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有雨,小雨淅瀝下了一個時辰零三刻。未時末刻,有信自前府來,陌少斜倚窗欄,聽雨煮茶,拎著信角兒將信紙懶懶在眼前攤開,瞧著紙片上鳳九幾個答允的墨字,臉上浮出個意料之中的笑容。

    此境到底是誰造出,蘇陌葉曾疑過沉曄,但此君待鳳九扮的阿蘭若在行止間同從前並無什麽大分別,若果真是沉嘩所造,按他在阿蘭若往生後的形容,能重得迴她,即便是個假的,也該如珠如寶地珍重著,這麽一副不痛不癢漠不關心的神態,倒是耐人尋味。

    再則帝君已有幾日不見,他老人家的行蹤雖向來不可琢磨,但消失得如此徹底,卻並非一件常事。帝君在謀什麽大事陌少自覺不敢妄論。近幾日帝君似乎用他用得趁手,時常在他肩上排一些重任,晚一日曉得帝君的謀劃,算是落幾天心安少幾天頭疼。

    他私心盼帝君他最好消失得更久一些。

    另一廂,自打送出信後,鳳九就很惆悵。

    在陌少的迴憶中,阿蘭若空手握白刃握得何等的雲淡風輕,撕袖子又撕得何等的瀟灑意氣。鳳九尋了把同傳說中的聖刀有幾分形似的砍柴刀,在手上比了比,刀未下頭皮先麻了一層,又演練了一遍單手撕袖子做綁帶的場景,手都紅了袖子卻連個邊角也沒損。

    鳳九覺得,阿蘭若是真豪傑,但她是真糾結。那麽,若是提前把血放出來,拿個口袋盛著,待她上靈梳台救人時,啪一聲直接將血包扔到刀身上,這樣行不行呢?會不會顯得有些突兀呢?

    她日思夜想,自覺憔悴。

    橘諾的大刑定在四月初七。

    四月初二,鳳九夜觀星象,噓聲歎氣,三垣二十八宿散落長天,太微垣中見得月暈,她的星相學雖隻學得個囫圇,大約也曉得此乃是赦罪之兆,略放寬心。

    心寬後忽省得陌少這篇戲本子裏,息澤神君亦是個重角色,從前乃是因他沒有下山,由得阿蘭若在上君跟前胡亂編排,但此迴息澤時時在上君跟前晃蕩,編胡話前,她是否需先同他知會一聲?

    息澤神君,他近日是在何處來著?

    正沉思間,忽然遙見得天邊乍現一道銀藍的光陣,鳳九早曉得這個世界有邊有界,天邊自然也不會是真正的天邊,瞧這個方向,像是白露林旁的水月潭。

    水月潭於原來的梵音穀而言,是唯有女君以前去泡溫泉的禁地,此境中的水月潭,卻是連王族也不能涉足之所,愈加的神秘。陌少提過一兩句,說水月潭就像

    是連著現世與新創之世的一個通道,既不循現世的法則,也不遵新創這個世界的法則束縛,是個險地,亦是個混亂之地。

    既然是這樣的地方,此時卻陡現光陣,雖隻那麽一瞬,亦大不尋常。陌少有句話點評鳳九點評得中肯,好奇心甚重。一個無聲訣撚起,不過頃刻,這個好奇心甚重的少女已端立在白露林裏,水潭中間的一塊巨石上。

    剛站穩,不及將四周瞟上一眼,聽聞背後蚊子哼哼的一個聲兒,“姑娘,姑娘,你擋著我了,麻煩站開些。”

    鳳九嚇一跳,迴頭一望,幾步外傘大的蓮葉結成一串,似盾牌般豎立在水潭旁,翠綠翠綠的極為紮眼且刺眼。提醒她的聲兒就是從那後頭傳來的。

    鳳九幾步過去,揭開其中一張蓮葉。葉子後頭出現一張小童的臉,驚歎地和她對視了片刻,立刻往旁邊讓了讓,羞赧道:“方才沒有瞧見是這麽漂亮的一個姐姐,來來,你坐我蒡邊,最近這一排的好位置都被占完了,幸虧我人長得小可以給你挪個位置出來。”

    鳳九其實沒有搞懂這是在做什麽,但一看有位置,本著一種占便宜的心態,順其自然地就坐了。左右綿延一望,果然都擠滿了小童,每個人手裏頭皆扶立著個荷葉柄擋著自己,虔誠地望著高空。

    鳳九伸手彈了彈眼前的荷葉,“你們立這個是做什麽?”

