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不曉得自己在睡夢中沉浮了多久。

    雖然靈台渾渾然不甚清明,但偶爾也有一些知覺。她似乎被誰抱著。

    她心中覺得自己該曉得抱住她的人是誰,卻不明白為何想不起來。鼻息間隱隱然飄入一絲白檀香,此香亦令她覺得熟悉。但這種熟悉卻似隔了層山霧,令她疑惑。

    穩穩地被抱了一陣子後,似乎輾轉被放到一個柔軟的處所。她覺得這樣躺著更舒服些,懶懶隨抱著她的那雙手折騰。

    因大多時候意識含糊著,且身體上的痛楚是一陣兒一陣兒來,尋常隻感到疲累無力並無甚疼痛,這麽躺著便正合她的意,還算舒心。

    但總有疼痛襲來且一時難忍的時候,她不大經痛,料想痛得狠了也曾嚷過。每當痛到深處時,總有一隻手穩穩地將她扶起來靠著,一勺一勺喂給她什麽東西。這個東西血腥味甚濃,不大好喝,但一入喉疼痛就少許多,她覺得應該是個好東西。

    她被嗆著時,會有人輕緩地拍她的背;躺得不安穩時,會有人握住她的手;哼哼時,就有人將她摟在懷中。所以她經常哼哼,沒事兒也哼哼,想起來就哼哼。

    靈台稍有些許清明,她便在腦中盡力思索照顧自己的人會是誰,這個照顧的手法很細致,她覺得他很有前途。但每當此時,腦中卻又開始含糊。

    時光若流華,寸寸流逝,悄然無聲。她的神思總有些顛三倒四,眼前開始煙雲一般地掠過許多熟人。最後,定格在一位身著華服風姿婉約的貴婦人身上。這個貴婦人,是她娘親的娘親,她的姥姥伏覓仙母。她有些昏頭。

    姥姥她老人家此時正坐在家中的小花廳裏同娘親議論著什麽。

    她的這個姥姥伏覓仙母,一向瞧著雖然十分溫和可親,但實在是位厲害又好計較的仙母,平生大事是將膝下幾個女兒都嫁得好人家。在她的周全計較下,膝下七個女兒的確無一不嫁得穩妥,著實是位人生贏家。但嫁完女兒後,這位仙母卻開始時常地感到人生寂寞如雪的空虛。

    空虛了一兩千年,有一天,鳳九她姥爺做壽,她爹攜他們全家迴去給丈人賀壽。她爹領她到伏覓仙母跟前敬茶,敬得這位站在人生贏家製高點高處不勝寒的仙母頓時欣喜地發現,她最大的這個外孫女鳳九,今年已經有三萬多歲了。

    這個年紀,差不多可以開始給她找個婆家了。

    從此仙母她老人家又找到了新的人生追求,來大女兒家做客做得異常殷勤。

    鳳九躲在小花廳的外頭,豎起一雙耳朵,聽她姥姥同她娘親到底在說些什麽。隻聽姥姥道:“九兒的姻緣嗎,為娘之所以這麽早作打算,是要幫她好好地挑揀挑揀。我們九兒這樣的容貌和性情,必定要嫁個三代以上的世家子弟。不過世家子弟中,也並非各個能耐,譬如前陣子你二妹夫同我舉薦的南海水君的小兒子,相貌倒是俊,家世也尚可,但手中卻沒握著什麽實職,委實是樁遺憾。為娘心中覺得,配得上九兒的,必定要是個手握重權的世家子,這才是有前途。再則,那種武將為娘也不大喜歡,譬如你四妹夫那樣的。雖然你四妹夫也算位高權重,不過,這樁婚事卻一直是為娘的一塊心病。當日,唉,當日若非你四妹妹絕食相逼非他不嫁,為娘怎會將好好一個孩兒送到一介莽夫的手中。武將嘛,成天打打殺殺,哪裏曉得憐惜疼惜人,你是九兒的娘,你便不能再犯為娘這種過錯,此後同九兒相交得深的但凡有武將,你都須多留一個心眼。此外還有一樁也極重要,所謂姻緣良配,我們九兒長得這樣好,自然也需尋個相貌同她一樣登對的,將來生出的小崽才更冰雪可愛,不辱沒咱們赤狐族和九尾白狐族的名聲。為娘此時大約隻能想到這麽些,都很大略,更細致的待為娘迴去再行考慮考慮。”

