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後,小綿瓜輕輕跑了過來;湊近看我睡著了,糾結得不得了的表情,但隻能轉身離開。

    我起身,輕聲喊她,小綿瓜,怎麽了?

    她聽後連忙轉身,驚喜地說,薑生姐姐,你沒睡啊?

    我說,我……睡不著。

    小綿瓜就磨磨蹭蹭地走過來,說,哦。

    她看著我的房間,小聲說,今天涼生哥哥生了好大的氣呢!

    她說,還有,涼生哥哥走後,周老虎也來了,聽陳伯伯說……你去了程叔叔那裏,大發脾氣,嚇死我了……然後,她又一臉牙疼外加特小心翼翼的表情問,程叔叔……還好吧?

    不知道為什麽,她一直稱唿周慕為周老虎,許是因為小孩子的眼睛最透徹,看得出誰是最兇的?

    我先沉浸在周慕居然來過的思緒裏,然後聽到她一臉牙疼的表情問“程叔叔他……還好嗎”,有些不解,我說,嗯?

    小綿瓜覺得我要麽智力低下,要麽就是跟她裝傻,於是,她有些焦急,很直接起來,說,薑生姐姐,他們兩個是不是為你打架了?

    我說,啊?

    小綿瓜的小臉特別嚴肅,她說,你想瞞著我!他們倆肯定為你打架了!你看涼生哥哥被程叔叔抓傷了。程叔叔是不是也被涼生哥哥打傷了呀。很重嗎?應該很重。

    她這麽一說,我立刻覺得哭笑不得起來,還“涼生哥哥被程叔叔抓傷了”,你程叔叔又不是個女人,抓個毛線啊。

    小綿瓜看我在她程叔叔被打傷的情況下,居然還能笑,雖然是苦笑,苦笑也是笑,也不行,於是她有些生氣了,她生氣了,她板著小臉說,她居然說——

    我就知道,程叔叔這麽多年是癡心錯付了!

    我一聽,更是哭笑不得了,這才剛過六歲的小丫頭啊,真的是最近宮鬥劇看多了吧。

    小綿瓜一看我繼續是這種“笑”的表情,真的生氣了,她大聲說,我就知道你是喜新厭舊的女人!我就知道你不喜歡天佑叔叔!

    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對著你說“喜新厭舊”這個成語時,你肯定是驚奇好笑大於生氣,甚至根本不會生氣,因為你會覺得,天哪,天哪,她居然還會說“喜新厭舊”哎,她居然……

    可我所有的表情,在這個一心捍衛自己心中偶像的小女孩心裏,都是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的——因為在她看來,我應該是懊悔不已,悔不當初,痛哭自責流涕才對。

    於是,她就開始哭起來,沉浸在自己腦補的劇情裏,很動情地哭,一麵哭一麵說,他本來能打贏涼生的!你不要看不起他!他看不見了你不知道嗎!他什麽都看不見了你還不留下陪他!你就跟著能打贏的那個迴家了!

    他看不見了你不知道嗎?

    就在小綿瓜的這句話裏,我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是啊,他看不見了。

    是啊,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我不是自己都說,我可以拿命去抵的嗎?

    我不是還去女巫那裏,用命中十年幸運,去換取他的複明嗎?

    是不是因為這些“付出”都根本不是真的會直接“被拿去”,所以,我才在這裏信誓旦旦地為他悲苦不已?

    而當錢伯要我真的去陪著他,我卻又用“自尊”、“輕視女性”、“封建糟粕”去拒絕,而且是義正詞嚴地拒絕。

    事情的本質就是我欠了他的,我要還的。擱在古代,是做牛做馬做奴婢都得還的呀;隻是還不起了,所以,開始給自己找托詞了,是不是?

    那一刻,我開始嚴重地懷疑起自己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所有的價值觀、世界觀來。

    那一刻,我多麽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一個正確的答案,如果有個人因為你而遭難,你是不是會肯拿一生去還?哪怕這償還就是一生陪在他身邊,做一個永遠見不得天日的“情人”?

    你會嗎?

    你肯嗎?

    你願意嗎?

