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雲江到達一樓大廳後,黎宇飛充當介紹人,現場的幾人握手寒暄,李澤文的教授身份和他的年輕臉龐往往會讓人吃驚,徐雲江雖然相當見多識廣的人,但看得出來他一樣很震驚,握手時挺客氣地恭維了幾句。

    畢竟是來麻煩別人的,李澤文的姿態做得很足:“徐隊長,在你百忙之中打擾,真不好意思。”

    徐雲江好脾氣擺了擺手,把目光轉向了郗羽,倒是笑了:“你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當年調查取證的時候就是我問的你。”

    “……是,我也覺得您的聲音有點熟悉。”

    剛剛徐雲江開口說話的時候,她就依稀覺得這把聲音似曾相識,現在終於弄明白這個似曾相識來自何處。當年她被警察問話的時候,內心惶惑到了極點,緊張到了極點,大腦更是昏昏噩噩,絕大多數時間都垂著頭,根本來不及看問話的警察的的臉是方的還是圓的,眼睛是大還是小——但那有些沙啞、不算太標準的普通話說話方式是牢牢記住了。

    李澤文看她一眼。大腦對聲音的記憶力其實挺強的,在郗羽的身上又得到了證實。

    徐雲江態度挺和藹地一笑:“你當時都快崩潰了,也難為你還記得我的聲音。”

    郗羽有些輕微的尷尬,她很好地把這種排斥的心理排除掉:“徐隊長,我和教授今天來拜訪您,就是想就當年的這期潘越墜樓案件和您溝通一下。”

    來訪者目的性極強,徐雲江也不是浪費時間的人,他把話題轉入了正軌:“那你們想知道什麽?”

    李澤文迴答:“徐隊長,我想知道當年調查過程中那些沒有記錄在卷宗裏的細節。”

    徐雲江沒接話,隻說:“李教授,你看了案卷,應該也已經了解這件案子的前因後果,你對這個案子怎麽看?”

    所謂明人不說暗話,李澤文很明白這位徐隊長的意思——你想從我這裏套出信息,那就要拿出我有興趣的信息。

    李澤文說:“這幾天,我和郗羽拜訪了當年的部分當事人,得到了一些新線索。”

    “什麽線索?”徐雲江眸光一閃。

    “我現在沒有百分百的證據證明潘越是死於謀殺——至少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拿到實證,但有些線索我認為很有價值。”

    李澤文說著拿出手機,摁下了播放鍵。手機裏放出的是幾天前郗羽和孟冬在潘越墓前的那段交談。

    “這個說話人是孟冬,潘越的好友

    。”李澤文說。

    徐雲江臉色凜然。作為幹了十多年刑偵的人,徐雲江當然能感受到這條線索的分量。

    “這個男孩我記得,我當年詢問過他。”徐雲江沉聲道,“李教授,你相信他的說法?”

    “到目前為止,我沒找到孟冬說謊的動機和證據,我認為他的說法是真的,”李澤文沒有隱瞞自己的看法,“這是一件早已塵埃落定的案件,說謊毫無意義。如果郗羽沒有主動去找他,他顯然可以再隱瞞十幾年。”

    一旁的黎宇飛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小姨子,心說她的人生還真是傳奇——隨後他搖了搖頭,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孟冬當年也就十三四歲,他真能說謊話把那麽多老警察騙過去?”

    徐雲江伸手從衣兜裏掏出一盒煙,重重道:“中學生常常說謊,他當時的表現非常正常,我沒從他身上看到有隱瞞的跡象。”

    李澤文看得出來他的遺憾,他不打算刺激這位老警察,解釋了幾句。

    “初中生大抵偏執、幼稚和膚淺,成年人看穿他們很容易,但孟冬這樣的就未必。我和孟冬接觸過,他的性格裏最明顯的特征就是自信——這當然也不奇怪,一個天賦出眾的少年當然應該自信。我猜想,他是初中生那時候就已經樹立了‘我很厲害,我很聰明’的認知。他認為自己的做法是對的,他認為自己很勇敢,勇敢的內心會讓他的每句話都顯得很有說服力。”

    徐雲江沒有反駁,他的表情相當複雜:“這都不是理由。這麽看來,我們當時處理這個案件或許是太急切了。”

    一旁的黎宇飛神情一凜。他想起了幾天前李澤文看完案卷後的那一番話。

    ——“調查取證時間太短,僅用了三天就結案,問詢筆錄不超過十人,法醫的檢查也做得不算徹底,沒有做詳細的病理檢驗和毒理檢驗。”

    徐雲江剛剛的話和這番話不謀而合。

    徐雲江沉著臉搖了搖頭,看向李澤文的表情更平易近人了一些,像是認可了李澤文能在這件案子上和他平等交流的權利,“你想知道什麽?”