    鳳九她娘在一旁稱讚她姥姥考慮得很是,她們必定照著她老人家的旨意幫鳳九尋覓良婿,她老人家毋要憂心如何如何。

    姥姥和娘親的一番話,如千斤重石積壓在鳳九的心頭,她蹣跚著躡手躡腳離開小花廳,一路上感到頭上頂了座山似的昏重。

    她心儀的東華帝君,雖然白手起家身居高位,卻並非三代以上的世家,姥姥一定不喜歡;帝君他早年雖手執大權,卻早已避入太晨宮不理世事,如今已未握得什麽實權,姥姥一定又不喜歡;帝君打架打得甚好,好得許多次他統領的戰事都錄入了神族典冊供後世瞻仰,比四姨夫那種純粹的武將都不知武將了幾多倍,姥姥一定更加的不喜歡。

    帝君他除了臉長得好看以外,恐怕在姥姥的眼中簡直無一可取,這,可如何是好。

    遊廊外黃葉飄飄,秋風秋樹秋送愁,送得她心胸無限地愁悶。她蕭瑟地蹲在遊廊外思索,靠父君向一十三天太晨宮說親這條路,怕是走不通了,追求東華帝君這個事情,還是要實打實地全靠自己啊。

    一時又變換作另一個場景,鳳九卻並未想到方才是夢,反而感到這場景的轉換極其正常。隻是含糊地覺得,方才的事應是過了許久,是許久前發生之事。

    不過,都快忘了,那才是當年央司命將自己渡進太晨宮的始源啊。若不是東華他不合家裏人為她擇婿的條件,若那時候將思慕帝君之事告訴家裏人曉得,再請父君去九重天同東華他說親,不曉得今日又是一番什麽局麵。

    心中浮現今日這個詞,她覺得這個詞有些奇怪,今日今日,自己似乎不大滿意今日之狀,不過,今日卻是何等模樣?今日此日,究竟是何夕何日?

    她迷茫地望向四周,場景竟是在一張喜床上。紅帳被,高鳳燭,月光清幽,蟲鳴不休,哦,今日,是她同滄夷神君的大婚。

    父君他挑來挑去,最後挑中了這個織越山的滄夷神君做自己的夫婿。

    她憶起來,她當然不滿父君擇給自己的這個夫婿,前一刻還站在轎門前同老爹一番理論,說既然他這麽看得上滄夷,不如他上喜轎自嫁了去又何必迫她。一篇邪說歪理將她老爹氣得吹胡子瞪眼,愣是拿捆仙索將她捆進了轎子。

    然,僅是一刻而已,她怎麽就躺在了滄夷的喜床上?她依稀覺得自青丘來織越山的一路上,應該還發生了一些可圈點之事,此時卻怎麽像是中間這一段全省了?

    她第一次有些意識到,或許自己是在做夢。但所知所覺如此真實,一時也拿不大準。燭火一搖,忽聞得候在門外的小仙童清音通報:“神君仙臨。”

    洞房花燭夜仙臨到洞房的神君,自然該是滄夷。鳳九嚇了一跳,她並不記得自己曾同滄夷拜過什麽天地,這就,洞房了?驚嚇中生出幾分恐慌,倉皇間從頭上胡亂拔下一根金簪,本能地合眼裝睡。簪子鋒利,她心中暗想,倘若滄夷敢靠近她一步,今夜必定讓他血濺喜床。一時卻又莫名,怎麽記憶中嫁到織越神宮那一晚,好像並沒有這一段,怎麽記得拜堂之前自己已經威風八麵地將神宮給拆了?或者,難道,莫非,此時果真是在做一場春秋大夢?

