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在托雷美利斯的海邊賓館住下。

    一整天的忙碌奔波讓人精疲力盡,但申雅莉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就從後院走到沙灘上去散步。

    沙子的顏色是毫無攻擊性的灰褐色,踩上去是酥軟的,鞋底很容易就陷進去。落日像是大而溫暖的手掌,在海風的吹拂下,在沙灘吹出金色的漣漪。沙灘後方的草地中種著一排椰子樹,延伸到了很遠的地方。三排椰毛編織的大陽傘立在沙灘上,也被海風吹得颯颯作響,像是夏威夷女子躑躅走動牽動的草裙。這裏的海灣不同於直布羅陀海峽的深邃,是稀薄的藍,如同一塊巨大的、發亮的冰涼藍寶石。

    海灣前有一個白色的背影。申雅莉虛了一下眼睛,看見那個人坐在沙灘上,似乎正低頭看著膝上的什麽東西。

    她加快腳步,朝著他走去。

    風自海洋遠處高空中翻卷而來,掀起一陣陣潮濕的浪潮聲。他的黑色碎發被吹亂,白色襯衫也鼓滿了海風。隨著沙啞的腳步聲靠近,他有意識地迴過頭來。提著裙子想要嚇唬人的申雅莉像是玩定格遊戲的孩子,尷尬地站在原地,露出一排亮晶晶的小牙齒:

    “在做什麽呢?”

    “給下一棟樓構圖。”他拍拍身邊,示意她坐下。

    她走過去坐下,探出腦袋看了看他膝上的速寫本,上麵已經有了一個樓房的雛形,草稿上還有一條小小的橄欖枝:“準備設計成人文風格的?”

    “不是,這是一棟it大樓,這橄欖枝隻是畫著玩的。”他把本子合上,“申小姐喜歡什麽花?”

    “風信子。”她抱著膝蓋,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本子,“你不用理我,隻管畫你的。”

    “沒關係,這個工程不急。”

    “繼續繼續。我平時工作多了,喜歡看別人工作,這樣才覺得自己是在休息。”

    “……好。”

    他笑了,打開本子重新開始構圖。果然是超專業級,以前上學的時候哪怕是教授也不會會這麽熟練精準地畫出草稿。看著他修長的手在紙上快速移動,她有些倦了,低聲說道:“dante,你是一開始就想當建築師的麽?”

    “嗯。”

    “你很喜歡建築麽……”

    “嗯。”他嘴角帶起了一絲笑容。

    “真好。”她抬起眉毛,但眼睛已經快合上了,“真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曾經她也如此想

    要成為建築師。

    遺憾的是,現實和夢想差距是很大的。

    大二那一年,爸爸的病來得太快太急,突然間需要一大筆手術費,普通家庭根本承受不起。在

    她沒有畢業的情況下,進入演藝圈似乎是最有效的掙錢方法。可事實是,超級巨星們看去都很有錢,但真正入行的新人日子是很苦的,哪怕是皇天集團的片約也一樣。

    當年的丘婕考入了一流的戲劇學院,對演藝圈的各大經紀公司了解屬於半桶水的程度,但皇天集團的名號,哪怕是圈外人也不會不知道。一聽說申雅莉想推掉皇天的片約,她氣得差點當場掀桌:

    “皇天集團?!那是皇天啊!演藝圈的龍頭老大!可能唱片方麵還有赫威集團能和他們抗衡,但電影方麵他們幾乎壟斷了整個國產市場,票房最高的電影幾乎都有他們參與,而且他們給錢也很爽快,你是瘋了吧才不接受!”

    “但這公司的規定也很死板,新人沒有預付金,在電影上映前不會給一分片酬。就算給,第一部電影的片酬也撐不了多久。”申雅莉垂著腦袋,按住因為壓力過大而突突跳動的眼睛,“我真的很需要錢。”

    “你就不能跟他們商量一下,先支付一部分訂金?大不了跟他們簽長約。”

    “他們很注重演員實力,除非答應進行兩年的演藝培訓,否則不會簽長約。就算簽了長約,在正式出道前也不會給太多錢,還不能接其他公司的通告。”

    “可是,可是這麽好的機會……什麽事都是可以談的啊,而且你可是選美大賽第一名啊,再和他們談談看看?”

    “婕婕,皇天集團不是赫威,他們講究的是實力,門檻太高了。如果是你還ok,但我完全沒有演藝功底,基本沒有談判餘地。”

    “那你試試赫威?”