    李澤文說:“徐隊長,我對為什麽沒有找到目擊證人有點疑慮。”

    “那是因為我們確實沒有找到。”

    徐雲江簡述了一下當年案件的查證的經過,他記憶力出眾,加上剛剛重溫了案件檔案,迴憶起了許多細節。

    潘越墜樓事件發生後不到一分鍾,初三·三班的班主任就拿出手

    機報了警;派出所接到了報警後馬上出警,然後同時通報給了公安分局。高墜死亡案件的現場情況較為複雜,調查、處理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死者家屬上訪上述,甚至引發群體性事件。而且,這起高墜事件是在全省名校南都二中發生的,影響比普通的高墜案件更大。

    所以分局接到接到報案後非常重視,刑偵隊立馬出動,副隊長親自出馬帶領人手驅車出發,到達現場時大概是六點——潘越墜樓後十五分鍾。一行人到達現場後,有條不紊的行動起來,當時醫院的救護車也到了,醫生對潘越進行了一番檢查,斷定沒了生命氣息,於是把人蓋上白布,抬上救護車運走了。局裏的法醫也跟著救護車一起離開了。

    這是一起命案,必須要按照程序辦事。警察們開始現場開始工作——痕跡檢驗人員開始拍照又去屋頂收集證據,徐雲江和他的搭檔,再加上派出所的幾位民警對留在學校的師生走訪調查。

    走訪調查這樣的legwork是警察破案時最大的依仗。在這個過程中,警察會大量、廣泛的詢問所有可能相關人員,初步獲取原始信息——如果在這個過程中獲取到什麽重要的線索,警察才會把人叫去認真做一次筆錄,簽字畫押。當年技術條件遠遠沒有這麽成熟,執法記錄儀這種神器還沒出現。

    “當時我們在校園裏進行了大規模走訪,學校裏老師學生、清潔工、門衛都問過,他們都沒有提供有效的線索。”

    “高中部那邊有問過嗎?高中部教學樓的頂層靠窗邊的同學應該可以看到初中部教學樓的屋頂的一些動靜。”

    因為初高中學習壓力不同,南都二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的作息時間略有差異。初中部是五點下課,高中部是五點五十分下課。因此,在潘越墜樓的那個時間內,學校裏出現了這樣一種情況:初一初二的學生已經基本離校,初三年級和高中部的學生還在上課。這個階段,在學校裏晃來晃去的人著實不多,而這些人裏能夠有閑心抬頭往人家樓頂上看的更少了。

    高中部教學樓和初中部教學樓隔著一個大操場遙遙相對,高中部教學樓和初中部一樣,樓前有兩排香樟樹,這些香樟樹阻礙了大部分樓層較矮的高中班級的視線,但總有那麽幾個可以看到對麵初中部的動靜的。

    李澤文冷靜地分析:“初中部教學樓距高中教學樓的直線距離是一百六十米,一個一米六高的人在一百六十米外上形成的視角是約為三十分,也就是說,視力超過0.8的眼睛都可以看清初中部屋頂上是否有

    人。在高中教學樓裏能看到初中教學樓屋頂的班級是在樓頂的高一年級的六個班,每個班平均有七人靠窗坐,總人數是四十二人。當然,中學生的近視率也很高,假設這四十二人裏有三分之二的近視率,經過矯正後,視力能達到0.8的學生大約還有二十人。這二十名學生隻要側一側頭,大致可以看到初中部教學樓的動靜——更別說當時初中部的樓頂還在修建天文台,在上課的間隙,往初中教學樓屋頂看的人應該是有的。”

    縱然徐雲江當了這麽多年刑警,也極少聽到這麽冷靜的數據分析,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你的數據分析可能有道理,實際上,這四十多名學生中的大部分學生都盯著黑板的,南都二中是名校,大多數學生在學習上很認真,上課時不會往外看。最關鍵的是,還有可靠程度的問題。”

    “怎麽說?”

    “當時發生了這樣的一件事,我們詢問那些高一年級的學生時,大部分高中生都說自己沒注意初中部樓頂的動靜。不過有個高中生說自己看到了初中部樓頂,他說他看到了幾個人在初中部的樓頂上——我們當時覺得這是條大線索,可仔細一查才發現,那個男生是近視眼還有散光,雖然戴著眼鏡但眼鏡的度數和不匹配,他不可能看得清初中部樓頂上的細節。我們跟他求證的時候,他才說,因為自己平時在學校沒存在感,老師也不重視他,所以決定編造新聞,找一點存在感。”

    郗羽莫名驚詫:“怎麽能這樣啊?”

    徐雲江看了她一眼,平靜道:“提供虛假線索的人一直不少。”

    “你們是不是批評了這名學生?”李澤文問。

    “當然。”徐雲江一臉理所當然,“這是誤導。”

    李澤文短暫一默。就中國高中生的生態狀況而言,在同學被批評的情況下,就算某人真的看到了什麽也未必會說了。

    李澤文又問:“那操場上的體育生有沒有看到初中部屋頂的動靜?”

