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自有嶙峋骨。


    趙貞吉怎麽受得了這份羞辱?便連上了四道奏疏,終於獲準了辭職。此刻雖然此刻天寒地凍、運河不通,但他可沒有徐階那份兒厚臉皮,會賴到來年開春再走,便在新年前五天,孑然一身,悄然離開了京城。


    趙貞吉這樣一走,李春芳徹底沒了盟友,痛感內閣中虎狼環伺,也動了歸隱之心,過完年便以身體不好為由,上了道奏疏請辭,皇帝自然不許。當他準備再上的時候,卻被山西幫的人勸止了。雖然你身處虎狼之窩,可謂世上最沒地位的輔,但這時候哪能走?你要是走了,我們子維怎麽辦?


    為了大局,李春芳隻好不再提辭職的事兒。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那些投靠高拱的鷹犬,早就殺紅了眼。又怎會放過他這塊,高閣老輔之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呢?於是二月初,南京吏科給事中王楨彈劾春芳,言其先前乞休,隻上一封奏疏就沒了下文,毫無誠意。並說這是因為李春芳想要為其弟改官冒恩,所以戀棧內閣權位;又言其父在家鄉行為不檢,李春芳在責難逃。


    堂堂一國輔,當然不能輕易就去了,皇帝一麵斥責王禎的輕率妄言,一麵下旨安慰李春芳。但緊接著,程文、宋之韓等人,又拿前年胡宗憲的案子說事兒,直指李春芳在裏麵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李春芳本來就心灰意懶,這下愈不堪醜詆,遂於一月之內連上五道奏疏乞休,見其去意堅決,皇帝隻能批準……高閣老複出短短不到半年,便有三位閣老黯然下課,其戰鬥力之強悍,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隻是現如今,內閣剩下的大臣,依次是沈默、張居正、高儀、高拱……雖然從第七變成了第四,但甩尾巴還是甩尾巴。


    要想當上輔,高閣老似乎還得再接再礪呢。


    日益龐大的高黨士氣高漲,一個個摩拳擦掌,叫嚷著要為高閣老連下三城,將他送上輔的寶座!


    但是,似乎,大概,如果按照規矩的話,現在該輪到沈閣老來當這個輔了……“我當然不會當這個輔……”難得的休沐日,陽春三月,陽光明媚,尚無熱浪襲人;花木扶疏、濃蔭匝地,正是京城最好的時節。


    沈府花園,右角山牆下,有一個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磚地上有一張茶幾,兩把竹椅。茶幾上擺著整套的茶具、茶幾前擱著個燒水的小泥爐。竹椅上坐著兩個年紀相差很大的男子,但方才說出那句‘不當輔’的,卻是那個年輕些的男子,太子太保、中極殿大學士、大明次輔沈默。


    而那個年紀大些,穿一身儒服、麵容清矍,好似教書先生似的老者,乃是太子少傅、東閣大學士高儀。聽了沈默的話,他沒有立即迴答,而是看著麵前熱氣騰騰的茶盅出神。


    說起來,高儀的身份很是耐人尋味,他是浙江人。當年沈默在杭州中解元前後,他正在家中養病,時常出席各種文會,還指導過他關於文章寫作方麵的知識,兩人在那時便有了不淺的交情。


    但也正因為當初那層亦師亦友的關係,使高儀一直無法像別得官員那樣,不顧形象的投向這位彗星般崛起的青年人,然而他的家族,又處在沈黨權力最核心的地域,早就被沈默綁上了戰車。這種複雜的關係,讓高儀和沈黨的關係,就像還沒有捅破窗戶紙的狗男女。雖然已經千肯萬肯,卻還要故作矜持,遊離在沈黨的圈子之外。


    然而這次沈黨得到一個珍貴的入閣名額,沈默卻毫不猶豫的將這個得來不易的名額給了他,這讓被徐階排擠,本以為此生仕途無望的高儀感激莫名。雖然這位高閣老仍保持著當初在杭州時的清高,但毫無疑問,已經和沈默坐在一條船上了。


    當時高儀還不明白,沈默為何會垂青自己,然而時至今日,他終於在感歎於對方的遠見卓識之際,明白了沈默的用意……因為他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年紀也與高拱相仿,是高拱幾個難得看上眼的同年之一。隨著高拱強勢複出,如秋風般橫掃內閣,這份陳年的友誼,就顯得更有價值了。


