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昨夜,涼生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我迴國了,讓她幫忙多照顧。

    可是,金陵去涼生的公寓找我,卻怎麽也找不到;我的電話也一直無法接通;於是,她心急如焚,又不能跟涼生說,怕他遠在法國擔心,更不能跟北小武說,那是個爆竹,一點就著。

    一直到今天清晨。

    無奈之下,她隻能來找自己的男朋友錢至商量。當錢至告訴她,我就在程宅的時候,她先是放心,後是生氣,不相信。

    三亞受辱的那段日子後,我一蹶不振。

    半年強作平靜的沉寂,半年放任自我的逃離。

    還有,逃離前夜,在她和八寶麵前終於忍不住撕開偽裝,曬傷口、哭成傻瓜的樣子,實在是讓她們記憶深刻,於是,她覺得我是個神經病欲在尋求自虐的道路之上勇創佳績;恨鐵不成鋼之下,冷靜如她,都忍不住闖了程宅。

    我想,這個地方,應該是她最不願意來的地方吧,因為這裏有她最不想麵對的人;可是,為了我,她還是來了。

    想到這裏,突然無比心安,眼睛從公寓窗前望下去,是茫茫市井紅塵,車水馬龍,我將腦袋靠在金陵肩膀上,蹭了蹭,我說,金陵,你真好。

    金陵握著一杯咖啡,她說,好,你娶我啊。

    我說,我要是北小武和涼生,我肯定娶你。

    金陵說,算了吧。我可不想要八寶那樣的情敵,更不敢要未央那樣的!

    她轉臉看著我,說,薑生,你打算怎麽辦?

    我看著她。

    錢至在路上,將程天佑和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金陵,從三亞的赴死相隨,到醫院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失明,以及為了將我狠狠逼走而不得已的做法……

    他最後笑了笑,很輕鬆的表情對金陵說,不過,程總的眼睛現在已經好了。

    我當時愣了愣,卻也很快地明白,錢至之所以這麽說,就是不希望程天佑失明的消息傳出去。

    金陵沉默極了,而我在一旁眼淚不住地流。

    錢至從後視鏡裏看著淚流滿麵的我,他說,薑小姐。不!太太。曾經在三亞,臨別時,我送了您一顆芒果。

    他說,芒果又叫作望果,他們說它是希望之果。

    他說,雖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大少爺失明了,更不知道他那麽傷害你是為了保護你。

    他說,我隻是本能地覺得,一個人肯那麽愛一個人,都肯為她去死了,怎麽會突然變了呢,我相信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所以,我私心裏想用它告訴您,別對愛情、別對一個肯那麽愛你的人因他的一時之舉而放棄希望……

    他歎氣,遺憾的是,這一切,都晚了,太太。

    金陵望著玻璃窗前,那些洶湧的人群,突然笑,有些微微寂寥的模樣,她說,要是這世界上,所有的傷害,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該多好?

    我一愣。

    她捋了捋頭發,晨風中,碎發細細,沐著晨光,她笑,說,好了!放心!我不會犯傻,生活不是小說,男人們個個都有那麽多迫不得已。現實就是,他不愛我!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的少女夢、少女病!

    她笑笑,轉臉,問我,你和涼生吵架了?

    我愣了愣,說,他跟你說什麽了?

    她搖頭,說,他說你們一切都好。可我看不像……

    我看著她,笑笑,說,本來就是,一切都好。

    金陵看著我,頗有審視的意味,大約她也不想戳穿,末了,她說,還是那句話,薑生,以後,你打算怎麽辦?這兩個男人……還有,錢至稱唿你“太太”是幾個意思?

    我低頭,為難地說,不談這個了好嗎。我們難得見麵了。

    其實,我如何打算都沒有用,這兩個程家的男人,就是一百個程家的男人……一切也由不得我,我不過是他們劇本裏設定好的棋,悲喜由不得自己。

    金陵將咖啡杯放在欄杆上,她抬手,將頭發捋順,紮起,說,好!那就不聊男人!男人又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房貸還!就連張新聞稿他們都不能充當!

    她說得那麽輕鬆,許是擔心我心情沉重。

    我笑笑。

    她說,薑生,你先自己玩著,我去把這個新聞稿弄好!本來今天就請了假,要是稿子再搞不好,我們主任一定會薅光自己為數不多的幾根頭發然後用他的小皮鞭弄死我!

    說著,她就飛到電腦那裏,一副職業女性的摸樣。

    我看著她,抿了口咖啡,說,他要敢弄死你我就……

    金陵看著我,說,怎麽?

    我說,敢埋!