    這時,一個女人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她說,你真是個賤人!他為你付出一切的時候,可沒有想過“會”嗎、“肯”嗎、“願意”嗎、“應該”嗎!他用一顆傾盡所有的心待你,你卻迴給他遲疑、忐忑和彷徨。你就是個賤人!

    又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我的耳邊響起,他說,她也不想這樣啊,在這個人人視“小三”視“二奶”為毒瘤的社會裏,你要她怎麽推翻自己的三觀去奉他一生?

    女聲冷笑,說,她要是有三觀她會愛上自己的哥哥嗎?!她所有的推托都是借口!你現在就是不讓她做情人,讓她明媒正娶地嫁給他,照顧他一輩子,她肯定也不肯的!肯定又是一堆新的借口!她根本就是一個對他無心的女人!

    男聲也冷笑,說,笑話!他為她跳海為她目盲,是他自己願意!憑什麽到了最後便要讓她來還?!

    女聲說,殺人償命

    ,欠債還錢!自古如此!如果失明的是涼生,她肯定是奮不顧身去還了吧!

    男聲突然變得溫柔,不再同她爭執,而是很溫柔地問向我,薑生,是因為我嗎?是因為我,你才這麽遲疑嗎?因為割舍不下我,對不對?薑生,對不對?

    ……

    在他們的爭執中,我痛苦地俯身在地上,抱著腦袋,突然,陽光灑滿了我的全身,那熟悉的陽光啊,那熟悉的小魚山。

    恍惚的痛苦中,我看到了程天佑,他坐在院子裏,臉上是微微清瘦與憔悴,那些藤花如絲雨,落滿他的白衣衫。

    小魚山的陽光豔麗無雙,鑲滿他的周身;他微長的頭發,他寂寞的微笑,他修長的手指,還有他寂寞如枯井般的雙眼。

    他看到了我,眼眸之中,是那般的驚喜,突然上前,像一個孩子一樣緊緊握著我的手,聲音裏是一塌糊塗的激動,說,薑生,薑生,你迴來了。

    他說,你終於迴來了。

    他眸光抖動著,既是喜,也是悲,他的手埋入我的發絲間,說,我以為你再也不會迴來了。

    突然,他看著我的身後,又驚又怒,他怎麽來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迴頭,發現,涼生在我的身後,一身黑色西裝,微笑著,站在院落裏,溫潤如玉,眉眼含情,像一個等待自己新娘的新郎。

    我大吃一驚,說,涼生?你怎麽,也在這裏?

    涼生很溫柔地看著我,埋怨著,說,小傻瓜,今天是我們的婚禮呀。

    我低頭,隻見自己真的穿著白色的婚紗,手裏還握著一束捧花,香檳金色的玫瑰如同鑽石一樣閃著冰冷的光芒。

    程天佑看著我,突然仰臉大笑,低頭,滿目是悲,他說,你真的嫁給他了!

    我看著他,雙眼含淚,一時之間不知怎麽迴答。

    涼生就像沒看到他一樣,唇角噙著笑,那麽專注地看著我,在我耳邊輕輕低語,說,他手術失敗了,現在徹底瞎了,整個人已經變成瘋子了!他現在不過是一個廢物!程家圈養著的廢物而已!現在,我才是程家的主人,真正的主人!好了,薑生,我們的親戚朋友,還有程家人都在等著我們呢。

    我看過去,那邊觥籌交錯,笑語歡聲,衣香鬢影;所有人望到我們這裏時,都衝我和涼生笑意盈盈地舉杯。

    我再迴頭,看著程天佑,他就這麽孤零零地站在我麵前。

    突然間

    ,他重重甩開了我的手,當著我的麵,生生將眼珠子剜出來扔在地上!