    她心中略定了定,管它是夢非夢,她既然不喜歡這個滄夷神君,而她一向又算是很有氣節,自然即便在夢中,也不能叫他從身上討半分便宜。

    感覺神君走近,她微睜開眼,手中蓄勢待發的簪子正待為了迴護主人的貞潔疾飛出去,卻在臨脫手的一霎,噠一聲,軟綿綿落進重重疊疊的被子。

    鳳九目瞪口呆地瞧著靠近俯身的這個人,眨巴眨巴眼睛,愣了。

    來人並非滄夷,來人是方才自己還念叨過的東華帝君。

    月光下皓雪的銀發,霞光流轉的紫袍,以及被小

    燕戲稱為冰塊臉的極致容貌。

    停在床前的人,的的確確是帝君他老人家本尊。

    帝君瞧見她睜開的眼,似乎怔了一怔,伸手放在她額頭上一探,探完後卻沒有挪開,目光盯著她的臉許久,才低聲問她:“醒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鳳九謹慎而沉默地看著這個帝君,木呆呆想了一陣,良久,她麵色高深地抬了抬手,示意他靠她近些。

    帝君領會她的手勢,矮身坐上床沿,果然俯身靠她更近些。

    這個距離她伸手便夠得著他的衣領。但她的目標並不在帝君的衣領。

    方才她覺得渾身軟綿綿沒什麽力道,將上半身撐起來做接下來這個動作,尚有點難度,不過這樣的高度,就好辦了許多。

    帝君凝目看著她,銀色的發絲垂落在她的肩頭,沉聲問她:“確有不舒服?是哪裏不舒服?”

    她沒有哪裏不舒服。帝君問話的這個空當兒,她的兩隻手十分利落地圈住了帝君的脖子,將他再拉下來一些。接著,紅潤雙唇準確無誤地貼上了帝君的唇……帝君被這麽一勾一拉一扯一親,難得地,愣了。

    鳳九一雙手實實摟住東華的脖子,唇緊緊貼住東華的唇。

    她心中作如此想:前一刻還懷疑著此乃夢境,下一刻滄夷神君就在半途變作了東華,可見,這的確是個夢境。夢這個東西嘛,原本就是來圓一些未竟的夢想。當年離開九重天時,唯恨一腔柔情錯付卻一絲一毫的迴本也沒有撈著,委實有辱青丘的門風。今日既然在夢中得以相遇,所謂虛夢又著實變化多端,指不定下一刻東華他又悄然不見,索性就抓緊時間親一親,從前這筆情債中沒有撈迴來的本,在這個夢中撈一撈,也算是不錯。

    東華的唇果然如想象中冰冰涼涼,被她這麽密實地貼著卻沒有什麽動靜,像是在好奇地等待,看她下一步還要做什麽。

    這個表現讓鳳九感到滿意,這是她占他便宜嘛,他是該表現得木頭一些,最好是被她親完,臉上還需露出一兩分羞惱的紅暈,這才像個被占便宜的樣子。

    貼得足夠久後,她笨拙地伸出舌尖來舔了舔他的上唇,感覺帝君似乎顫了一下。這個反應又很合她的意,滿足的滋味像是看到一樹藤蘿悄然爬上樹頂,又像是聽到一滴風露無聲地滑落蓮葉。

    她舔了兩下放開他,覺得便宜占到這個程度,算是差不多了。況且還要怎麽進一步地占,她經驗有限,不甚懂。

    帝君眼中含了幾分深幽,臉上的表情卻頗為沉靜,看來夢中的這個帝君,也承繼了現世中他泰山崩於前後左右都能掉頭就走的本事。

    帝君沒有害羞,讓鳳九略感失望,不過也沒有什麽,他一向臉皮的確算厚。

    鳳九抱著帝君脖子的手又騰出來摸了摸他的臉,終於心滿意足,頭剛要重新挨迴枕頭,中途卻被一股力量穩住。還沒有搞清是怎麽迴事,帝君沉靜的麵容已然迫近,護額上墨藍的寶石如拂曉的晨星,映出她反應遲鈍的呆樣。

    隔著鼻尖幾乎挨上的距離,帝君看了她片刻,而後極泰然地低頭,微熱的唇舌自她唇畔輕柔掃過。

    鳳九呆愣中聽到腦子裏的一根弦,啪的一聲,斷了。

    近在眼前的黑眸細致地觀察著她的反應,看到她微顫的睫毛,不緊不慢地加深了唇舌的力道,迫開她的嘴唇,極輕鬆就找到她的舌頭,引導她笨拙地迴應。過程中帝君一直睜開眼睛看著她,照顧她的反應。