    “赫威更不行,他們老板是吸血鬼,隻捧人不給錢,旗下的藝人簡直比民工收入還低。”

    丘婕提出了不下十個經紀公司,都行不通。新人在哪裏都是白菜價,而且作品問世前是不可能有片酬的。

    幾天後,丘婕把一個牛皮信封送到申雅莉家裏:“雅莉,這是我找爸媽要的,裏麵還有一部分我的存款。你先拿去用。”

    接過那個沉甸甸的信封,申雅莉當場就哭了出來。她知道對丘婕來說這筆錢真的很多了,可丘婕也不知道,這些錢對醫療費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

    爸爸是個正義感很強的直腸

    子,曾經帶著人去捉舅舅和情婦的奸,因此致使舅媽下定決心離婚。離婚後舅媽對他懷有感激之情,但媽媽的親戚這邊對他這種行為很不滿意。尤其是外婆,她是個守舊的女人,不但重男輕女,還認定了不會包容老公外遇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厭棄舅媽的同時,也對爸爸記恨起來。所以,聽說他得病了以後,外婆這邊的親戚翻臉比

    翻書還快,滿臉寫著“這就是報應”的惡毒神情,壓根沒想過要伸出援助之手這種事。

    她找遍了除了他們以外的親戚朋友,零零碎碎湊到了一些錢,可是加起來還不夠手術費的三分之一。以前的舅媽家幫了不少忙,但到底心有餘而力不足。

    如果換做以前,希城一定會盡力幫忙。可是從他父親過世後,他家欠銀行的巨額貸款大概有多少,申雅莉心中也有個數。她不願意再給他增加負擔,在迫不得已之時,隻有去找那些因她選美慕名而來的追求者。他們看出了她不諳世事,為免她不能理解等價交易的定律,真實的想法也都擱台麵上說。

    他們的言語令她感到震驚。她知道父親是個相當有尊嚴的人,如果她做了令他蒙羞的事而換得他的醫藥費,他就算痊愈,也一定會恨不得立刻再死掉。所以,到最後也沒有答應任何一個人的要求。

    那短短的一個月內她看盡了人情冷暖,也受盡了挫折坎坷。窮途末路時,她想起了那麽多富豪小開難看嘴臉裏,原本最瞧不起的一張。

    “找我借錢?”

    白風傑坐在蘭博基尼裏,挑釁地把上翻的全自動車門打開,好讓她近距離觀看自己與兩個美女相擁的浪蕩情景。他之前被她甩得太狠了,這一迴完全沒打算給她什麽好臉色看。

    “對。給我五年時間,我會還你十倍。”她的雙眸明亮如星,寫了滿滿的認真與堅定。

    “十倍,這還真多。”他對著地麵抖抖煙,雪白褲腿伸出來,仰著眉毛往美女身上靠了靠,“可是,我憑什麽相信你有能力掙十倍?”

    “我寫借條。”

    “借條,過了五年你要還跟現在一樣一窮二白,我也不能拿你怎樣不是麽?到時候你拿什麽還,你自己麽?別說你現在都不值這個價,五年後你更是老了不少,會比現在還不值錢吧。”

    如此的羞辱令她氣憤,卻沒讓她退卻。因為她從他玩世不恭的表情中,隱約看到了一絲憤怒。這一絲憤怒讓她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的。

    可剛有這個念頭,他就令她失望

    了。

    “申雅莉小姐,希望你弄明白一件事,我對錢的數目完全沒有問題。就算還十倍,還不夠我換一輛車,你認為我會稀奇麽?問題在於,我壓根不想借你。之前為了你那個家裏破產的男朋友把我罵得狗血淋頭,現在又來板著臉找我借錢,你把我白風傑當成什麽了?借錢也拿出點求人的樣子。”

    她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話。她用一種惶然的表情看著他,像是忽然被置身絕境,想要伸手去捉住保命的東西,卻不知從哪裏下手。希城把她

    寵得無法無天,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求男生。這一刻,她急切地想要知道如何去討好別人,眼中有劇烈的掙紮,但嘴角依然繃得緊緊的。這些青澀的反應在白風傑眼裏一覽無遺。他一直對她很了解,知道她的家庭背景,知道她有個變成窮光蛋的男友,知道她缺錢,知道她的高傲與單純,卻完全沒法把她追到手。這也是他如此討厭她的原因。而她此時的矛盾讓他挫敗感更強了,他浮躁地把車門關上,丟下一句話後猛踩油門,揚塵而去:

    “找你的自尊心借錢去吧。”

    迴憶中“砰”的車門響,讓她忽然睡夢中清醒過來。

    不知是睡前的迴憶,還是一場噩夢。但不管怎麽說,那已經不是現實。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發現窗外天已經黑了,透明玻璃門外的沙灘在黑暗中被路燈照亮,殘留下一圈圈金色的光暈。浪花拍岸聲重複著低沉的憂鬱。

