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忍耐,似乎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左右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以後會親近自己的吧。可是自己,宄竟算什麽呢?嬿婉揚起臉,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塵沙從遠處卷來,不見天日。她悲楚地想,於這個龐大的皇室而言,她不過是個生孩子的工具吧?

    嬿婉這樣想著,眼角的淚也幹涸了。無淚可流,是更深的苦澀吧。

    然而當著皇帝,嬿婉到底什麽也沒說。皇帝心情稍稍平複之後,照常翻她的牌子,她也照常侍寢。

    有時候皇帝半是調笑:“孩子不在身邊,清靜許多吧?”

    嬿婉一怔,趕緊露出慣常的溫順笑意,“是清靜。臣妾可以專心為皇上打理後宮事宜。”

    皇帝對她的迴答很是滿意,捏捏她的下巴,頭也不迴地走了。

    嬿婉輕輕地笑:“皇上的心思本宮越發看不透了,在皇上眼裏,本宮是不是就是一個料理後宮事務的工具,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春嬋連忙勸慰:“您老這麽揣摩皇上的心思,太累了。”

    嬿婉不言,她真是害怕皇帝,多年承恩,她其實並不知他心裏怎麽想。一度承恩承寵,看著烏拉那拉氏落敗,她幾乎舒了一口氣,以為勝券在握,可是眼下,卻連皇帝有沒有為烏拉那拉氏之死疑心自己都不知道。每日活在這樣的揣測裏,能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可是有什麽辦法,路是她自己選的,己然到了這一步,除了硬著頭皮走下去,哪裏還有退路?

    京城的秋來得很快,轉眼就是落葉蕭索之際。西風歎息著穿過紅牆深影的重重宮闕,掠過殘花衰草,凝成霜冷氣韻,將這宮苑覆上薄寒。如懿去世己經數月,無人再提起她,宮闈內苑,在嬿婉的操持下,也並未有差錯。偶爾得閑,皇帝便與嬿婉在禦花園閑步,若是哪日香見肯作陪,皇帝的心情便又好些。

    那一日天青雲淡,天際是碧淸瓦藍的顏色,遠遠眺望,更見萬物清明,禦花園內一列高大楓木己經泛紅,萬葉千聲,迎風作響,似無數火焰瑟瑟跳動。皇帝著一襲家常暗青團紋長袍,明黃帶子一係,衣挾當風,風骨閑適。香見容顏無瑕,如芝蘭玉樹,令人難以移目。嬿婉素知香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又是不能生育之身,所以從來寬忍之至。當著皇帝的麵,更是妹妹長妹妹短,無比客氣。香見對誰都淡淡的,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

    遠處幾個小宮女踢著繡球,笑聲郎朗傳來,如銀鈴鐺般清脆。香見好奇地瞥一眼,皇帝便察覺,示意她一同上前觀賞。

    那是三個十六七歲的宮女,五彩的繡球在她們纖細的足尖似有了生命一般,輕巧地飛來飛去。為首的紫衣宮女最是靈巧,踢起繡球時發髻上的粉色花朵嬌柔顫動,襯得她清秀的容顏也似雲霞一般絢麗動人。

    皇帝一時看住了,頗有幾分神往之情。嬿婉微微沉下臉,王蟾知趣,立刻道:“哪兒的宮女那麽沒眼色,沒見皇上和娘娘來了麽?”

    宮女們嚇得停住,慌不迭跪下請安:“奴婢給皇上、皇貴妃娘娘、容妃娘娘請安。”

    嬿婉吩咐了眾人起身,香見便撇嘴:“狐假虎威,她們踢得好好的,非要打斷!”

    皇帝看香見很喜歡那繡球遊戲,便溫言道:“你喜歡,等下朕叫她們踢給你看。”

    香見笑意冷清,“人家本是自己玩兒,等要踢給我們看,多少膽戰心驚的,哪裏還踢得好看呢。”

    嬿婉笑吟吟打趣:“容妃這話說的,好像咱們多麽嚇人似的。”

    香見美眸微轉,似笑非笑地看著嬿婉,“有的是蛇蠍心腸的人。哎,那小宮女不就被嚇著了麽?畏畏縮縮的。”

    皇帝指著那紫衣宮女,笑言道:“容妃說你呢,別嚇著了。”