    南都二中的體育不算強項,但高考永遠是最強力的指揮棒——隻要高考有體育加分,中學就不可能完全不重視體育。所以南都二中也有一些體育生,人數不多,依然以學習為主,體育對他們是一種加分的手段。每天的下午四點到六點,體育生就會在操場進行跑跳投等各種訓練。在潘越墜樓的那個時間,操場上應該也有一些體育生,如果他們在運動之餘抬起頭,應該也可以看到初中部屋頂上的一些動靜。

    徐雲江眯了眯眼眼,他再次感受到了,這

    位教授確實是做了很多功課才來找自己的。他已經全麵掌握了5月11號那天南都二中的方方麵麵。

    “我們問了,當時體育老師們帶著體育生們運動會去了,所以當時操場上一個人都沒有。”

    “果然,這樣就能說得通了。”李澤文微微頷首,“校誌上有記載,當年的五月,體育生在全省的中學生運動會上取得了優異的成績,看來他們參加的就是這一次的運動會。”

    徐雲江說:“這就是我們當時麵對的現實情況,沒有目擊證人。”

    黎宇飛雖然沒當過刑警,但也覺得不對頭:“這也未免太巧了。”

    是的,太巧了——李澤文慢慢咀嚼著從徐雲江這裏聽到的一手資料,簡直想感慨,完美的時機,任何一個時間都不會這麽完美。

    李澤文說:“除此外,徐隊長,你們有沒有核實最後見到潘越的一些師生是否真的如他們所說,按時離開學校?”

    “核實過,但用處不大。”

    在天網誕生之前,在學校的攝像頭淪為擺設的情況下,警察隻能依照口供核實師生的口供。對田浩然、畢新宇和孟冬這三名學生,他們的父母都證實他們準時迴了家——但父母對自己子女的證明沒說服力。至於老師們,他們住得在學校教學區旁邊的教職工小區,小區剛剛建成,監控力度很不怎麽樣,當時甚至連個單獨的保安都沒有,調查某位老師是否迴家也隻能依托於口供。

    李澤文聽完,略略點了頭:“所以沒有對老師多調查?”

    徐雲江道:“要徹查一個人——還是老師,要有起碼的懷疑理由,我們沒發現老師們有什麽可疑的。”

    徐雲江又從煙盒抽出了一支煙拿在手裏,似乎準備點燃——他握在手中的煙盒已經癟下去了,他手裏的那支煙是最後一支。李澤文轉過臉:“郗羽,去給徐隊長買一盒煙。”

    自從對李澤文開口請她幫忙後,郗羽當即點頭說“好”。因為她對煙毫不了解,又仔細看了看徐雲江手中煙盒上的字,是“玉溪”。

    徐雲江怎麽也不可能讓才見麵的人給自己買煙,正打算開口阻攔時卻和李澤文平靜的目光對上了——於是他頓了頓,從錢包裏掏出五十塊錢遞給黎宇飛:“那我也不能叫你買煙去。你帶郗羽去買煙,別讓她掏錢。”

    “好。”領導交代了任務,黎宇飛當然不可能拒絕,爽快的接過錢,叫上郗羽兩人一起出門去了——雖然他稍微有點奇怪隊長的舉動。

    瞧著這對姐夫和小姨子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門外,李澤文轉眸看向徐雲江,“徐隊,郗羽已經走了,當年對郗羽有什麽看法,你可以告訴我了。”

    徐雲江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李澤文,他再一次為這位大教授的敏銳暗暗驚歎。

    “之前說的原因我想不是主要的。沒有徹查老師的原因,是因為郗羽嗎?”李澤文問。

    “沒錯,我們的主要懷疑對象是郗羽,我們內部的統一觀念認為,郗羽和潘越的死脫不了關係。”徐雲江說。

    “為什麽你們會這麽想?是因為當年她離開學校的時間和潘越墜樓的時間一致?這件事是可以解釋的。”李澤文道,“從體型上判斷,她的力氣也不可能有這麽大。”

    “李教授,當年接到報警後,我們刑偵隊馬上就出動了,我和我同事是最先來到現場的一批人,基本上和醫院的醫生同時到的現場,畢竟我們分局和二中的距離挺近的。當時的案發現場還算有秩序,老師們控製了現場,讓一些看熱鬧的學生不要靠得太近。我就是這個時候第一次看到郗羽,”徐雲江意味深長道,“她也是在場所有學生裏唯一一個校服上有血跡的。”

    “有血跡?潘越的?”

    李澤文凜然,這個細節他第一次知道。

    “是,我們問了現場的老師。老師們說,潘越墜樓後,初三年級的學生們紛紛湧出教室看怎麽迴事。現場的兩位老師裏有中有一位老師連忙過來打110和119,另外一位是生物老師,比較有常識,控製住了學生不要靠太近,又看了看潘越的情況,覺得不太好他知道不能亂搬動。就在老師們維持秩序趕走看熱鬧的學生時,郗羽擠進人群走到潘越的身邊,她推了推潘越的身體,試圖看清是誰。”

    “她怎麽推的?”

    “我們也問了這個細節。潘越是臉朝下摔在地上的,老師們說,她當時扶著潘越右側的肩膀處往上推了推,讓潘越的臉露出來。在這個過程中,她的校服沾到了血跡。”

    李澤文眸色深沉,緩緩道。

    “除了血跡外,我想,潘越的校服上還留下了郗羽的指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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