跡。此番隻望息澤能親眼見到此信,出洞一救阿蘭若。

    事急之時,更需冷靜與周密考量。倘息澤並未見到此信,唯一的法子,卻是將她的行刑之權移至神宮。屆時他護著她成功逃離的可能雖僅有一半,或許還更少,但總有那麽一些。

    傾畫如此算計他,若能逃過此劫,他亦不會讓傾畫如意。她一心想讓阿蘭若死,那麽終有一日,他卻定要讓她坐上上君之位。

    這天地蒼茫浩大,他從沒有親人,阿蘭若也不再有親人,即使所有人對他們都是算計那又如何,他們僅有彼此,有彼此,就足夠了。

    八月朔日,阿蘭若被劫。此日亦為相裏賀出征日,消息傳來時,他正於靈梳台主持大軍出征的祝禮。近日脫軌而行的事著實太多,好在這一樁終於走上了正軌。他沒有押錯息澤。但阿蘭若被劫後,他被看得愈加嚴密,傾畫終還是有些疑他。不過好在她平安了。她平安就好。

    與夜梟族的一戰,時有戰報傳來,他雖身在神宮,亦知一二。但這一二中,並不包括此時思行河主帳中坐鎮的已是阿蘭若,並非相裏賀。

    八月初六,大軍被夜梟族逼退至思行河以南,折扣三萬士卒。

    他閑步在神宮中,瞧見滿栽四季花的園子裏,一些落地的果子被鳥雀啄食,祼出一些褐色的種子,他將這些種

    子收起來。

    八月初八,阿蘭若以半月陣阻敵,將夜梟族阻於河外寸步難行。

    他在院中清出一塊空地,將種子撒在空地上,天泉水兌了些普通泉水澆灌,種子次日便長成清俊的樹苗。

    八月十四,夜梟族攻破半月陣,阿蘭若使了招魂術,思行河上燃起潑天業火。

    他替樹苗培了土,這幾日它們已長出翠冠,還有一株竟開出一朵清妍的小花,他用術法存起來,想這一朵很適合她。

    八月十七,阿蘭若戰死,魂魄成劫灰,湮滅於思行河。

    他徘徊於園中,四季樹已畫滿枝頭。他拿了剪刀挑揀出一些飽滿的花枝剪下,想著這些亦可存起來,日後供她插瓶賞玩。

    傳聞中相裏賀戰死,阿蘭若死罪再生,相裏闋生前最寵的嫦棣,也在聽聞相裏闋死訊後過度傷心以至發瘋。偌大一個王室,即位者僅存橘諾一人。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諾被迎迴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諾親上神宮求他的祝禱。禮畢時請他去荷塘邊站站。

    從前單純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時臉上卻布滿了滄桑,遠目荷塘中水色,良久方道:“流放兩年,雖曆了些艱辛,但這兩年我才像真正活著,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我們姊妹三個。其實真正得著好教養的,倒是阿蘭若。長大後我會那麽討厭她,不過因她活得那樣無拘束,讓我很羨慕。她剛生出來的時候,我記得我是很喜歡她的。”他不知她此話何意,沒有接話。

    片刻,橘諾又道:“許多事母親不同我明說,但我心中其實有張譜,說阿蘭若她弑君,我,不覺得這是真的。”她迴頭看向他,“表哥,母親她讓我覺得,有些可怕。”

    傾畫一生為著這個大女兒,虎毒尚不食子,她卻毫不在乎用小女兒們的血肉鑄成橘諾的王座。到頭來,橘諾竟未有半分感激,倒是覺得她的可怕,這是報應。

    他淡淡迴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權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親不該幹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個好天,日頭不烈,偶有小風。這種天色,最宜訪親拜友。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澤神君來神宮探他。

    彼時他袖了本書正在四季樹園子裏隨意翻看,息澤穿過月亮門,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頹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對麵,道:“山外的天已變了一輪又一輪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閑適。”

    他抬頭略瞟了一眼息澤,手指翻過一頁,

    目光重迴到書冊上:“我記得從前你常說,神宮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間之事與一個世外之地又有何幹?”手中書冊再翻一頁,道,“阿蘭若她……”

    息澤皺眉打斷道:“情之一字,我沒沾過,自然不曉得你同阿蘭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問,可見心中也還顧念著她,既如此,又何苦將她逼到那個境地。當然你二人之事,我一個旁人,不大說得上什麽,你選的路,她選的路,不過都是你們各自的命數。”歎了口氣道,“今日我來此,也不過念著她一個心願,聽說她有二十封信在你處,她臨行前,托我替她討迴來。”

    息澤一篇話像說了什麽,又像什麽都沒有說,唯獨“臨行”兩個字如同兩根長針釘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書頁上,緩緩道:“臨行?你救了她,卻讓她走了?”

    息澤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

    一絲不祥忽漫上心頭,他倏然起身,向園門而去:“既然你來了,應有辦法助我早日離開此地,不管她去了何處,我們即刻下山,還能趕得上找迴她。你不知道她時常有奇思妙想,她若隻身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此時卻唯恐被人打斷也似,到底在懼怕什麽,他自己明白。他和阿蘭若,他們僅有彼此,命運再是出錯,卻萬不能在此刻出錯,若是連這一步都錯了,若是……

    息澤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在他身後道:“沒有人告訴你嗎,沉曄,阿蘭若她去了戰場,換……”卻被他厲聲打斷:“不要說。”

    不要說。

    仿佛息澤不說出來,如他所願的一切便還會依然如他所願。

    園中寂靜如死,唯有涼風閑翻過書頁,刺啦幾聲輕響。

    他的手撐住園門,額頭滲出冷汗,卻還強撐著一臉平靜,仿佛裝成這個樣子,他此刻心底最深的恐懼,那足以將他徹底摧毀的恐懼,就不會也不曾發生。

    但息澤終還是緩聲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蘭若她……”頓了一頓,“你的那封表書,傾畫給她看了。臨去思行河前,她說她今生可能並無姻緣,你是她爭來的,她再是心寬,終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說她會迴來,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靜靜的一篇話,字字如刀,像最鋒利的匕首紮進他心口,他知息澤不是有意,他卻想讓它們紮得更深、更痛,因這樣才能感到自己還活著,才能有力氣反駁息澤:“阿蘭若她不會死,你說的字,我一個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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