    那紫衣宮女立即上前,語意玲瓏:“多謝皇上關懷。奴婢等自己踢繡球玩兒,不想打擾了皇上和娘娘,但請恕罪。”

    她這一番話既撇清了香見和嬿婉的言辭交鋒,又謝了皇帝的好意,最是圓滑不過,連皇帝也矚目於她,“口齒好伶俐,抬起頭給朕瞧瞧。”

    這一瞧不打緊,一雙水波瀲灩的星眸盈盈望向皇帝,分外清定,仿佛兩丸烏墨水晶微微折射出攝人的光芒,讓人心神搖曳,不可寧定。皇帝怔了怔,便看向了嬿婉。嬿婉迎著皇帝的目光,再去看那小宮女,笑容有些勉強,“這丫頭倒有幾分像臣妾年輕的時候。”

    那宮女無比乖覺:“能有幾分像皇貴妃,那可真是奴婢的福氣了。”

    皇帝再問她姓名差事,她也答得流利:“奴婢汪氏,名芙芷,在禦花園當差,照料花草。皇上瞧,那幾株老梅樹,就是奴婢專司照料的。可惜,現下不是開花的時候。”

    長得有幾分肖似,又是侍弄梅花的宮女,嬿婉猜到了幾分,一顆心便直直地往下墜去。

    皇帝凝神看著那幾株尚未開花的老梅,頗為感慨:“一朵花,未必要到開的時候才最美。早早移個適合它的地兒,等著含苞待放才好。”

    嬿婉覺得臉頰都笑得僵住了,“皇上,一個小宮女,在禦花園照顧花草挺好的。”

    香見的話便不肯饒人了,“哦,皇貴妃不喜歡有人長得像你?那翊坤宮娘娘那時候別也不喜歡你的容貌與之相似吧?”

    皇帝也明白嬿婉之意,便道:“香見,好好兒地提她做什麽?”說罷,又笑著看嬿婉,“皇貴妃,朕記得當年你也是宮人出身啊。”

    嬿婉隻覺得足下生刺,站也站不安穩了。誰不知道她是宮女出身,一路艱辛才走到這皇貴妃之位。這份身世來曆,素來為嬿婉所忌憚。隻為宮裏的妃嬪,幾乎每一個都在家世上勝她許多,不是官宦之女,便是豪族之後。而她,若是出身再好些,何至於如此辛苦,失去那麽多,才踩到這萬人之上的地位。

    於是嬿婉便低了頭,溫言婉順:“皇上好記性。臣妾記得永和宮還有屋子空著。”

    皇帝並不接她的話茬兒,隻是望著西六宮方向道:“翊坤宮的庭院空著有些曰子了吧。”

    嬿婉的心口劇烈一跳,正要說什麽,皇帝己經吩咐道:“汪氏封為惇常在,挪去承乾宮吧。”

    香見似笑非笑,“除了寶月樓,承乾宮我也偶爾去住。你若住下也好,省得那兒常空著地兒。”

    芙芷忙忙謝恩,“容妃娘娘不嫌棄嬪妾,嬪妾謝過大恩,必不敢給容妃娘娘添堵。”

    嬿婉連忙答應:“臣妾明白,會將承乾宮打掃一新,再讓惇常在住進去。”

    皇帝點點頭,知道嬿婉立刻要去忙汪氏入住承乾宮之事,便攜了香見的手往前走。那汪芙芷何等聰慧,不消皇帝囑咐,便跟在了身後。

    皇帝走了幾步,迴首見芙芷跟隨,有些好笑,“你怎麽跟著朕來?”

    芙芷脆生生道:“皇上既然封了臣妾為常在,臣妾自然要常常在您身邊伴隨,才算遵從了聖旨呀。”

    皇帝忍俊不禁,笑著伸手點了點芙芷的額頭,“不錯,不錯。”

    如此這般,連香見也忍不住笑了。皇帝難得見香見高興,益發開懷,如此,芙芷的青雲之路,便更順暢了。

    待得芙芷從惇常在晉封為惇貴人時,已然是深寒天氣。宮中的日子過得輕忽,春夏秋冬的流轉也格外迅疾。海蘭久駐深宮,除了必不可少的節慶宴飲,從來都是足不出戶。這一日大雪將至,香見送了些日常物用,也不急著迴去。

