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玨本來想等到弟弟婚宴前天再跟姐姐姐夫他們一同迴去的。不過母親的一個電話,讓她決定先迴去。


    母親說,咱們那邊聽說也要被征地,咱們村子連同好幾條村子一塊,陸續要遷走。


    張玨說,不會吧,謠言的吧。我們那地方窮鄉偏壤的,誰感興趣。


    母親說,還別不信。起初咱們所有人都不相信哩。後來怎麽樣,還不是成了現實。聽人家說這上麵的人看中了咱們村後的後山那一帶。要把後山一帶所有的村落全部搬走。要把整個山頭刨平呢。


    張玨笑著打趣說,難不成有人在後山發現有金子了,都想著過來淘金啦。


    母親說,對啊,有人就是這一樣說的。他們說這後山山腹裏確實埋有金子,不過不是真金子,是龍骨。老一輩的人都說這後山是龍脈,是咱們這裏是龍脊所在,並散落了108塊龍骨在這底下,所以決不能讓人給破壞了。


    張玨說,還真有這事啊?


    母親說,可不是嘛,無利不早起。他們派偵察隊(勘測隊)想偷偷摸摸上山,被咱們村民發現並暴打一頓,丟路邊。次日,他們來了更多的人。


    張玨雖然一聽就知道是什麽一迴事,但她還是饒有興趣聽著。


    可是家裏那邊的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明了啊。


    後來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水來土擋,火來水淹。他們兵來我們老弱婦孺上。


    母親難得幽默一迴。張玨不知“老弱婦孺上”是啥意思。


    青壯怎麽不上啊。你們幾個老太婆能做什麽。


    剛開始也是他們去交涉的,人家強硬,警車開道。一言不合就給請到局子裏去了。他們沒有我們這些老弱婦孺好用。男人可能礙於麵子,但我們可以撒潑啊。他們又不敢硬來,我們哭鬧,往地上一打滾,他們就沒轍了。哈哈哈。


    當時的情形一定很精彩吧,張玨心想。看母親的得意勁就知道了。一般來說像母親這種性格的人不是被踩住辮子是不會反抗的。她不可能三五個人就敢上去跟人家鬧的。估計是全村人都參與,甚至整個小鎮的人都發動起來了。


    張玨帶著這個疑問問了母親。果然如此。


    母親說,整個鄉的人都沸騰起來了。她說她這麽大都沒見過這場麵。剛開始隻是咱們村的人,因為路是要穿過我們村子的。後來附近的條村子都聽說有人要過來挖山,完了還要挖大夥家的祖墳(把祖墳遷往別處葬)。聽了一急,大夥都來了。我們分三班倒,不分晝夜堵住入口處。一個外來也不能進。後來,他們為了進山建指揮部(工程項目部),派來了大量的人員和機械,還有大量的警車。我們敲鑼打鼓,舞獅子吹嗩呐,老一點的坐地上哭訴,詛咒。他們愣是越不過我們的三八線。


    母親仿佛做了什麽值得驕傲,讓人揚眉吐氣的事。嗬嗬樂個不停。


    張玨這迴不插話,她隻是靜靜地聽著。若這事是發生在以前,而她又小,她一定當作是母親給她講的故事。如果再點起一盞煤油燈,兩把蒲扇,幾顆星星,那場景一定很溫馨,還會有肆無忌憚的笑。可現在她笑不出來啊!長大了,見識多了,就笑不出來了,反而心情有些沉重。她在電話的一端沉默。


    母親卻還是自顧自的在說。


    母親說,耽擱了他們將近一個月,他們著急了,想了個法子,新開辟了一條路。我們又分人去堵了。他們又開了一條路,我們又去堵了。他們不斷開路,我們不斷堵。他們毛了,這幾天開著大型機械就往裏衝,我們沒法攔。我們就挖路,在路上麵挖大坑,人多力量大我們每條路上挖了好幾個。他們填土,我們大人小孩往坑裏跳。他們總不能把我們埋了吧。於是他們放水,拿了水槍過來放水。水都漫到我們的腰部……


    張玨忽然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的兒子呢?她的話是好像也說有小孩參與的!


    她連忙打斷母親問道,你不會也帶小俊去了吧?


    她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情形:外婆牽著她的外孫,水慢慢漫過了他的腳踝,他的小腿,他的腰,他的脖子……


    她臉色忽然煞白了起來,那情形不斷在她腦海裏滾動,像一塊巨石壓心頭,壓得她喘不過去。她害怕極了。


    她不知覺地掛了電話,沿著牆角蹲了下來。


    不行,我得迴去。黎俊已成了她的精神寄托,不容有失!