    身邊的小童子極為熱心道:“這個嘛,這是一種隱蔽,潭裏棲息的一尾猛蛟老爺正同一個厲害神仙打架,打得可好看了,我們全族的小魚精都跑出來看熱鬧,撐個荷葉免得被猛蛟老爺注意到,嗬嗬。”

    鳳九抽了抽嘴角,猛蛟老爺它直到現在也沒有注意到這個紮眼的荷葉陣真是太不容易了,心中對方才所見的光陣因何而來有了個譜,誠懇求教道:“不知在此收蛟的卻是哪位神君?這尾猛蛟……猛蛟老爺又是犯了什麽樣的大錯?”

    小童子遞給鳳九一把煮毛豆,挨著她又坐近一些,手指朝著前頭的水月潭比畫道:“是這樣的,這個潭底有一個儲著許多靈氣的冰棺,冰棺裏頭睡了一個美人,我在下麵玩的時候都看到過。冰棺裏的靈氣有時候會流出來,就引來了住在水潭另一頭的猛蛟老爺,因為護衛這口冰棺的法術施得很高超,猛蛟老爺起先隻敢躲在周圍分食一些跑出來的靈氣,後頭覺得不過癮,就想打破冰棺將靈力全部放出來。那天猛蛟老爺不行運,撞冰棺的時候正好被這個厲害的神仙路過遇到,就同他打了起來,已經打了兩天了。他們現在可能是在更前頭些的水

    裏頭打所以看不到,一會兒還會冒出來的。我們先休息一會兒,吃點煮花生和煮毛豆。”說著又遞給鳳九一把毛豆。

    鳳九剝著毛豆,覺得潭底睡了個人這樁事還挺稀奇,但此時卻不安全,待打架的那二位從水裏頭冒出來後倒是可以下去一觀。

    嘴裏頭嚼著無味的毛豆,鳳九歎息小魚精們其實挺懂享受。坐了人家的位子還吃了人家的豆,免不了在廚藝上提攜他們一兩句,“你們族裏有七香草沒有?曬幹磨粉拿個小罐封好,往後煮花生毛豆抑或是炒瓜子板栗都可以往裏頭放一兩勺,味道比現在這個好。”

    小童子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頭盛滿了欽佩和仰慕,誠懇地受了教。

    不過片刻,遠處果然有水浪衝天而起,帶得他們眼前的荷葉都晃了一晃,正好晃出個縫隙來,鳳九趁勢將攢在身旁的毛豆殼扔出去。小童子一隻手穩住荷葉柄激動道:“看,他們出來了!”另一隻手再遞給她一把毛豆。

    鳳九抬頭一望,倒抽了一口涼氣。

    水潭中參天大樹的光華將林子渲染得如同白晝,騰騰霧色繚繞著翠蘭的樹冠,遠望竟有幾分九天瑤台的意思。此時台上正盤踞著一尾吐息粗重的銀蛟,而月色清輝之下,銀蛟對麵衣袂飄飄的持劍之人,不是幾日不見的息澤神君卻是哪個?

    紫衣的神君氣定神閑,浮立在最大的一株白露樹的樹梢頭,身後是半痕新月,清風入廣袖。

    這是鳳九頭一迴看息澤拿劍,大多時候她見到他時他都在鼓搗藥材,因此她私心將他定位得有些文弱。此時見他對著猛蛟的氣勢和威儀,竟覺得這種神姿似乎同他更合稱些。

    他持劍的模樣,有一種好看的眼熟。

    銀蛟長居於水潭之中,尤其擅水,長嘯一聲,竟有半塘的水顛簸起來,騰空化形為冰魄利箭,箭雨直向紫衣神君而去。

    鳳九瞧著這個陣仗頭皮一麻,心道,幸好息澤原本就是此境中入,此時可以聚起仙障來對抗,像她這種境外之人,在這裏會受到法術的限製,尋常仙術尚可,卻使不出什麽重法來,這種時刻必定被箭雨射成個篩子。

    箭雨疾飛,一湧而來,卻見息澤並未聚起什麽仙障,反而旋身出劍。雪白的劍光中流矢紛落,待息澤手中劍光緩下來時,她眼尖地瞧見最後幾簇箭頭被他用劍鋒輕輕一轉打偏,竟迴射向憤怒的銀蛟。