    延禧宮本就偏僻,除了香見和婉茵,極少有人來往。

    那種雨打梨花深閉門的幽靜,幾可將人沉溺其中。海蘭閑來無事,仔細擦拭著如懿生前喜歡的一個擺設,香見陪在一旁看了半日,便道:“惇貴人很得皇上喜歡。你看中的人,果然不錯。”

    海蘭笑笑:“有她在,我便知道皇上有沒有放下姐姐。而如今最難受的便是魏嬿婉了吧。”

    香見不假思索,“有了惇貴人,皇上連到寶月樓看我也少了,我正好落得清靜。”

    海蘭頷首:“容貌肖似姐姐,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也很像姐姐年輕的時候。而且一得寵就住進承乾宮,可見前途無量。”

    “我不知道翊坤宮娘娘年輕時是什麽樣子,我隻知道,她後來的樣子,皇上己經不喜歡了。”

    “無論姐姐犯下什麽大錯,她年輕時的樣子,是皇上最留戀最喜歡的。”她注目於香見,“你知道麽?賢良淑德、循規蹈矩的女人固然適合這宮闈生活,可皇上最喜歡的,是跳脫於規矩之外自由自在的天性。這是你得寵的原因,也是姐姐讓皇上念念不忘的原因。”

    香見沉默片刻,看著海蘭的動作,“你把翊坤宮娘娘的遺物都挪來延禧宮了?翊坤宮還空著呢。”

    海蘭輕輕搖頭,“我看翊坤宮很快就會有新人居住,姐姐曾在延禧宮與我同住,我這兒一直保持著姐姐還在時的樣子。就好像,她還活著。”

    心底難過洶湧而至,香見濕了眼眶,“她真的己經死了。”

    海蘭微微一笑,恬靜如一枝靜靜綻放的白梅,“不,姐姐隻是去禦花園賞花了。她很快就會迴來。”

    香見喉頭哽咽,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良久,才微微點頭。

    海蘭看著她,似乎想起什麽事,便問:“這個時辰是去給皇貴妃請安的時候了,你自然是不會去的吧。”

    香見頗有倨傲之色,“我自然不會去。不過惇貴人,也不會去吧。”

    合宮嬪妃請安是宮中對女眷至尊的敬意。如懿死後,享受這份尊榮的自然隻有一人之下的皇貴妃嬿婉。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心緒頗不寧靜。一眾嬪妃行禮之後便默然無言,令得氣氛馗尬而無趣,而更馗尬的,是長久以來空著的兩個座位,那是屬於惇貴人汪芙芷和容妃香見的。

    晉嬪是嬿婉的親信,最是不滿:“都這個時辰了,惇貴人還沒來。咱們合宮向皇貴妃請安,容妃是得了皇上準許不用致禮的,怎麽惇貴人也得了旨意嗎?”

    穎妃笑道:“惇貴人起初還

    是遲來,如今索性不來了。這個脾氣,定是皇上縱出來的。”

    穎妃嘴上似是責怪惇貴人的恃寵生驕,可那背後的意思,嬿婉如何不知,無非是取笑嬿婉不敢去動皇恩深厚的惇貴人罷了。

    果然跟著穎妃的禧貴人便道:“惇貴人最得皇上寵愛,就算不來皇貴妃也不會說什麽吧。”

    嬿婉隻得息事寧人,免得她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悴貴人得寵未久,難免不懂規矩,以後慢慢教導吧。”

    恭貴人便笑:“那也要惇貴人受皇貴妃的教才好啊。隻怕她不聽勸呢。”

    嬿婉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另起了話頭,“眼下就快臘八了,宮中自然是要過臘八節的,不知諸位姐妹覺得如何辦好?本宮雖然受命掌六宮事,也要聽聽姐妹們的意思。”

    眾人默不作聲,都各自看著別處。或是撥弄手絹,或是看花出神。蒙古嬪妃們倒是一致,都看著穎妃以她馬首是瞻。

    既然無人答話,嬿婉便按著自己的意思往下說:“既然諸位姐妹都無想頭,那本宮以為……”

    話未說完,倒是香見的聲音朗朗潑進來,她自顧自道:“我倒以為,一切節慶都有先頭翊坤宮娘娘掌管後宮時的成例可以遵循,何必再出主意?”