    實際上鳳九除了睜大眼睛任帝君施為,此外無甚特別的反應。她的腦子已經被這個吻攪成了一鍋米粥。這鍋米粥暈暈乎乎地想:跟方才自己主動的半場蜻蜓點水相比,帝君他這個,實在是,親得太徹底了,帝君他果然是一個從來不吃虧的神仙。做神仙做得他這樣睚眥必報,真是一種境界。

    她屏息太久,喘不上氣,想伸手推開帝君,手卻軟綿綿沒甚力。如今她腦子裏盛的是鍋沸米粥,自然想不到變迴原身解圍的辦法。

    帝君倒在此時放開了她,嘴唇仍貼在她唇角,從容且淡定地道:“屏住唿吸做什麽,這種時候該如何吸氣唿氣,也需要我教你嗎?”嗓音卻含了幾分沉啞。

    鳳九自做了青丘的女君,腦門上頂的首要一個綱紀,便是無論何時都要保住青丘的麵子,無論何事都不能汙了青丘的威名。

    東華的這句話卻委實傷了她的自尊心,釀出氣勢狡辯道:“我們青丘在這種時候,一向都是這樣的風俗,不要土包子沒見過世麵就胡亂點評我!”

    行這種事的時候,他們青丘到底什麽風俗,她才三萬來歲不過一介幼狐,自然無幸得見,也無緣搞明白。連親一個人,除了動用口唇外竟還可以動用到舌頭,她今天也是頭一迴曉得。她從前一直以為,親吻這個事嘛不過嘴唇貼嘴唇罷了。有多少情,就貼多長時候,譬如她方才貼著帝君貼了那麽久,已當得上情深似海四個字。原來,這中間竟還有許多道道可講究,真是一門學問。

    不過,既然青丘行此事一貫的風俗,連她這個土生土長的仙都不曉得,帝君他一定更加不曉得,她覺得用這種借口來蒙一蒙帝君,大約可行。

    瞧帝君沒什麽反應,她有模有樣地補充:“方才,你是不是唿吸了?”她神色肅穆,“這個,在我們青丘乃是一樁大忌,住在我家隔壁的灰狼弟弟的一個表兄,就曾因這個緣故被定親的女方家退了婚。因這件事,是很被對方看不起的一件事。”

    東華聽聞此話,果然有些思索。

    她在心中淡定地欽佩自己這個瞎話編得高,忒高,壯哉小鳳。

    但是有一樁事,小鳳她不慎忘了,帝君有時候,是一個好奇心十分旺盛的神仙。

    果然,好奇心旺盛的帝君思考片刻,得出結論:“這個風俗有意思,我還沒有試過,再試試你們青丘的風俗也不錯。”

    鳳九神思未動身先行地伸手格在帝君胸前一擋,臉紅得似顆粉桃:“這麽不要臉的話你都說得出來!”

    其實帝君他老人家一句話隻是那麽一說,不過,他顯然並不覺得方才隨口這句胡說有何不可,提醒她:“是誰先摟過來的,你還記得不記得?”

    鳳九一身熊熊氣焰瞬息被壓下去一半,這,又是一個麵子的問題。

    她想了半天,底氣不足地囁嚅:“誠然,誠然是我先摟上去的。”摸了摸鼻子狡辯,“不過這是我的夢,我想要怎樣就怎樣!”說到這裏,腦中靈光一閃,她驀地悟了。對,這是她的夢,東華不過是她意識裏衍生出來的夢中人物,平日口舌上從未贏過他也就罷了,在自己的夢中他居然還敢逞威風,真是不把她這個做夢的放在眼裏。

    她頓時豪氣衝天,無畏地看向東華:“你,你嘛,其實隻是我想出來的罷了,我自己的夢,我想占你的便宜自然就可以占你的便宜,想怎麽占你的便宜,自然就怎麽占你的便宜,但是你不能反過來占我的便宜。”搖頭晃腦地道:“你也不用同我講什麽禮尚往來的道理,因為這個夢裏頭沒有什麽別的章法道理,我說的就是唯一的道理!”一番話著實銷金斷玉鏗鏘有力,話罷自己都有些被鎮住了,定定瞧著帝君。