    他滿手滿臉是血;我驚駭著,已經不能出聲,發瘋一樣為他擦拭,卻怎麽也擦不幹淨,直到自己雙手沾滿了他的鮮血,還有那白色的婚紗。

    長發遮住了他的臉,他苦笑著,生生地製止住了我,握住我的手,告訴我說,薑生,沒用的,沒用的,我手術失敗了,我一輩子就這樣了。

    他說這樣的話時,還努力地對著我笑,他說,涼生說得對,我是個廢物了。

    他說,再見,薑生。

    說完,他狠狠地將我推向涼生的懷裏,轉身,就消失在那片曾隨我一同赴死的海,任憑我怎麽哭,怎麽用力地抓握,都握不住他留下的哪怕一絲一毫的溫度。

    那片蔚藍的海,如情人抵死相愛過的淚。

    我放聲哭泣,如同掙紮在浩瀚命運之中的微渺蜉蝣——直到那一雙帶著溫度的手貼上我的臉頰,它的主人聲音焦灼而溫柔——薑生,薑生,你怎麽了?

    114這個世界上,有三件事情最掩飾不住,咳嗽,貧窮,和有一個人他正愛著你。

    我睜開雙眸,涼生已經在我的床邊。

    夜,依舊那麽深。

    他俯下身,黝黑如暗夜的眼眸,千萬分緊張,他看著我,手貼在我的臉頰上,輕輕摩挲,試圖安撫我的情緒。

    我才知道,那隻是一場夢。

    小綿瓜正斜在我的床邊睡得那麽香,小小的腦袋,頭發被自己睡得亂七八糟,安然地靠在枕頭上的小臉蛋,眼角還殘留著被我哄睡時的淚光。

    我突然坐起,一把抱住了涼生,緊緊地,就像是溺水的人抱住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抱著。

    我突來的擁抱,讓涼生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轉瞬間,我聽到了他胸膛之中,那熟悉而有力的心跳,擂鼓一般,無從遮掩,也不能阻止。

    我們比誰都清楚,這個世界上,有三件事情最掩飾不住,咳嗽,貧窮,和有一個人他正愛著你。

    這異國他鄉的星空下,我橫下心,不再負隅抵抗,不再去想該與不該,貪圖了這片刻的溫柔。

    我的整張臉,深深地埋在他肩窩,那種從我兒時就熟悉的味道啊,夢中的故鄉的風,舊了的歲月的香。

    涼生的身體無聲後退一下,仿佛是吃疼了一般,可沉湎之中,我卻不知覺。我

    說,別走。

    他身體微微一震,低頭,看著我,說,我在。

    我雙手越抱越緊,多麽想一個擁抱,抵得上一生那麽長。可當我的眸子,望到自己環在他頸項上的雙手,那雙手如同白色的蓮,就在剛剛,它還沾滿了天佑的血!

    還有,還有手腕上,曾經涼生送我的硨磲,在白皙的皮膚上,勒出一道道的猙獰的紅。那串硨磲,是那麽美好,那麽潔白,全然不像我!

    那麽糟糕的我!涼生啊,那麽糟糕的我,你知道不知道?

    我在心底暗自縱聲哭泣。

    可是,我的涼生,他聽不到。

    他的手輕輕拂過我被汗水黏濕的頭發,輕輕地拍著我的背,聲音低沉清冽,如同開在月夜的水中花,他說,怎麽了?

    我平靜了很久,從他懷裏抬起頭來,淚眼蒙矓地看著他。

    他的眼,昨日星辰般明亮,讓人願墮入深淵,他的唇,桃花酒釀般蠱惑,讓人願飲盡此生。

    他,卻已是我此生不配擁有的貪想。

    我越看越傷心,哭了起來,卻還要生硬遮掩,我說,我夢到自己欠了別人好多好多……錢,好多好多錢……

    真的好多好多錢。我喃喃,望著自己的雙手,沾滿了程天佑鮮血的雙手。

    涼生卻很明顯鬆了口氣,將我重新擁進懷裏,用下頜輕輕觸著我的頭發,他說,那隻是個夢。

    我閉上眼睛,不敢再看,他的鬢發,他的眉眼,隻剩下錢伯的話不斷迴響在我的耳邊——畢竟他這次手術如果失敗了,將永遠失明!誰願意陪一個瞎子過一輩子呢?

    ——將永遠失明!

    ——永遠失明!

    我的眼淚落在他胸前,抽泣著說,涼生,如果我真的欠了別人東西,怎麽辦?

    涼生隻說了一個字,還。

    還。

    我喃喃著,眼淚蜿蜒而下。我將臉別向了一旁。

    窗外,月亮爬上了天空。

    月光冷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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