    銀蛟蜷起身子閃避,紫衣的神君冷靜地瞅著這個空隙急速出手,劍氣擦過蛟尾,竟

    斬下完完整整的一條尾巴來。

    銀蛟痛吼一聲,斷尾拍打過身下的白露林,林木應聲而倒,上頭粘著大塊的蛟血,落進水裏頭融開,老遠都聞得到血腥味。

    一列的小魚精們各個興奮得眼冒紅光,鳳九身旁的小童子激動得毛豆都忘了剝,手緊緊地拽著鳳九的衣角,“猛蛟老爺是頭多尾蛟,尾巴能長七七四十九次,前頭砍的那四十九迴它的尾巴都立刻就長出來了,你看這迴就沒有長出來!”

    鳳九目瞪口呆,生怕自己是看錯了,遲疑道:“我方才似乎瞧著神君他沒有祭出一絲法力,光憑著劍術就把那個箭頭雨破了,還把你們猛蛟老爺的尾巴砍了?”

    小童子握拳點頭道:“這兩天都是這麽打的呀,厲害神仙要是使法術就打不了這麽久了。我娘說打架這種事,最忌諱雙方懸殊過大,三招兩式間定勝負有什麽看頭。打架的趣味,在於你來我往間勝數的縹緲,懸著打架之人的命,也懸著看架之人的心,看得人眼珠子都舍不得挪,這才是一場有責任感的精彩好架,厲害神仙他很負責吧?”

    徒劍宰蛟譬如空手擒虎,這個人的劍術到底是有多麽變態,鳳九無言了半晌,斟酌地捧場道:“神君他很負責,你娘也是一番高見。”

    小童子麵露得色,突然驚吼一聲,“呀,猛蛟老爺逃到水裏去了。”又著急道,“他不曉得傷口流血的時候在水裏頭血流得更快嗎?”

    鳳九心中感歎這是多麽有文化的一個小魚精,脖子亦隨著他的聲兒朝著戰場一轉。

    四下搜尋間,潭水中驀然打出一個大浪。沉入水底的猛蛟突然破水而出,頭上頂著一團白光,細辨白光中卻是個棺材的形製。

    一直淡定以待的息澤神君臉色竟似有微變,鳳九琢磨銀蛟頭上的這個,興許就是方才小魚精口中睡了個美人的冰棺,一時大感興趣,探頭想看得再清楚些。

    息澤的劍中有殺意。方才雖然他砍了銀蛟的尾巴,她卻並沒有感到這種殺意,銀蛟似乎亦有所感,得意得一番搖頭晃腦,但頃刻肚子上就中了一劍。

    冰棺自高空直垂而下。

    在它垂落的過程中,鳳九感覺有一瞬看清了棺中人的麵容,還來不及驚訝,便被一種魂魄離體的輕飄之感劈中,腦中一黑。待穩住心神消了眩暈後,她驚訝地發現,自己似乎正在半空急墜。

    有一隻手攬上她的腰,接著撞進了一個帶著白檀香和血腥氣的胸膛。耳邊有急速風聲,沉穩心跳聲。

    鳳九試著抬頭,望上去的一瞬,對上一雙深幽的眼睛。這雙眼睛前一刻還含著凍雪般的冷肅之意,待映出她的麵容迎上她的目光時,卻猛地睜大。

    真是漂亮。青丘的第一個春陽照過雪原也不過如此。

    鳳九分神想著,覺得摟著自己的手更緊了些,近在耳畔的喘息竟有一絲不穩。

    息澤神君他,有些失態。

    在這裏看到自己是這麽值得激動的一樁事嗎?鳳九覺得稀奇。

    風聲獵獵,也不過就是幾瞬,略啞的聲音貼著她的耳廓說了兩個字:“藏好。”下一刻已將她推了出去。雖是一個危急時刻,力度卻把握得好,她掉落在白露樹的一個枝椏上時沒有覺得什麽不適。

    再抬頭望時,息澤禦風已飛得極遠,將銀蛟徹底引離了這一方水潭,似乎打算將新戰場設在潭那邊的一方禿山上。

    鳳九棲在白露椏子上,右手在眉骨處搭個涼棚往禿山的方向一瞧,什麽也沒瞧見,耳中隻聽到猛蛟時而痛苦的長嘯,料想息澤正占著上風,並不如何擔心。新月如鉤,潭似明鏡,待要從棲著的椏子上下來,卻見潭水中映出一個佳人倩影。鳳九定睛瞧清楚潭水中佳人的倩影,一頭從樹椏子上栽了下去。