    緊繃過後的神經因短暫放鬆而變得倦怠,睡意就像那些翻湧的海浪再度升起,不僅將身體填滿,也慢慢在賓館的臥房中上漲。她又一次睡了過去。

    這一次夢中出現的場景,居然是父母的家中,大學之前她住了十八年的地方。

    從爸爸住院以後,媽媽除了會迴來為他準備食物或拿生活必備品,幾乎就沒有在家裏多待一刻鍾。所以,客廳裏也不再有看報紙的一家之主與他織毛衣的妻子。沒有電視機播放球賽的喧嘩聲,沒有他戴著角質框架老花鏡後慈祥的笑。

    窗簾太久沒有拉開過,再走過去打開,窗台鐵欄上的植物都已幹枯到認不出種類,一隻幹扁的的死飛蛾掉在地上,和一枚爬滿灰塵的圖釘躺在一起。因害怕昆蟲而後退的自己,又一次被忽而響起的短信提示音嚇了一跳。打開手機一看,上麵隻有兩行字:

    “借錢不可能。

    不過和你男朋友分手,我可以包養你,不用你還錢。”

    握

    著手機的手垂了下來。

    全身好都裝滿了沉重又內空的大鍾,使她同時感到壓抑、空虛與秒針嗒嗒走動的慌促。

    陽光射入窗欞,更加暴露了屋內的狼藉與陳舊,清晰地照出收音機上灰色的塵埃。沉默的家具如同一個個銅石雕像,比埃及的金字塔還要古老。

    她沉默地走到客廳門前,卻聽見餐廳的方向傳來了鍋碗碰撞的聲音。她大步衝到廚房門口。

    然後,她看見了熟悉到令人想要垂淚的背影。

    “老婆,你迴來了?”他模仿著父母說話的口吻調侃著,同時專心與鍋鏟做鬥爭,連頭也不敢迴一下,“我給你做了紫菜

    蛋湯和芹菜炒肉,你看看還想吃點什麽,我再幫你做。”

    “你做什麽我就吃什麽。隻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歡吃。”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背影,肩膀線條生硬地僵著。

    他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快速迴頭看了她一眼:“怎麽了,今天這麽會給我灌迷湯?”

    他有些感冒,聲音帶著沙啞的鼻音,卻因緩慢溫柔而格外好聽。從父親死後他才學會做飯,短短幾個月過後,他已經燒得了一手好菜。這段時間裏,他幾乎完全戒掉了叛逆又傲慢的少爺脾氣,並且學會為他人著想,對她更是超出以往十倍的好。

    夢中的自己有著後來的記憶,更加清楚這時的他隻是在強撐。他從青春期起和顧叔叔的關係就很尷尬,是屬於互相珍惜對方卻從沒好好說過一句話的相處模式。父親的去世讓他懊悔,他卻從來不展露自己的悲傷。這時候的他,就像是紙做的城樓,隻要再借助些許輕風細雨,就可以把他完全摧毀。

    這一次是重新選擇的機會嗎?那她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隻是看著他的背影發呆。

    他是她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是她生命中不可缺貨的一部分。

    她不顧一切朝他衝過去,隻想再抱緊他。

    可是,廚房卻隔了一道透明的門,上了堅實的鎖,把她完完全全隔離在外。她看見他把圍裙脫下來,頗有成就感地拍拍手掌,朝她招手說:“湯做好了,你先過來喝一口。”

    “希城。”

    她焦急地朝他伸出手,卻隻能碰到冰冷的玻璃。

    “希城,你過來,我在這裏啊!”

    清新的空氣洗淨了這一切,帶入了滿屋春季的花瓣。他的白色襯衣在風中獵獵抖動,就像是一雙即將展開的天使翅膀

    ,就要把他帶到她永遠夠不著的地方。

    “希城,不要走!”她大聲喊著,用盡全身力氣朝玻璃上撞去,“是我錯了,求你原諒我,不要再走了,過來好不好——”

    渾身劇烈的疼痛沒有讓她停下來,她反而後退幾步,更加拚命地衝上去,撞在那道門上。這一迴她覺得頭顱幾乎都要碎裂了,卻依然撞不開。

    她狼狽地摔倒在門下。

    他慢慢走過來,在她麵前蹲下來,將雙掌貼在玻璃門上望著她。

    痛苦的情緒太過強烈,睡夢中的自己漸漸有些醒了。她知道,這不過是他離世後數千個日子裏,一個絕望而窒息的夢。可依稀看見現實光亮的時候,她卻再次強迫自己睡過去。她要繼續這個夢。因為,現實中不會再有機會停在離他如此近的地方。

