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多來,沈默在十幾家報紙,表了不下百篇政論,有針對土地問題的,有論述工商業和傳統經濟關係的,有批評時政的,有對大明現狀的分析,大都是在給瓊林社寫文章之餘,看到報紙上的新聞有感而的。但因為總能切中時弊,一針見血,且高屋建瓴,令人茅塞頓開,故而在政論界已經有了不小的名氣。


    不過麵對呂坤的求賢若渴,他還是敬謝不敏了,呷一口茶水,輕聲道:“日後您要是有什麽事,喚我一聲過去便行。”


    呂坤明白了他的意思,世家子弟的尊嚴,容不得他去低聲下氣的相求,於是點點頭道:“也好,秦兄願意過這種閑雲野鶴的日子,我也不能破壞。”說著嗬嗬一笑道:“不消日後,現在就有問題要請秦兄參詳。”


    “請講。”沈默點點頭,給呂坤斟上茶道。


    “前日報上的《禦旨概覽》秦兄看過麽?”見沈默點頭,呂坤便道:“上麵有一條關於織造的聖旨,秦兄可有留意?”


    “看過,”沈默點頭道:“好像說,原先東南擔絲綢織造任務的是蘇、鬆、杭、嘉、湖五府,現在決定增加浙江、福建及南直隸的鎮江、常州、徽州、上海、寧國、揚州、廣德等十個府也分造一些。”


    “秦兄真是好記性。”呂坤讚許的點點頭道:“上海光榮在列,領了五萬匹的任務,其餘府的年征解額,從一萬匹到五萬匹不等。這樣江南織造局每年解送宮裏的絲綢,便從原先的四萬匹,增加到二十五萬匹。”說著一臉苦笑道:“咱們這位皇帝,實在是胃口太大了。前年,以娶九嬪為由,增加了十萬匹的解額,去年,又題派了一次,是十五萬套匹,理由又是潞王、壽陽長公主的大婚和慈聖太後的聖誕。到了今年,幹脆也不再需要編造名目,隻要獅子口一開,要幾多地方上就得解進幾多,而且說這個數目才夠用,分明是想一勞永逸,就此形成定例!”


    “是啊,就算宮裏的兩萬多人,全都四季常新,原先的解額也用不了一半,剩下的足夠皇帝賞賜或者別的用途。”沈默一臉費解道:“真不知皇上要這麽絲綢幹什麽?難道就為了把庫房堆滿?”


    “秦兄有所不知,貪財之人必然吝嗇,咱們這位皇帝,登基至今還未賞賜過大臣呢。雖然太監的後妃不時得賞,但都幾匹幾匹的賞,隻是九牛一毛。”呂坤揭開謎底道:“皇帝要這麽多絲綢的目的,是為了自己開皇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子以四海之富,任土作貢,本又何必置莊立店,與百姓爭刀錐之利?”沈默搖頭道:“這樣一來,要害死多少絲綢業者?”


    “是啊!一匹絲綢的成本價是六十兩銀,二十五萬匹就是一千五百萬兩,每年拿出這些絲綢,各府的織造行業便得吐血。”呂坤一臉憂色道:“然而這些解送進京還不是用來消費,而是用於出售。不用本錢,皇店自然低價傾銷,又給絲綢產業造成嚴重的二次傷害,真這樣搞下去,大明的絲綢行業,還有什麽活路?!”


    這一刻,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以官員的立場,還是九大家的立場說話。


    “自古未聞有如此貪財的皇帝。”呂坤憤憤道:“皇帝本當視金銀玉帛如糞土,咱們的萬曆皇帝,為了斂財卻與民爭利!”


    “難道大臣不勸諫麽?”沈默輕聲問道。


    “怎麽不勸了?”呂坤苦笑道:“但這樣的奏章,向來都被留中,皇帝掩耳盜鈴,根本不當迴事兒。比如這次加派,六科廊明確駁迴了加派織造的中旨,題覆說:‘查議織造加派之旨言,各處民窮,銖求已遍,今一旦以加派之詔傳之四方,撫按諸臣不得不責之有司,有司未必皆賢,萬一奉行未善,借用明旨,公肆科罰,株連波及,逮係責追,竊恐征額未必濟,而且重遺萬姓困也。今查內庫內積貯尚有絲綢十餘萬匹,盡足目前支用,將來若複難繼,自當查例上請調配,絕對不至誤事。’內閣和部裏也都為此都做了擔保,皇上卻依然執意要加派。”


    “大臣都如此態度了,皇帝還不在意?”沈默吃驚道:“難道不怕跟大臣鬧掰了?”


    “也許原先還會忌憚,但現在肯定不怕了。”呂坤道:“幾年不計成本的投入和毫無原則的偏袒,使內廷的力量迅膨脹起來,皇帝現在隻是把外廷看做治國的工具,自己想做什麽,都完全倚仗中官。而太監們哪有不貪財好貨的,自然不會放過這大橫財的機會。前日,內織染局管事太監張鉞等請敕差內官前往東南,督辦織造事項,工科都給事中劉鉉、山西道禦史賈如式等上章勸阻,極言民力匱乏,供應浩繁,皇帝批複曰:‘織造事非得已,科道官既言民力困敝,今後不再加額便是。遣廡慎內官往督工費,著戶工二部議處。’不僅不同意減額,還要求戶部給督造太監出費用,簡直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從何說起!”


    呂坤說得口幹舌燥,端起茶盞一飲而盡,沈默又給他續上道:“看來此事已成定了。”


    “是啊……”呂坤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趁著到南京參加部議的機會,我們這些州府的頭頭湊一起開了個會,決定一同敷衍中使,到時候都完不成任務,也就證明確實無力承擔這麽重的負擔。”


    “這法子不算太好。”沈默淡淡道:“怕是要給太監們親自動手的借口。”


    “是,我也有此擔心,但我才入官場,隻有聽人家說的份兒。”呂坤深歎一聲道:“其實五萬匹絲綢,對上海府來說,也不算什麽太重的負擔,真不重蹈前任的覆轍……可又不能表現得軟弱,自絕於同僚,真叫人左右為難。”


    “確實是個問題。”沈默喝口茶道:“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


    “秦兄快講,”呂坤眼前一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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