    哆嗦著從水裏爬上岸時,鳳九都要哭了。她終於搞清了方才息澤為何有那麽一驚。原來冰棺裏的美人醒了。

    醒來的美人在何處?片刻前在息澤的懷中,此刻正趴在岸上準備哭。

    一心一意準備哭的鳳九覺得,她今天實在是很倒黴。普天下誰有她這樣的運氣,看個熱鬧也能把魂魄看到別人的身上。陌少說過此地混亂,但她沒想到能亂到這個地步。她此時宿著冰棺美人的殼子,她連怎麽宿進她殼子的也不曉得。她離開了阿蘭若的殼子,也不曉得那個殼子現今又如何了。

    還沒等她醞釀著哭出來,幾棵白露樹後卻率先傳出來一陣肝腸寸斷之聲。她認出來哭天搶地的那個正是方才挨著她坐的小魚精,圍著他的另外兩串小魚精默默地抹著眼淚,他們中間的地上,直僵僵躺著的恰是阿蘭若的殼子。

    萍水相逢的小魚精哭得幾欲昏厥,“漂亮姐姐你怎麽這麽不經嚇啊,怎麽就嚇死了啊!”強撐著昏厥未遂的小身子,鼻子一抽一抽,“阿娘說人死了要給她上兩燭香,我們沒有香,我們就給你上兩把毛豆。”其餘的小魚精也紛紛效仿,不多時,阿蘭若的身上就堆滿了煮花生和煮毛豆。

    小魚精們的義氣讓

    鳳九有點感動,一直感動到他們掏出一個打火石來打算把阿蘭若給火葬了。趁著火星還沒打出來,鳳九躲在樹後頭,趕緊拈動經訣隔空將阿蘭若的殼子推進了水中。殼子掉進水中的那一刻,她抹了把腦門上的冷汗,亦不動聲色潛進了水潭中。

    在鳳九的算盤裏頭,一旦她靠近阿蘭若的殼子,說不準就能立時換迴去,屆時她同這個冰棺美人各歸各位,正是造化得宜。

    她在水底下握住阿蘭若的手,沒有什麽反應;抱住阿蘭若,還是沒有什麽反應;撚一個魂魄離體的訣,卻覺此時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像被捆在冰棺美人的殼子裏,脫離無法。

    事情它,有些許大條了。

    誠然她並非真正的阿蘭若,變不迴去心中也覺沒什麽,但頂著阿蘭若的臉,吃穿用度上不用操心,頂著這個冰棺美入的臉,莫非天天跟著小魚精們吃毛豆?毛豆這個東西偶爾一吃別有風味,天天吃還是令人惶恐。再則,她還應了陌少要頂著阿蘭若的身份幫他的忙,半途而廢也不是她的行事。

    鳳九在水底下沉思,既然變不迴去了,而她又必得讓所有人繼續認為她是阿蘭若,有什麽法子?

    唔,施個修正之術,將比翼鳥一族關乎阿蘭若模樣的記憶換成這個冰棺美人的,或許是條道。

    鳳九想起她的姑姑自淺有一句名言,隻有課業學得不好的人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此情此境,片刻就能想出這麽個好主意,鳳九在心中欽佩自己是個真正的聰明人,順便一讚姑姑的見解。但課業不好,卻始終是個問題:當初夫子教導修正術時她一直在打瞌睡,施術的那個法訣是怎麽念的來著?

    被銀蛟頂出去的冰棺如今已落迴湖中,就在她們腳底下,鳳九胡亂將阿蘭若塞入冰棺,又胡亂照著一個朦朧印象施了個修正術,胡亂寬慰自己既然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一個小小的修正術豈有什麽為難之理。做完這一切,她登時將諸煩惱拋於腦後,踩著水花浮上水麵,打算關懷一下息澤打架打得如何了。

    看熱鬧的小魚精已散得空空,徒留岸邊一排紮眼的荷葉懨懨攤著,遠處的禿山似乎也沒有什麽動靜,鳳九感到一瞬莫名的空虛。

    低頭再望向水麵時,水中人長發披肩,白裙外頭披了件男子的紫袍,瞧著竟然有些縹緲熟悉。

    一道白光驀然閃過鳳九的靈台,這個冰棺中的少女,會不會是她真正的殼子?她無法再移到阿蘭若的殼子裏,乃是因她機緣巧合迴到了自己的身體中?這個想法激得她不穩

    地後退一步。

    但來不及深想,天邊忽然扯出一道稠密的閃電,雷聲接踵而至,老天爺有此異象,必是有惡妖將被降服。果然,禿山上傳來猛蛟的聲聲痛吼,冷雨瓢潑,借著白露林的璀璨光華,可見乃是一場赤紅的豪雨。