    她匆匆跟姐姐打個招唿,買了當日晚上的車票,明天一早就能到家。她一刻都不能等,每一刻都是煎熬。


    汽車還是耽誤了一點時間,迴到家的時候,已經九點。


    家裏一個人都沒有!


    從裏村通往後山的現有的大路隻有一條,而且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坑窪之路。幾個人工大坑出現在路的中央!坑裏還有腿肚子高的水,舀水留下的水漬還在,顯得路麵十分的泥濘濕滑。路邊還堆著一堆桉樹和木麻黃木頭,估計是作為路障使用的。


    張玨氣喘籲籲到來的時候,這裏已經聚集了許多村民。有本村的,也有很多附近各個村子的。他們正三三兩兩坐那兒閑聊。不時地望一望遠處。


    可是,張玨過來並沒有看到他們對峙的對象。她的心稍稍平靜了一些。她隻看到東一堆,西一堆的村民。沒有理會投射過來的目光,她在找尋母親和兒子的身影。因為都是鄰村的,除了老一輩或年紀稍大一點的,大家大都不是特別熟悉對方。可能是把她當成誰家的新媳婦,並沒有阻攔和質問的意思。


    張玨是在人群的後麵看見母親和她兒子的。母親坐一樹樁上,跟人說著話,她兒子正圍著外婆繞圈圈玩耍。看到這一大一小,她就安心了。


    兒子都學會走路了!一搖一擺,顫顫巍巍,不過那模樣讓她更平添了些憐愛。她繞過那些泥坑和泥濘路,來到母親跟前。母親雖有些驚訝,不過來沒有說什麽。倒是兒子對她有些生疏了,看她就要過來抱他,縮在外婆的膝蓋一側,打量著自已的母親。母親把小家夥抱了過來交到她的手中,小家夥還是有點不樂意,小手小腳像被抓住的螃蟹掙紮著想下來。短短的幾個月,兒子就跟自已疏遠至此,張玨有點兒難於接受。兒子掙脫了母親的懷抱,又跑到了外婆那兒。外婆沒辦法,站了起來,彎下腰把他抱了起來,說我們先迴去吧。然後跟周遭的人打了個招乎,有事先迴了。


    半路上,張玨數次要抱他,他都不樂意。兒子的抗拒弄得張玨手癢癢的,心酸酸的。張玨母親也很無奈,隻得自己抱著迴家了。


    可能是母子連心吧,迴到了家裏,張玨又試著抱了幾次,終於讓她“得逞”了。抱著他軟軟的小身子,張玨也是感慨萬分。一切的不快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你怎麽迴來也不說一聲,我還以為到時你會跟你姐一塊迴來。”


    “也沒幾天了,迴早看看有沒什麽可幫上忙的,主要是想看看這小家夥一下。”還有一點她沒有說。她怪不得母親,也不能就此指責母親。


    “哦對了,小俊的生日有沒有給他煮個雞蛋?”


    小時候她們生日,那時候還沒太大的講究,別說蛋糕,就是西餅都是“舶來品”。一個小小的雞蛋,一碗甜麵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兒子生日她沒趕得迴來給他過,隻有拜托母親煮個雞蛋給他吃了。


    張玨自然也不奢望能與城裏麵的小孩比,動不動就酒宴――他連滿月酒都沒擺。對此她很是愧疚,想著,有條件了再補迴來吧。


    “跟鄰居要了兩個雲英雞蛋,一個煮了,一個煎了水蛋。”母親說。


    母親給了肯定的答複後,張玨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感覺到鼻子的一陣酸。她也不知為何心酸,為兒子?為自已,抑或是因為母親的行為?


    母女聊了一會,又把話題聊到了村民堵路那兒去。母親歎了口氣說,語氣明顯沒有了昨天打電話時的活躍:


    “現在雖然讓他們陰謀不能得逞,但咱們畢竟是老百姓,如果他們非把你逐出這你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你也拿他們毫無法子!不知上頭的人最終會怎樣對待咱們,大家都沒個底。昨天一天和今早都沒見有人過來,但我們都知道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一定會想了法子再來的。今天早上有人傳言說他們正在調集坦克過來了,有人還親眼看到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現在人心惶惶。”


    張玨看著母親的慌張失措,不禁又好笑又好氣。政府征地,在發達地區早己司空見慣,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可這裏就不一樣了。與世隔絕,消息不靈通,若宣傳工作做得不到位,是很容易引起驚慌的。他們隻知道有人要來“搶”他們的地,把他們“逐趕”出賴於生存的祖地。加上這裏的工作人員從來不給老百姓好印象,作風很粗糙,難免引起不滿和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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