    嬿婉被截斷話頭,心中大為不喜,但定睹看是香見,少不得忍耐。她低頭抿了抿茶,不動聲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憤慨之意,聽著春嬋替她發作,“容妃娘娘真是稀客。”

    香見冷笑:“你主子若不喜歡我來,大可去吿訴皇上。”

    香見的唇角微微一揚,笑意明媚,卻也有那麽一絲顯而易見的輕蔑。

    嬿婉忍耐著微笑:“盼容妃來還來不及呢。容妃方才說要援引翊坤宮娘娘昔日舊例,隻怕皇上會介懷。”

    香見滿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是皇貴妃自己滿心主意,隻想施展吧?隻是皇貴又有一定把握,你的意思皇上就很喜歡麽?”

    慶妃的性子謹慎,想了想便道:“因循守舊也並非不好,至少當年翊坤宮娘娘主持節慶,皇上和太後都很滿意。”

    婉嬪便點頭:“慶妃所言極是。”

    穎妃也是推波助瀾,不肯有一刻消停,“皇貴妃大可推陳出新,隻是萬一太後不喜,皇上不喜,那可怎麽說?”

    嬿婉深吸一口氣,將那笑容撐得更加飽滿,“年節下的安排,正月裏的賞賜,本宮都想添一倍……”

    香見照舊打斷她,“翊坤宮娘娘從前怎麽做,皇貴妃最好也怎麽做。”

    那語氣裏毫無尊重之意,晉嬪實在氣不過:“怎麽皇貴妃娘娘還拿不得自己的主意麽?烏拉那拉氏早已為皇上厭棄,為何要遵循她留下的舊例?”

    穎妃不喜嬿婉,更看不上晉嬪,諷刺道:“晉嬪你大概是忘了,翊坤宮娘娘的舊例多是遵循從前孝賢皇後所留下的規矩。孝賢皇後與你都是出身富察氏,你如今要改,豈不是駁了同族的顏麵?”

    這一來慶妃更是憂心忡忡,“是啊,皇上最尊重孝賢皇後,這些規矩改不得。還是翊坤宮娘娘那時候怎麽辦,咱麽也怎麽辦吧。”

    慶妃雖然無寵無子,但是太後一手提拔,皇帝對她也十分客氣。她這般言語,眾人更不會有異議。嬿婉一肚子氣發作不得,隻得看著其餘人等,再三追問意見。

    穎妃見眾人沉默不言,笑吟吟道:“若是皇貴妃此刻得太後萬分鍾愛,順太後心意略作更改也無妨。但若失了太後歡心,一做即錯,那就不好了。”

    誰不知自從七公主被送迴穎妃身邊,嬿婉便徹底失了太後的歡心。慈寧宮請安覲見,甚少有她的份。便是每迴去了,太後也總有理由推說不見,或是與命婦福晉們聊天,將她撂在外頭,一候就是一兩個時辰。想到此節,蒙古嬪妃們都低頭暗笑。

    嬿婉滿腹氣苦,隻得道:“既然大家都這麽看,那就一切遵循舊例吧。”

    這一仗鋒羽而歸,嬪妃們得意的得意,怕招惹是非的也不願多留,也便散了。

    嬿婉於人後更是氣不過,“你瞧瞧這些人,變著法子給本宮添堵,從未真心順從本宮!”

    春嬋替她捶著肩,好言勸慰道:“小主別急,憑她們怎樣,您都是六宮第一人,地位最尊的皇貴妃。”

    嬿婉撫著心口,將一陣抽痛忍下,緩過一口氣道:“就因為本宮隻是皇貴妃,也是嬪妃,穎妃、容妃她們眼裏才沒有本宮,就連小小一個惇貴人都敢藐視本宮。若本宮是皇後……”

    這念頭不過一轉,想想也無十分把握,便住了口。春嬋想著要哄她高興,便絮叨著該去擷芳殿看幾個孩子,嬿婉才稍稍平和,起身更衣打扮了,便往擷芳殿去。

    半年不見,永琰看嫵婉的眼神己經有些拘謹了。嬿婉嗔怪了一番乳母們教導不善,讓母子之間失了親熱,便哄著抱著永琰。

    因著皇十四子、皇十六子早夭,這個懵懂年紀的十五阿哥永

    琰,便更為珍貴。且十七阿哥雖好,到底還在繈褓之中,而永琰生性乖巧懂事,很得皇帝的喜愛。這一來,更讓嬿婉看到了未來光明的希冀。

    嬿婉將愛子抱在膝上,左右端詳。永琰有些不好意思,“額娘,我都讀書開蒙了,不可這般親昵,師傅教誨過的。”

