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的每一天,都是從一場如坐針氈的早餐開始的。

    今天的早餐桌前,原本經曆一個並不怎麽愉快的昨夜的我們三個人,居然相安無事。我胃口懨懨,隻吃下半片麵包,嘴角扯起一絲冷笑,這倒真讓人喜出望外。

    錢至給程天佑倒咖啡的時候,程天恩在一旁,端起一杯紅茶,幽幽地說道,這世界真不公平!有些人一生都在考慮是像狗一樣活著還是像人一樣死去。而最後他們終將會發現,他們會像狗一樣死去。

    程天佑說,吃飯不說話會死?

    程天恩就笑,說,大哥!火氣不要這麽大嘛!我在對我們家平說話!然後,他轉頭,看著汪四平說,平啊!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錢至沒說話,克製著退到一旁。

    我看不下去,黑著臉剛要起身離開,程天恩突然又開口,說,哎——我就說,怎麽最近這些天,早餐桌上都沒有報紙呢。

    程天佑一怔。

    程天恩笑笑,說,原來有三弟的消息!

    他看了我一眼,說,弟妹!

    我沒理他,早覺得這詭異的平靜不對,如今,還是來了——不為昨夜我嗆聲他報複我一把,那真就不是程天恩的範兒。

    他笑,轉動輪椅擋在我身前,說,弟妹還是多應應聲吧!這稱唿啊,你現在是應一聲少一聲了!恐怕過不了幾天,那沈小姐才是我弟妹呢!

    我一怔。

    程天恩很優雅地將那張報紙摔到我眼前的桌子上——

    我低頭,報紙上,赫然是涼生與一個陌生女子的照片,大標題寫的是,時風集團繼承人攜新歡同遊北海道。

    照片上的他,唇角是噙著笑的,那是與我久違的笑。

    我隻覺得胃裏一陣攪動。

    程天佑給錢伯使了個眼色,錢伯忙過來看了一眼報紙,對程天佑說,是三少爺與沈小姐日本同遊。

    他忙轉臉對我笑,說,太太!這不過是小報記者捕風捉影的事兒。本來咱們程家與沈家最近也有項目上的往來……

    程天恩一把奪過報紙,對錢伯冷笑,說,誰人不知這是我們家公關將消息賣給報紙的!無非是借沈家的力量來賭我們程家目前的艱難境地!

    他看了我一眼,說,我可聽龔言說,爺爺將三弟從巴黎召迴來,就是為了讓他和沈家聯姻。而且,昨夜三弟可是迴來過!怎麽?弟妹!他沒告訴你他雨夜不辭

    奔波就是為了今天陪沈小姐去遊山玩水啊……

    程天佑的臉如黑鐵一般,他轉臉,看著錢伯說,今天!我要聽實話!別再用昨夜的說辭搪塞我!

    錢伯愣了一下,看著他,最終開口,說,不瞞大少爺,確實如二少爺所說,老爺子之所以召三少爺迴來,是為了同沈家聯姻!

    程天恩得意至極,衝著我笑笑。

    我突然幹嘔得一塌糊塗,劉媽忙上前輕輕拍打著我的背,她說,太太。

    程天佑一聽,直接瘋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說,聯姻?!他!一個有婦之夫!怎麽聯姻!

    錢伯為難地說,大少爺。您……一直因眼盲推托不肯同沈小姐交往,而沈家也似乎因您眼盲而對這婚事……唉!而二少爺又……所以,三少爺自然就是最好的人選。

    程天佑迴頭,指著幾乎昏倒的我,說,他的妻子還在這兒呢!太荒唐了!

    錢伯看了程天佑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糾正他的說辭——大少爺,他的妻子不久之前可是在您那兒呢!

    程天佑大約也讀得懂錢伯的眼神,他看了我一眼,說,爺爺這麽做,涼生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程天恩冷笑,拍了拍報紙說,這!還叫不會同意?!

    他咄咄逼人地看著我,說,弟妹!你昨夜教訓我說,這人和人都是平等的!今兒我就告訴你,人和人是不平等的!至少,你和沈小姐就不平等!

    他說,她榮華加身,你一無所有!她若有心登你夫家的門!你就是妥妥的下堂妻!他們不必需要有愛情,就會是公認的金童玉女!而你和他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同生共死患難無數,又怎樣?

    他說,你相信涼生愛你?可是如果愛你,他怎麽會數日不登門?卻還有閑情逸致陪這沈小姐遊北海道!