    不敢再出聲,害怕把自己吵醒。

    r>她把雙手貼在他手心的位置,把額頭貼在他額頭靠著的地方。盡管中間隔著冰冷的玻璃,他卻像是能觸摸她一樣,溫暖地笑了起來。

    然後,他的身影在飛舞的粉色花瓣中淡去,像是迎接初春陽光的雪人,無聲地融化成冰水,揮發在空氣裏。

    空蕩蕩的房間裏,又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渾身微微一震,申雅莉睜開眼睛。

    眼角仍有滾燙的淚痕,心跳因震驚而撞得胸口發疼。她發呆半晌,用雙掌捂住臉,像是一個剛被撈起的溺水者一樣大口喘息,唿吸著來之不易的空氣。

    “做噩夢了?”

    聽見這個聲音,她嚇得差點一頭撞到床頭上。床邊坐著的男人用手背貼了一下她的額頭,又貼了一下自己的:“沒發燒。我還怕你剛才吹著風睡著感冒了。”

    他還是穿著白色的襯衫,肩膀寬了許多,聲音也更加低沉。可是,是多年來夢見的麵容,是久久不能忘卻的那雙眼睛。

    “希……”她幾乎就要撲過去抱住他。

    但剛一張口,她就意識到他剛才的話,於是立刻收住了手上的動作,用力拍拍胸口:“是做噩夢了……我現在是在哪裏?”

    “在我房間,我不知道你房間號。剛才你睡著了,我看你累了一天就沒叫醒你。”

    “是……是你抱我進來的?”

    “嗯。沒幾步路,我房間在一樓。”他指了指門外的沙灘。

    “這樣啊,真是麻煩你了。我現在整個人都傻掉了,

    我先靜一靜。”

    dante舉起右手夾著的煙:“我去門口把煙抽完。”

    路燈照亮了夜晚的沙灘,大海是一片令人生畏的黑暗。白色巨浪自遠而近,怒吼著從燈塔根部衝到了沙灘上。海鷗的唳鳴盤旋在賓館屋頂。

    他叼著香煙靠在門前,低頭翻看手機,高挑的身影像是離她異常的遠。她看著他的側影出神。他用長而靈活的手指取下煙支,在蒼莽的夜色中,沉默地吐出一抹灰白的煙霧。

    其實清醒的那一刻,她已經停止了哭泣。但夢中的一幕幕情景像是被倒帶一般在腦中迴放。希城的背影,他無聲的笑,自己隔著玻璃緊貼他的手……未知的哀傷情緒卻又一次毫無預警地襲來,不會讓她再心跳失速,卻又一次讓她濕了眼眶。好像一定要再哭一會兒,才能把所有的悲傷完全排出體內。

    像是夢中的痛楚遺留在了肩膀上,身體依然有些發抖。像是獨自一人走在灰色的荒漠中,孤單又無助,卻心知不會再有人來幫助她,不會再有那個人的肩膀讓她依靠。

    “

    謝謝你。”她催眠著讓自己打起精神,抬頭對dante笑了,“好晚了,我繼續迴去睡覺。”

    dante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裏,重新走迴床邊:“我送你上去。”

    與他視線相對的刹那,她察覺到自己又要失控了,迅速低下頭伸手揩了揩眼角。

    調整情緒花的時間越長,心裏越焦急,可是越想阻止就越無法如願,淚水像是細小不間斷的溪流,怎麽也停不下來。

    過了片刻,他在她身邊坐下靜靜等候,沒有開口說話。

    她的肩膀縮成一團,和臉頰一起被藏在厚厚的長發下。到後來,連說出口的聲音也是哽咽的:“不好意思,我很快就……”

    話未說完,整個人已被抱入了懷中。她錯愕地睜大眼,身子縮得更小了。可是,他的手臂環繞著她,擁抱變緊,體溫溫暖到接近熾熱,與夢裏冰冷的玻璃形成強烈的對比……她終於還是把臉埋入他的胸口,感受著他象征生命的心跳,壓抑地唿吸著。

    不過多久,他胸前的襯衫就全部濕透了。

    他垂頭抱著她,長長的睫毛蓋住眼眸,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來得慢,這一章卻是物超所值對不對!

    這周末寫得太銷魂了,我得休息一下下,不然會萎的……

    今日祝福:

    潛水的娃會變成白鳳姐(……這是乃們給他取的外號),冒頭的娃會變成被蛋撻(……也是乃們取的外號==)溫柔擁抱的一姐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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