    嬿婉笑著輕斥,吻著兒子光潔的額頭,“胡說!你是額娘的孩子,額娘身上掉下的肉。”

    永談一臉天真:“可皇阿瑪說,我得聽師傅的。”

    童言無忌,而幼小的孩子,最容易在心中記下親近之人的教誨。嬿婉順勢屏退了仆婦宮人,一一叮囑:“你在尚書房可以聽師傅的,但你心裏得明白,你什麽都得聽額娘的。”嬿婉鄭重了神色,緊握住兒子的雙手,“永談,額娘不在你和永璘身邊,但你要記著,我們是母子,血濃於水,你們的心隻可以向著額娘。將來無論什麽時候,你都得向著額娘。知道麽?”

    嬿婉聲聲逼迫,永玻乖乖地點頭。嬿婉這才放心,將兒子摟在懷裏親個不夠。渾然未察覺窗外牆根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悄悄挪了出去。

    皇帝聽完來自擷芳殿的稟報,目光衝和,麵色平靜,眉頭眼角皆沉靜如水,不著喜怒之態。他隻專注在一幅施工草圖上,研宄半日,又慎重添上一筆。李玉伺候皇帝曰久,知道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動了真怒。他暗暗咋舌,天家最忌諱母子過分親近,來曰外戚專權。皇貴妃這般教導皇子,實在是其心可誅了。

    充當耳目的小太監迴稟完畢,又垂手退了下去。皇帝頭也不抬,吩咐李玉,“去告訴皇貴妃,她要料理後宮的事,以後半年去擷芳殿見一迴兒女們就可以了。”

    李玉應承了。皇帝又吩咐:“朕要在養心殿裏設一座梅塢,裏頭所用必得都是梅花圖案,周遭還要遍植梅花,你將這草圖送去內務府,看看何處還需改動。”

    皇帝這些日子心思全在建梅塢上頭,李玉不敢怠慢,忙接過草圖去了。

    殿中靜到了極處,皇帝揉一揉疲倦的雙眼,坐於錦繡軟枕之中,聽著窗外風聲簌簌,如泣如訴。無邊的孤寂如水浸滿,將他沉溺到了底處。偌大一個深宮,竟然無人能解他心底事。這樣的寂寞,幾可噬骨。半晌,他才聽見外頭進保的叫叩門聲。

    他忽然想起,半個時辰前,他曾派進保去承乾宮接了惇貴人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任情恣意的女子,自然是比不上昔日如懿的慧心玲瓏。可那樣天真無拘無束的女子,才比那些背負著野心與規矩

    束縛的女子,可愛許多。

    皇帝想了想,還是願意見見她,哪怕她渾然未知自己為何驟然得寵。這樣.的無知,讓他覺得安全。

    嬿婉才出擷芳殿,暖轎便被李玉恭敬地攔住了。他三言兩語將皇帝的旨意說得分明,渾然不顧那位尊貴的皇貴妃己然麵色慘然。她根本連自己錯在哪兒都不知道,就要接受著母子分離愈深的後果。

    李玉連喚了幾聲,嬿婉才迴過神來,李玉躬身退下,“奴才趕若去內務府交代梅塢建造之事,先告退了。”

    嬿婉喃喃:“梅塢?什麽梅塢?”

    李玉含笑道:“沒什麽,不過是皇上喜歡梅花,所以打算在養心殿建一小憩之所,遍用梅花圖案而己。”

    說罷,他匆匆告退。嬿婉呆呆地望著那冬日灰白的天色,含餛曖昧的天際,一丸落陽慘淡,帶著昏黃的毛邊,白暈暈一團。風聲淒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吹得她幾乎站不住腳。有淚滾燙地落下,灼得她措手不及。落日漸墜,心也一分分沉寂下去,周遭的一切陷入龐大而無邊際的暗淡與昏沉中,無聲無息將她沒沒於陰影成下。

    嬿婉似哭似笑,十分惶感:“皇上果然還念著她,一個惇貴人還不夠,皇上還要建一個梅塢!”

