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齊不知道容兒遇難了,那幾天他在田三嬸的陪護下始終處於昏迷狀態。多虧花胡子先生,這個當了快一輩子的老村醫不僅應用了治療紅傷的祖傳秘方,還日夜守在田齊身邊輸液、換藥、測量體溫。即使田齊可以吃下麵湯打算到外麵走走的時候,花胡子還不放心地問他是否能夠完全記得過去的事情?開始田齊真的想不起來他是怎麽弄得如此狼狽,後來經田三嬸開導才慢慢恢複了記憶。記憶恢複後他就把牙關咬得嘎巴嘎巴直響。花胡子就笑了。花胡子笑完跟田齊說,報複對手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幹出一番事業來。田齊點著頭說,您說得太對了。

    一天,田三叔從外麵捎迴一封寫給田齊的信,那是戰友小邵發過來的,告訴田齊工作的事情辦妥了,是頂替了城市戶口的一個名額去交警大隊上班。田齊看完就把信給撕了。田三叔知道兒子跟劉滿江誌著氣呢,就說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田齊說,劉滿江正盼著我走呢,我偏不走,我不但要娶容兒當老婆,還要承包他的飲料廠!田三叔聽罷不禁愕然,叼著的煙袋杆竟落到地上。這是因為容兒此時已經入土幾天了,而兒子還全然不知他難過、揪心;其次,飲料廠是劉滿江發家的資本,他會輕而易舉地轉手給別人嗎?然而,老人卻不知道怎樣把容兒的噩耗告訴給兒子,隻是說了他對承包飲料廠的一點擔心。

    田三叔說,田齊呀,你辦廠跟劉滿江不一樣,他是拿著政府的錢幹活,等掙了錢都揣他個人腰包。

    田齊說,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要承包的。

    田三叔說,沒有人給咱撐腰,鄭書記調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田齊說,我承包飲料廠是為了大夥,大夥就能給我撐腰。

    田三叔沉悶了,想到劉滿江給果樹作價時,有那麽多漢子掄著掃帚幫助他,就覺得兒子說得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這時就聽田齊轉移了話題,說,我和容兒的歲數都不小了,已經到了結婚年齡……田三叔睜大眼睛不住地搖頭,心裏為短命的容兒姑娘傷心,想她真是活該死嗎?若是活下來有啥疙瘩不能解、啥苦不能咽啊!

    田齊卻問,難道您也不同意我和容兒好下去了?

    田三叔還是搖頭,田三嬸挑門簾進來,不顧老伴擠眼暗示便道,人死也就死了,別說容兒沒過門,就算過門死的,你瞞今天還瞞得過明天嗎?說完話就把容兒留下來的書籍捧到田齊麵前。

    眼瞅就到小年了,家家戶戶都推碾子壓小黃米黏麵,專等小年晚上蒸年糕供灶王爺上天報喜事。村裏不是沒有電動粉碎機,可是女人們都說機器上的羅糙,篩出來的麵粉沒有碾子壓得細。還說給灶王爺的供品不敢瞎糊弄,於是就都排號等那一盤碾子,等待也都是在相互幫助當中進行的,為的就是趕時間。輪到田三嬸了就有人勸她迴家清現成的,說這點活計不用她親自伸手。田三嬸不落忍的說,你們幫我推推碾框還不知道咋謝呢,哪能都讓你們包嘍!

    有人問田三嬸,田齊這兩天幹啥?咋沒看見他來?

    有人就替田三嬸迴答說,我前兒個看見他來著,在容兒的墳上。

    又有人接過話茬證實說,我也看見來著,還有容兒爸呢,田齊給容兒燒書,容兒爸給容兒燒信,他說那信都是田齊當兵時給容兒寫迴來的。

    女人們唏噓感歎田齊有情有意,說容兒那短命的一天福也沒享著呀!田三嬸就想起容兒來家裏看望田齊時她對她的拒絕態度,感到十分後悔,暗暗怨怒自己是封建腦袋,當初要是讓容兒見了田齊,她也不至於那麽想不開、去尋短見嗬!麵壓完了她仍然感到如鯁在喉,迴到家就跟田齊做了檢討。她說容兒的死跟我也有關係,你昏迷不醒那幾天她來看過你,我沒讓她進屋,我想……

    田齊說,這事我爸跟我說了。

    田三嬸說,你別生媽的氣呀,媽老糊塗了,我不該拆散你們倆,我是罪人啊!

    田齊就哭了。田齊哭的時候田三嬸流著眼淚撫慰兒子,說,你別哭了呀,你越哭我這當媽的心裏越難受不是!田齊就慢慢穩定自己的情緒,完後說,您也別埋怨自己了,容兒要是在天有靈,聽到您的這些話,我想她會高興的……

    也就是在這天深夜,村子上空繚繞起一陣陣的尖嚎,時而高亢時而黯啞的哀鳴把沉浸在睡夢裏的村莊喚醒了,就有人披上大衣走出門來細聽。原來那哀鳴聲是從小白樓裏傳出來的,悲悲慘慘淒淒切切便斷言樓裏出了剜心事,就賭氣的說,劉滿江死了才好呢,省得他他媽的耍橫!