    不過高儀雖然看上去像一位優雅的學者,但他並不是李春芳那種一味的妥協退縮,他也有自己的堅持。當年,高儀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升調北京,擔任禮部尚書一職。甫一接任,便做了一件令人吃驚的大事……先帝因為崇道,養了很多無用的方士,而且這些人都在太常寺掛職領取俸祿,自恃皇上恩寵,平日裏為所欲為,甚至淩辱朝官,無人敢管。


    高儀看不過眼,調查取證後,便給嘉靖皇帝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員四十八人,並開列了應被裁汰的名單附後。他所指出的‘冗員’,幾乎全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這是一個誰也不敢捅的馬蜂窩,偏偏被這個有名的‘好好先生’給捅了。一時間大家都對高儀刮目相看,也都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這份奏折,嘉靖皇帝的確震怒非常,但他也隻當高儀是個書呆子,倒沒有怎麽特別為難他。隻是後來,那些方士恨他多事,買通了當權大臣,將其趕迴了南京。


    這樣一位外圓內方的大學士,自然深受朝野愛戴,其影響力不容小覷。事實上,自高儀入閣後,高拱就在以同年的身份拉攏他。連張居正,在明知道他是沈默推薦入閣的情況下,卻仍對他顯出相當的尊重和熱情。要問如今的內閣四人中,有哪一個可以與另外三人,保持良好的關係、順暢的溝通的話,非他莫屬了。


    其實高儀原本不打算理會那些令人作嘔的政治鬥爭,然而自隆慶登基三年以來,片刻不停的你爭我奪,已經讓這位徹底的溫和派也失去了耐心,他必須要站出來說些什麽,為平息政壇的紛爭做一些努力。


    然而當他將自己最擔心的問題,小心翼翼的拋出來時,卻得到了沈默如此幹脆的答複,以至於這位老者要想一想,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實心意。


    但很快,高儀就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因為道理很簡單,沈默不可能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但還是要解釋一下的,於是他擱下手中的茶杯,輕聲道:“您可能誤會了,我並不是新鄭的說客,隻是想問一問,您下一步的打算是什麽。”


    “側身讓開,目送高拱登上輔寶座。”陽光灑在沈默英俊的臉上,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懶洋洋的,語氣都變得如閑聊一般。


    “為什麽?”高儀不解道。


    “因為他比我合適。”沈默微笑道。


    “在我看來,您有著比他更全麵的素質。”高儀用了敬稱:“雖然很多大人物不清楚,但我在老家養病的三年,曾經用心考察過您在江浙一帶的布局,不得不承認,創新布局方麵,大明沒有比您更精通的了。”


    “精於一隅不等於擅於一國。”沈默淡淡道:“更何況,我沒有解決任何矛盾,隻是盡量的去緩和……”說著自嘲的笑笑道:“原本以為,蜜月期至少會持續五十年,誰知道東南展的太快,各種矛盾也愈加激烈,這才十年時間,就已經有爆的苗頭了。”


    高儀並不太了解,沈默所指的苗頭是什麽,但想一想,皺眉道:“如果真有矛盾要激的話,您豈不是更應該當這個輔?”


    “不……”沈默端起茶壺,給高儀斟茶道:“妥協和讓步,永遠解決不了矛盾,當激化到一定程度時,隻能用強權去消滅。”頓一下,微微自嘲道:“而我,顯然不想做這把刀。”


    “也是,這些事情並不適合您做,”高儀道:“但是不當輔就不能做主,如果高閣老在某些事情,做得出了那些大家族的底線,您該如何自處?”


    “所以我把您老請出山了……”沈默笑眯眯道:“相信您能幫我這個忙……”


    “我……”高儀苦笑起來,他內心不得不佩服沈默的算計。他和高拱是多年的朋友,有很深的感情,所以內閣有他的存在,可以在沈默和高拱起爭執的時候,起到很好的緩衝滅火作用。但他更知道,自己對高拱的影響力,其實沒有外人想象的那麽大,不得不提醒沈默道:“高新鄭認定的事兒,九頭牛也拉不迴來,我的作用恐怕微乎其微。”


    “沒關係,”沈默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隻要高新鄭明白,他的權力來自哪裏,就不會跟我過不去。”


    ‘權力來自哪來……’高儀眯眼暗思片刻,輕聲道:“皇帝?”


    “還有我。”雲淡風輕中,沈默說出了讓人笑的狂言,但高儀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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