    存婢待要勸慰,嬿婉卻是認死了,“皇上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過問,可是他心裏明明就是放不下。烏拉那拉氏,她好狠,她拚著一死,就是讓皇上忘不了、放不下她。還讓所有人都以為是我殺了她。她……她算計得我好苦啊!”

    春嬋明知嬿婉所言是真,然而人死不能複生,活人又怎麽和己逝之人爭去。萬般苦楚在心頭,隻得勸了嬿婉迴宮才是。然而嬿婉最傷心的是不能與親生兒女親近,這一悲非同小可,一時間誰也勸不住,便往養心殿去。

    養心殿裏正在上燈,燭火通明如流水傾瀉,照亮美人的明眸星燦。

    芙芷抹著皇帝喜愛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一彎累絲鳳的金珠顫顫垂到髻旁。她依偎在皇帝身邊,軟語低聲:“皇上不是剛畫了一幅梅塢的單圖送去內務府了麽?怎的又畫了?”

    皇帝左看右看還是不滿意,繼續專注於此。

    芙芷略感無趣.還是盡量尋了話頭來說::“皇上很喜歡梅花麽?所以要建梅塢?臣妾曾在禦花園種植梅花,來日梅塢的梅花,可否由臣妾照料?”

    皇帝頷首道:“你若願意,自然是好。”

    皇帝笑笑,挽住

    她的纖細柔荑,“等聯改好這個再說,咱們先去漱芳齋聽戲。”

    二人正說笑著出了養心殿,卻見嬿婉撲上台階,滿麵是淚。皇帝笑吟吟關懷備至,“咦?京城風沙這麽大麽?皇貴妃眯了眼睛?”

    嬿婉落淚淒楚,正要哀求。皇帝笑意愈深,“聽聞裏皇貴妃料理後宮事務十分妥當,處處循照舊例,未曾妄改。朕很欣慰。”

    這分明是要她遵循如懿留下來的規矩!

    原來,後官的一切,他部了如指掌。他知遒她的難堪,她的委屈,她的勞心勞力卻無人尊重。而他,全然不在乎。

    嬿婉湊厲地喊道:“皇上!”

    皇帝並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徑自說道:“你既為聯的皇貴妃,一切要以後宮諸事為要,旁事切勿掛懷,免得分心勞神,如慧賢皇貴紀、淑嘉皇貴妃那般憔悴傷身。”

    語氣是關切的,仿佛他在意著絕她。可強烈的恐懼緊緊撰住了她的心聲聲。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是怎麽死的,她再清楚不過。

    芙芷還在那兒火上澆油,“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都頗有家世,還有親人廂顧探望,送來名貨藥材,令皇貴妃仿佛不是吧。”

    皇帝溫和地扶住嬿婉,“所以皇貴妃,你更得善自保養,無須為兒女事勞心了。好了,別跪著了,起來吧。”

    嬿婉的手臂被皇帝觸碰著,無端起了密密的—展栗子。她在顫抖,可始沒有辦法,再恐懼,她也不得逃離。末了,她狠狠地咬著牙關,才能使出最後的力氣,強撐著道:“臣妾聞得皇上口諭,特來……特來謝恩。”

    皇帝微笑,眼裏閃過一絲冷意,攜著惇貴人離去了。嬿婉身子一軟,坐在玉階上,聽著風聲嗚咽如泣,再無半分掙紮的力氣。

    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己是過了二月。身為皇貴妃,年下自然有無數要事要忙碌,而手下的奴才們辦享並不利索,乎日頻出,幾乎讓她焦頭爛額。好容易應付了過去緩過神來,人卻憔悴了許多。白日裏辛苦操勞,夜裏思子情切,連心口的疼痛也日複一日加劇了。

    春來得晚,二月二撤了地龍,宮裏還是森寒料峭,少不得又添了火盆。夜來無聊,嬿婉正無趣地悶坐著,想著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哀傷,卻是敬事房的徐安來傳旨宣她侍寢。

    嬿婉頗有些意外,自從汪氏得寵,皇帝幾乎隻召幸她與香見,偶爾想起旁人,也不過是穎妃、誠貴人之流。細算著她也有小半年不曾承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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