    這話真就給言中了,劉滿江被人砍了無數刀。劉滿江的父親給鄉司法所打去電話,司法所又把案子報到縣公安局,天亮的時候警車開進村子,工作人員馬上勘察現場。

    劉滿江的屍體倒在一堆積雪旁邊,腦袋已經沒有形狀了,隻有一根硬筋連著黑紅的脖根,脊背剁得不成樣子,身子下麵壓了一堆裹著泥雪的花花腸子,有兩根肋骨從側麵支棱出來。現場勘察完後工作人員分頭調查,村裏人根本就不配合,有人純粹就不讓進當院,工作開展得很不順利。

    容兒死後容兒媽記憶喪失,心也做不了手腳的主兒,忽然聽到劉滿江被殺的消息,也不知是哪根神經受了刺激,往日呆楞恐慌的神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儼然剛從夢裏醒來非常清醒地問容兒爸,劉滿江是你殺得不?容兒爸說不是我殺的。容兒媽說,要是你殺的就當一迴漢子,下大牢我等著你,判死刑你就安心地走,倆虎子我能教育好!

    容兒爸雙腿打軟就給媳婦跪下了,語氣悲憤地說,這兩天我心裏亂透了,閨女死了,你又成了瘋子,我心窄呀!上哪說理去?誰給咱公道啊?

    容兒媽也跪下來抱住自家男人,一滴眼淚也不掉的說,我不埋怨你,去吧,告訴他們就說劉滿江是咱殺的!

    容兒爸很快就戴上了手銬,可是警車說啥也開不走了,村民們圍著不讓走,紛紛犯起刁來問劉滿江該不該死。

    容兒媽拉住男人戴上的手銬跟工作人員說,這東西不是我們莊稼人的稀罕物,可是我們不戴它,誰又知道這個村裏有劉滿江這麽個禍害呢?

    田齊站在人群外麵的高坎上,聽著容兒媽的話非常痛心,他環顧著激憤的人群想,僅僅用愚昧無知評價這些村民是不公平的呀!

    這時候容兒媽在給堵車的村民作揖,央告他們讓開道路,說我求求大家夥了,容兒爸當了殺人犯,你們就讓他去伏法吧!人群不情願地散開,警車開動了。有人尾隨車後用手拍打車窗,車一加速,摻著泥的雪餅子甩向人們的臉,人們就眯縫著眼睛尾追了上去。田三叔也在其中,他的眼睛被雪餅子給糊住了,可是他的一隻手隨著跑動仍在向前拽著,仿佛要把警車拽迴來似的。劉慶林把他抱住說,別追了三叔,車都沒影了。田三叔擦著眼睛說,多好的人呀,不該這樣的嗬!

    劉慶林說,這樣也好,省得劉滿江再承包您的果園。

    田三叔望著空曠的遠處木呐呐地說,人都沒了,要果園還有啥用!想到欠債還錢殺人償命的古訓,田三叔的心仿佛被人無情地摘走了,他想就為一個果園,這代價也忒大了啊!

    …………

    那年的冬天特別長,過完年好長一段時間,楊柳樹的枝杈才有那麽一點淡淡的綠意,又過了好久才聽到春的腳步聲。後來隨著一聲沉悶的開天雷響,滿山遍野的綠潮和熱烈的迎春花就把這個小山村擁進懷裏了。村民們開始備耕,修堰耬地、長壩送肥。盡管人們各自分散在自家的責任田裏,可他們勞動時對土地的那股虔誠勁兒,卻都不知疲倦地匯向一處,感動著山川、河穀……

    最讓人眼熱的是田三叔的那片蘋果園,在這個季節,果園裏的枝葉尚未茂盛,粉紅的花骨朵就竟相開放了。遠看白花花的一片,洇染著模糊的淡紅色。田三叔領著兒子在給果樹疏花。父子倆雖然都有話說,臉上卻沒有太多的喜悅與得意,尤其是田三叔,麵對一簇簇綻放的花骨朵老是有一種負疚感。他想容兒尋短見跟老伴冷淡她有幹係,而容兒爸成裏殺人犯是不是因為這個果園呢?

    田三叔感到心裏很沉又很累,坐下來裝上一鍋煙來抽,剛要點火,看見去年冬天砍樹後留下的那個樹墩。那棵果樹已經當柴燒了,樹墩上的斧印還深刻著,它飲吸著地氣,接受著陽光的溫煦,就有晶瑩的水珠冒出來,像露又像淚。

    田三叔心疼地自言自語說,這樹根還活著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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