    鳳九抬頭焦急地搜尋息澤的身影,雨霧煙嵐中,卻隻見紫衣神君遙遙的一個側影,身周依然沒有什麽仙法護體,銀色的長發被風吹得揚起來,手中的劍像是吸足了血,繞著一圈淡淡的紅光,氣勢迫人。

    猛蛟身上被血染透,已看不出原本覆身的銀鱗,眼中卻透出兇光,露出極其猙獰的模樣。

    鳳九不禁打了個哆嗦。

    被激得狂怒的困獸揚頭嘶吼,電閃之間彎角向紫衣神君瘋狂撞過去,像是已放棄了法術,要以純粹的力量做最後的勝負一搏。鳳九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嘶聲急喊快躲開。紫衣神君卻並未躲開,反而執劍迎上去,劍鋒極穩極快,斬風破雨之勢直劈過蛟首,但那樣硬碰硬的姿勢,堅硬的蛟角亦無可避免刺過他的身體。那一瞬間不曉得眼睛為何那樣靈敏,鳳九見他反手斬斷刺進身體的蛟角,隻皺了皺眉,臉上甚至沒有其他痛苦的表情。

    白露林的光華一瞬凋零,滿目漆黑間,鳳九覺得自己聽到了蛟首落地時的沉重撞擊。她喊了兩聲息澤,沒有人迴應。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個小雲頭,朝著禿山行得近了些,血腥氣漸重間,她一疊聲地喊著息澤,但仍然沒有人迴應。

    空中影出一輪圓月,四月初二夜,卻有圓月,也是奇哉。雨下得更大,倒是退了血色。鳳九的小雲頭吸足了雨水,一動一行軟綿綿的,頂不住沉重,最後歇在禿山的一個山洞口。

    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澆透,心口一陣涼。

    息澤在哪裏?是不是傷得很重,還是已經……他最近都對自己不錯,冒險去始空山給她取護魂草,送她魚吃,她被橘諾兩姐妹算計時,他還來給自己解圍。

    她不曉得心頭的恐慌是不忍還是什麽,也不曉得身上的顫抖是冷還是在懼怕什麽。她覺得她不能待在這個山洞,外頭雨再大,不管他是傷了還是怎麽了,她得把他找出來。

    正要再衝進雨幕,身後的山洞裏卻傳來一聲輕響。此種深林老洞,極可能宿著一兩頭奇珍異獸。鳳九攀著洞壁向裏頭探了一兩步,並未聽到珍獸的鼻息,又探了一兩步,一陣熟悉的血腥昧飄進鼻尖。

    顧不得小心扶著岩壁,鳳九顫著嗓子試探地喊出“息澤”兩個字,幾

    乎是一路跌進了山洞。

    洞口還好些,依稀有月光囫圇見得出個人影,洞裏頭卻是黑如墨石。她一向怕黑,自從小時候走夜路掉進一個蛇窩,也不怎麽再敢走夜路,今天晚上不曉得哪裏借來的一個肥膽。子夜無邊,濕乎乎的山洞裏頭一線光也沒有,她渾身發毛,哆嗦著預備從袖子裏掏顆明珠出來照明。方才她在洞口就該將它掏出來,也不至於不體麵地滾進山洞,她不曉得那時候自己怎麽就會忘了。

    手指剛觸到袖子裏的明珠,忽感到一股大力將她往後一扯。她“啊”地驚叫一聲,明珠啪一聲墜地,順著一個斜坡直滾到一個小潭中。小水潭醞出淺淺的一團光,但隻及得她腳下。她才發現方才自己是站在一尾臥蛇的旁邊,再多走一步,一腳踩上去,難免不會被它的兩顆毒牙釘入腿中。此刻,這尾臥蛇已斷作兩截。

    一隻手摟在自己腰間,將她穩穩收進懷中。她雖是個小女孩,但到底青丘的帝姬做了這麽多年,家學淵源還是能耳濡目染一些,曉得判斷這種時刻,會救自己的不一定就是友非敵,需警醒些。她定了定神,像凡間那些隨意扯塊布就能當招牌的摸骨先生一樣,有意無意地摩挲過圍在腰間的手,想借此斷出身後人大體是個什麽身份。