    金陵說,我還以為你要弄死他為我報仇呢。

    我說,好!我弄死他跟你合葬!

    金陵說,那你還是別給我報仇

    了!我寧肯跟柯小柔合葬!至少還有頭發!說到柯小柔這裏,她說,涼生說你迴來是為了參加柯小柔的婚禮?

    我點點頭,一麵喝著咖啡一麵繞到她身後,說,你趕緊寫稿吧,我就在一旁看看雜誌,一會兒中午飯,我們去吃,嗯……

    當我的眼睛不經意瞟到了電腦的文檔上時,突然沉默了,愣愣地盯著屏幕,迴不了神——清冷美麗的女孩,大學時被不負責任的初戀拋棄。後來,她有了新男友,初戀男友的舍友;初戀因嫉妒挑唆,一次酒後,在他們的寢室裏……

    從此,便是永遠得不到幸福的愛情!如同被魔鬼詛咒的糜爛的青春!荒蕪不堪迴頭痛不可測的過去!

    女孩畢業後躲開了城市,去了山區,一晃七年的支教時光。純白的深山之雪,孩童無邪的眼睛,一草一木一如來,靈魂在此得到解禁,上帝之吻重新垂獲……

    金陵轉頭看著我,看著我臉上微微痛楚的表情,表示很能理解的樣子,她說,哦,這是我們報社徐囡從論壇上看到的,然後我們就去采訪了發帖的人,不過,他始終不肯透露她的真實姓名,隻說自己是她的高中同學。

    她看了看文檔,歎了口氣,說,經曆這樣的事情,死亡可能對這個女孩子來說,也是一種解脫。唉。她隻是被上帝帶迴去了。

    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說,金陵,這個新聞稿不能發!

    金陵看著我,有些奇怪,說,怎麽?你認識她?!

    我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搖頭,我說,我不認識。但是這個稿子不能發!

    金陵看著我,她似乎並不想戳穿我的謊言,但是,她卻依舊很為難地告訴我,薑生,這個稿子沒法撤的,為了它,徐囡費盡了心思,平日裏催柯小柔這個王八蛋的稿子都沒這麽出力。更何況又是王主任拍板的,會有爭議性,也有話題性……

    我很直接地問,需要多少錢才能撤下來?

    金陵看了看我,有些驚訝。很久,她才緩緩地衝我豎起兩根手指,說,你是想去跟程大公子要?還是跟你那新貴的哥哥要?

    我說,我有!

    金陵吃驚地看著我。

    那是一個我一直都不肯動的小金庫,在我讀大學的四年裏,程天佑曾經往我的卡裏一次又一次地轉入在當時的我看來是天文數字的人民幣;少女時代的倔強與清高,我隻用很少的錢來維持著我的生活,後來,開始勤工儉學,也就慢慢地又還迴到卡裏,此後,我一分

    不肯動,我以為這就是我青春的尊嚴和體麵。

    一個尚不成熟的女孩,用這樣的自尊來維持著她對男人的不依靠——如同她所看過的所有言情小說裏的女主那樣,清高到矯情。

    可現在看來,又怎樣呢?

    你沒錢,你就是有過愛情,都會被人懷疑動機;你有錢,就是不必戀愛,都可以直奔婚姻主題,還會被萬人祝福羨慕。

    這就是我和那個沈小姐的不同。我是小家碧玉,她是玉葉金枝。

    金陵也愣了愣,她看了看電腦上的word文檔,良久,她轉臉,問我,她到底是誰?

    152這世界上,隻有你不好,用他的錯誤,懲罰了自己一生。

    那一天,我沒有迴答金陵。

    宋梔說過,每個人都有過去。

    我想妥善地保護好她的過去,和每一個過去的秘密。

    我知道那本日記上所有的秘密,她的秘密,那些痛苦淋漓的傷口,那些擦不去的迴憶,讓她將自己捆綁在一個自以為寧靜的地方追求著靈魂的洗禮。

    我們每個人都倔強地生活著,獨自痛苦,獨自折磨,卻又堅強著不放棄。

    那個冬天,我們離開支教的地方,並不是因為王林要我們走,而是一直那麽愛著宋梔的王林,看到了宋梔的日記本後,想將她的故事登上報紙,希望感動更多願意無私地走向支教事業的人。

    我和賈冉最終離開,就是不願意看到一個那麽愛著她的人,突然要販賣她的過去,在她屍骨未寒的日子裏。

    而我,後來,也找到了宋梔日記本裏的那個男子——那個讓她忘不掉,卻將她推向痛苦深淵的初戀情人。

    算是替她償還掉生前的心願。

    那還是半年前,一月的三亞,陽光充足而溫暖,全不是宋梔葬身的山區的雪地冰天。

    他的手裏牽著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一副慈父與好丈夫的模樣,陽光那麽好,灑在他的臉上,無人知道他在過去,曾經糜爛的青春中,那麽卑劣地傷害過一個女孩。