    帝君像是反應了許久。

    她琢磨著,帝君可能也被鎮住了,抬手在他跟前晃了幾晃。帝君握住她亂晃的手,明明瞧著她,卻像自言自語:“原來當在做夢。”停了一停,道:“我還想,你怎麽突然這麽放得開了。而且,竟然沒生氣。”

    帝君這

    兩句話,鳳九耳中聽聞,字字真切,連起來表個什麽意卻不大明白,糊塗道:“什麽叫當是在做夢,”茫然道:“這個,難道不是在做夢?不是做夢,你又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莫名且混亂地道:“我又為什麽要生你的氣?”怔了片刻,目光移到他微紅的嘴唇上,臉色一白道:“難不成,我真的,占了你的……”便宜二字她委實說不出口,未被東華握住的那隻手,默然地提拉住蓋在胸前的薄被,妄圖扯上來將自己兜頭裹住。現實它,有點殘酷。

    帝君抬手淺淺一擋,上提的一角薄被被晾在半空,她的手被帝君握住。帝君凝眉瞧她半晌:“還記不記得入睡之前,你在做什麽,小白?”

    入睡前她在做什麽?此時一想,鳳九才發現竟全然沒有印象。腦中一時如瓊台過秋風,一幕幕有關失憶的悲情故事被這股小涼風一吹,頓時冷了半截心頭。自己這個征候,是不是,失憶了?

    愁自心間來寒從足上生,這個念頭一起,鳳九覺得手腳一時都變得冰涼。正此間,冰渣子一樣的手卻被握得更緊了些,湧上稍許暖意,耳邊帝君緩聲道:“我在這裏,有什麽好怕,你隻是睡昏了頭。”

    她抬頭迷茫地瞧著帝君。

    帝君將她睡得汗濕的額發撩開,沉著道:“有時睡得多了是會這樣,睡前的事記不得無所謂,最近的事情你還記得,就沒有什麽。”眼中閃過一點微光,又道:“其實什麽都記不得了,我覺得也沒有什麽。”

    帝君的這句安慰著實當不上什麽安慰,但話入耳中,竟神奇地令她空落落的心略定了定。

    鳳九此時才真正看清,雖不是做夢,自己卻的確躺在一張碩大的大床上。不過倒並非紅帳紅被的喜床。身下的床褥眼前的紗帳,一應呈苦蜀花的墨藍色,帷帳外也未見高燃的龍鳳雙燭,倒是帳頂浮著鵝蛋大一粒夜明珠。

    透過薄紗織就的軟帳,可見天似廣幕地似長席,枝椏發亮的白色林木將軟帳四周合著軟帳,都映照得一片仙氣騰騰。當然,其中最為仙氣騰騰的,是坐在帳中自己跟前的帝座他老人家。

    方才帝君提到最近的事情。最近的事,鳳九想了片刻,想起來些許,低聲向東華道:“既然你不是夢,那……在你之前夢到和滄夷神君的婚事……哦,那個或許才是夢。”

    她琢磨著發夢的始源,臉上一副呆樣地深沉總結:“兩個月前我老頭他,呃,我父君他逼我嫁給織越山的滄夷神君,成親當夜,我花大力氣將滄夷的神宮給拆了,這門親事就

    此告吹。聽說,其實當年造那座神宮時滄夷花了不少錢,但是,我將它夷成廢墟他竟然沒有責怪我,我老頭跳腳要來教訓我他還幫我說情。”

    她繼續深沉地總結:“固然他這個舉動,我覺得可能是他在凡世統領的山河過多,瑣事繁冗,將腦子累壞了。但他幫我說情,一碼歸一碼,我還是挺感激他,覺得拆了他的窩有些對不住,心中慚愧。我估摸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今日才做這樣離奇的夢。”

    鳳九的頭發睡得一派淩亂,帝君無言地幫她理了理。她顛三倒四總結個大概,帝君一麵隨她總結,一麵思索大事。白止要將鳳九嫁去織越山,據司命說,這樁事已過了七十年,但此時鳳九口中言之鑿鑿此事僅發生在兩月前。看來,大約是入夢時受了重傷,仙力不濟,讓鳳九的記憶被阿蘭若之夢攪得有些混亂。

    她此時的記憶還停留在七十年以前,所以才未因他將頻婆果給姬蘅生他的氣。

    帝君覺得,阿蘭若之夢擾亂人記憶這個功用,倒是挺善解人意。

    鳳九陳情一番又感歎一番,終究有二三事思索不出由頭,臉上露出疑惑神色,深沉地道:“其實,我從方才起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大對頭,”瞧著帝君,眼中漸漸浮上一層震驚,“既然方才我才是做夢而此時我沒有做夢,那這裏是何處,帝君你、你又怎會出現在此處,還、還有這個床是誰的?”