    極光潔的一隻手,食指商陽穴處並無鱗片覆蓋,不是什麽山妖地精。小指指尖圓潤亦並非鬼族魔族。手掌比自己大許多,應是個男子。指端修長,膚質細膩,看來是位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手掌略有薄繭,哦,公子哥兒偶爾還習個刀或習個劍。

    正待進一步摸下去,忽然感到身後的唿吸一窒,又是一股大力,反應過來時,鳳九發現自己背貼著身後的岩塊,困在了公子哥和洞壁的中間。洞頂的石筍滴下水珠,落進小潭中,滴答。

    朦朧光線中,她雙手被束在頭頂,公子哥兒貼得他極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幹燥的手指卻撫上她的臉頰,如同方才她撫著他一般,眉毛,眼角,鼻梁,狀似無意,漫不經心。

    她不曉得原來這種摩挲其實是很撩人的一件事,要是她曉得,借她一千個膽子她方才也不那麽幹。

    對了,公子哥兒是息澤神君。

    她方才沒有猜到是息澤,因那隻手溫暖幹燥,並無什麽血痕黏漬,幹淨得不像是才屠過蛟龍的手。此時一迴想,她同息澤相見的次數也算多,但著實沒有看過他狼狽的模樣,這樣的行事做派,倒像是一下戰場就能將自己收拾得妥帖。

    他的手指停在她唇畔,摩挲著她的嘴唇

    ,像立在一座屏風前,心無旁鶩地給一幅絕世名畫勾邊。鳳九忍不住喘了一口氣,在唇邊描線的手指驟停,鳳九緊張地舔了舔嘴角。息澤古冰川一般的眼忽然深幽,她心中沒來由地覺得有什麽不對,本能往後頭一退。身子更緊地貼住岩壁那一刻,息澤的唇覆了上來。

    後知後覺的一聲驚唿被一點不留地封住,舌頭叩開她的齒列,滑進她的口中。他閉著眼,每一步都優雅沉靜,力量卻像是颶風,她試著掙紮,雙手卻被他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她聞到血腥與白檀香,原本清明的靈台像陡然布開一場大霧。

    她覺得腦子發昏。

    這樣的力道下,她幾乎逸出呻吟,幸好控製住了自己,但唇齒間卻含著沉重的喘息,在他放輕力度時,不留神就飄了出來。

    緊握在頭頂的雙手被放開了,他扶上她的腰,讓她更緊地貼靠住他,另一隻手撫弄過她的肩,一寸一寸,扶住她的頭,以免她支撐不住滑下去。她空出的雙手主動纏上他的脖子,她忘了掙紮。他吻得更深。她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這種時候她的手就應該放在那個位置。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他的唇移到了她的頸畔,她感到他溫熱的氣息撫著她的耳珠。體內像是種了株蓮,被他的手點燃,騰起潑天的業火。這有點像,有點像……她的頭突然一陣疼痛,靈台處冷雨瀟瀟,迷霧刹那散開,迎入一陣清風。

    神思歸位。

    洞中的塵音重灌人耳,鍾乳石上水落石出,像誰漫不經心撥弄琴弦,靜謐的山洞中滑出極輕一個單音。她一把推在息澤的前胸,使了大力,卻沒推動。他的嘴唇滑過她的鎖骨痛哼了一聲,頭埋在她的左肩處,仍摟著她的腰,輕聲道:“喂,別推,我頭暈。”

    推在息澤胸口的手能感覺到莫名的濕意,舉到眼前,借著潭中明珠漸亮的暖光,鳳九倒抽一口涼氣,瞧著滿手的血,隻覺得幾個字是從牙齒縫裏頭蹦著出來的,“流了這麽多的血,不暈才怪。”

    肩頭的人此時卻像是虛弱,“別動,讓我靠一會兒。”

    血腥味越來越濃重,鳳九咬著牙道:“光靠著不成,你得躺著,傷口沒有包紮?”

    息澤低聲,“正準備包紮,你來了。”

    鳳九悶聲道:“我沒讓你把我按在牆上。”

    息澤不在意道:“剛才沒覺得疼,就按了。”又道,“別惹我說話,說著更疼了。”

    扶著重傷的息澤前後安頓好,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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