    他看到我的時候,愣了愣,似乎是在努力地辨認什麽。

    他每天要見的病人太多太多,大約已經忘記了,去年五月的三亞,他曾救治過的那個溺水的女子。

    我說,秦醫生。

    在他沉思之際,我提起了錢助理,他才恍然大悟,說,原來是你……

    我

    說,我姓薑。

    他就笑,說,對對,薑小姐。

    他說,怎麽這麽巧。身體都康複了吧。

    我說,身體康複了,不過,不是巧,是我專程來找你的。

    他一愣。

    我說,秦醫生,您還記得以前有一位故人吧,她叫宋梔,就在不久前,她去世了。

    秦醫生的臉微微一變,但是變化之輕,讓人覺得是在一堆舊衣服裏仔細地翻撿尋找一般,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了。

    他看著我,接起,應承著,說,媽,嗯,我一會兒就和小容帶浩浩迴去了。嗯嗯。記得浩浩的紅燒肉裏要放上話梅啊,對,不要放太多,放五顆正好,太多了容易話梅味太濃,就沒有肉香了,對對!啊,是的媽,還有一定要給小容煮個青菜,對對,隻用水煮,不要放油,一定不要放油,她減肥,哎,我怎麽會嫌她胖呢?她就亂任性,想一出是一出。您又不是不知道!好的!好的!媽……

    當他抬頭的時候,我已經遠遠走開了。

    我寧願,我從沒來找過他。

    我寧願,他留給我的記憶停留在那年五月,他望到我病榻邊的那束粉色薔薇時的一時失神,微微動容。

    對不起,宋梔。

    我想為你做一件你此生都想做的事,就如你日記本裏寫的那樣——

    雖然已不愛,可有時候我仍然會想去找到他,問問他,這些年來,會不會在睡不著的每一個暗夜裏,想起那些曾經對我的傷害,獨自折磨,輾轉難眠?

    我多麽想找到他,聽他親口說一句,對不起。

    這三個字,可以讓我的一生都得以解脫,至少,他曾在意過,愛過,遺憾的是,我隻有能力讓他愛上我,卻沒有能力讓他一直愛著我。

    這樣,是不是很傻?

    秦明,如果我死了,那時候白發蒼蒼的你,會不會捧一束粉紅薔薇,送到我墓前,懺悔那些對我的傷害呢?

    我一直記得粉紅薔薇,它們是你送我的第一束花。

    它的花語是,我要與你過一輩子。

    如果不是為了一輩子,誰會那麽輕易將自己交付?

    秦明,有時候,我相信,上蒼會有報應!報應到你頭上,讓我看著你痛苦,哀求,落魄……就如曾經的我,哀求你不要再傷害我。

    ……

    宋梔。

    你心裏那

    個高冷成神的彼時少年,正在油膩膩地絮語著妻與子的所有,沒有白襯衫,沒有眉眼清冽,一點兒都不美好!

    當然,他很幸福,並未得到報應,妻子漂亮,兒子健康。這世界,隻有你不好,用他的錯誤,懲罰了自己整個青春,整個一生。

    你拿一生懲罰了自己,而他,卻在知道你死訊的那一刻,心裏裝的卻是兒子喜歡的紅燒肉妻子減肥的水煮青菜。

    你以為你窮盡一生去愛去恨的一個人!而在他心裏,你卻什麽都不是!

    你以為當陳年舊事成塵,提及你的名字,他會天崩地裂一般傷感,就如電視劇裏的那些負心或者錯過的男子那般問一句——她還好嗎?

    不!天崩地裂的隻有你的人生,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那一天,三亞的豔陽裏,我的世界寒冷到雪地冰天。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我在三亞見到秦明的那一天,那個傷害過宋梔的男人,那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他幸福而美滿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所以,這也是在巴黎時,無論陸文雋的出現讓我多麽痛苦,我都倔強著不放棄自己的原因——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那個傷害過我的人,我以死作祭,他也會活得坦然自在。

    上帝,你是瞎的嗎?為什麽惡人作惡,善良的人卻受懲罰?

    是了!這世界,本無上帝。一切救贖,隻能靠自己。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一場內心不斷被摧毀、卻又自我重建的旅程。

    有人浴火焚毀,有人浴火涅槃。

    我不知我的未來會是哪一種,卻依然要倔強地走下去,哪怕是故作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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