    帝君端詳她一陣,看來此時的小白,隻有九重天上做自己靈狐時的記憶。這樣就好辦多了。他麵色誠懇地胡說八道:“此處是個類於十惡蓮花境的結界,燕池悟將我困住了,你擔心我,所以匆匆趕來救我。”

    鳳九嘴張成一個鹹蛋,吃驚地將拳頭放進口中:“燕池悟忒本事了,竟關了你兩次!”

    帝君麵不改色地道:“他不但關了我,還關了你,所以我們出不去,隻能困於此中。”

    鳳九義憤填膺地恨恨道:“燕池悟這個小人!”卻又有一分不解,“為什麽燕池悟再次困住你這一段,還有我奮不顧身前來營救你這一段,我一點印象都沒了?”

    帝君鎮定地道:“因為你睡糊塗了。”見她眼中仍含著將信將疑的神氣,手撫上她的臉,定定地直視她的眼睛,語聲沉緩道,“小白,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鳳九僵了。

    今夜她思緒顛顛倒倒,帶得行事也一時這樣一時又那樣,自覺沒個章法,且莫

    名其妙。此時東華這句話,卻如一片清雪落在眉梢,瞬間掃淨靈台的孽障。

    她方才覺得自己有些清醒過來。

    幾百年前九天上的記憶如川流入懷,心中頓時酸楚。

    她記得,從前有一迴同姑姑閑話,說起世間玄妙,妙在許多東西相似而又非似。例如“情”,“欲”二者。此二者乍看區別不大,卻極為不同。其不同之一,在於欲之可控而情之不可控,所以凡人有種文雅的說法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自己對東華,從來不是可控之欲,而是不可控之情。自以為已連根截斷,乃是根埋得太深,截出來的這一段乍看挺長,便以為到底了。其實深挖一挖,還能挖得出。

    她以為往事隨風,已緲如煙塵,此時東華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將根上的黃土概數除盡,讓她親眼見到這段情根被埋得多麽深,多麽穩固。

    燕池悟為什麽又關了東華,自己為什麽不長教訓地又顛顛跑來救他,這些疑問都無須再計較。

    帝君他說,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時隔兩百多年,看來,他終於曉得了自己就是當年十惡蓮花境中救他的小狐狸,九重天上陪著他的小狐狸。不曉得,他知不知道自己為了他吃的那些苦頭。

    可是曉得能如何,不曉得又如何,這不是對的時候。

    眼淚忽然盈出眼眶,順著眼尾滑落,她聽到自己的嗓音空空:“你果然曉得我是當年的那頭狐狸了吧?可是,你怎麽能現在才曉得呢?”

    軟帳中的氛圍一時沉重,東華的指腹擦過她眼尾淚痕,沉默良久,道:“是我的錯。”

    她淚眼蒙矓地瞧著東華,他臉上的表情她從來沒有見到過。

    她曉得,他這樣是在示弱。他這樣示弱,對她說都是他的錯,但是她其實心中明白,所謂不知者不罪,並不是東華的錯,是老天爺沒有做給他們這個姻緣,東華道這個歉道得沒有道理。

    她這麽慘兮兮地哭著責問他也沒有道理。

    隻聽說相逢一笑泯恩仇,沒有聽說相逢一哭結新仇。

    她自己抬手將淚拭幹,垂著眼睛接著東華的話。低聲道:“也沒有什麽,在姬蘅來太晨宮前,其實你一直還是對我不錯,姬蘅來了你才對我變壞,這個,你不用放在心中,因為很早以前我就已經想明白這個道理,姬蘅是你的心上人,我那時候大約隻能算是太晨宮中的一頭靈寵,我抓傷了姬蘅,你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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