    他說,你看看你瞧不起的榮華富貴!瞧不起的權勢!它現在卻對著你耀武揚威呢!它不過勾勾手指頭!那個那麽愛你的涼生都成為它的裙下臣!人和人怎麽能平等?你倒給我說說看啊!

    我幹嘔得一塌糊塗,隻覺得膽汁都到了唇邊。

    程天佑指著程天恩,說,你夠了!

    他對劉媽說,你送太太上樓。

    程天恩依然不依不饒,說,哎呀!我都忘記了!你這窮人家的女兒天生會做小伏低的!龔言也說了,祖父跟涼生妥協了,就是涼生娶了沈小姐,也不反對他留你做個小!這倒更襯你!

    程天佑說,你到底有完沒完了?!

    程天恩睚眥必報的人,怎麽會就此罷手,他笑,說,快看看!大哥都在幫你說話,看樣子,你這些日子把大哥服侍得不錯!聽說涼生迴來那天,撞見了你在大哥的房中啊!所以,也不能怪涼生要這麽選擇!

    他說,我可聽龔言說,這涼生昨夜把離婚協議書都寫好了!就等著這餐飯後送到你房中呢!

    周圍的工人開始小聲地議論紛紛,望著我的眼色都變得更加異常起來;她們眼神如同密密的網,讓程家在這一刻如同樊籠;而她們的舌尖上的唾沫,就如同這樊籠上的毒。

    ——你看她這種事情都做下了,怎麽還好意思留在程家?

    ——可不是!二少爺就差直接趕她出門了!

    ——就是!三少爺表現得都夠明顯了!哪有男人新婚的日子七日不上門!這小門小戶的女人啊,就是比不上沈小姐那樣的大家閨秀,迎來送往慣了,連自己的大伯哥都勾引!沒羞沒臊的!

    ——這二少爺敢在大少爺麵前這麽說,肯定是老爺子首肯了的!這看起來,老爺子都想趕她走啊!

    ——你們聽聽,離婚協議書都寫好了

    ——對啊,都不是程太太了!怎麽還有臉留在程家!

    ……

    我隻覺得挖個坑將自己埋了才好。

    程天佑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我迴頭,看著他,他的墨玉一般的眼眸,閃著淩厲的光,望著他們,一字一頓地說,我以我的姓氏發誓!她永遠是程家的太太!永遠是這程家的女主人!

    餐廳裏頓時鴉雀無聲。

    程天恩在身後忙笑著替程天佑解釋道,弟妹,你瞧瞧!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就是涼生不要你了,大哥也會收了你做個小的!

    末了,他唯恐天下不亂地補充了一句,大哥可不是說你人盡可夫喲。

    我無地自容,從程天佑的牽製下掙脫,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

    程天佑剛要起身,龔言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他似乎在後麵看了許久,他說,老爺子說,你若是離了這個門!便再也不要迴來了!

    程天佑愣了一下。

    龔言說,大少爺,冒犯了!然後,他轉身,離開前,睨視眾人,對所有的工人說,你們都下去吧!那些人也不敢見她們家大少爺的狼狽,所以做鳥獸散;程天恩也仿佛默契一般,離開了那裏。

    偌大的餐廳裏,隻剩下他和錢伯。

    程天佑沉默在那裏,昨夜車前與涼生對峙的一幕幕,涼生語焉不詳、甚至說是敢怒不敢言的憤怒,終於被他拚湊清晰。

    果然,祖父在背後參與了!

    而涼生一定是覺得自己也在背後參與了祖父的這場逼迫,卻又在她麵前扮演著無辜和深情。而且還心思惡毒地偽裝手術失敗……

    所以,涼生會憤怒至此。

    他突然笑了,對著錢伯,說,你猜,爺爺是不是也是這麽對涼生說的?你若要了這程家富貴,便不得要她?你若要了她,便不得這程家富貴?!

    錢伯不忍心看程天佑,歎氣,大少爺……今天這一出,若不是老爺子授意!二少爺雖然是任性妄為,但他也不能當著您和這麽多下人的麵,讓她難堪啊!更何況,你看今天的這些下人行徑,若不是龔言授意了,她們怎麽敢在主人麵前放肆!

    他起身,如一株筆直的樹,傲然到目下無物。

    他說,我不是涼生!不是寄人籬下的草!我是程家長子長孫!我從十七歲就為程家擔了責任,程家有今天,祖上功德固然不可沒,但也有我的心血付出!今天,我偏偏要出得這門!我要這無邊富貴,也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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