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則移、月盈則缺’的道理誰都懂,誰都知道徐閣老總有謝幕的那一天。可日中離日暮還有半天,月盈到月缺還有半月,而且有幹到八十五歲才退休的嚴閣老在前,才六十五歲、且又精通養生的徐閣老,在大家看來,再幹個十年八年的,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所以大家都擠在徐階這片雲下祈雨,暫時沒多少人,拿隆慶皇帝這陣風當迴事兒。


    若是心中還存著些敬畏,做臣子豈敢在私下稱自己的君主為‘小蜜蜂’?


    當然大家都不把皇帝當迴事兒,自有大家的道理,因為與堪稱龍卷風的先帝相比,當今隆慶皇帝的風量,大概就是個春風拂麵的水平……而且似乎從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才能不能勝任治國的重任,若要胡亂插手,肯定是越幫越忙、越搞越亂,所以還是把國家大事交給大臣,自己專心過好小日子就行了。


    柔弱之主,庸人之資,又有自知之明……這就是隆慶朝的大臣們,對自己皇帝的評價。所以大家都相信,指望這位皇帝大神威,將籠罩在自己頭頂上的徐閣老解決掉的可能性,不比親自揣把刀,攔在徐階上朝路上,伺機行刺的成功率大多少。


    然而沈默不這樣看,作為與隆慶關係密切的大臣,他更加了解這位皇帝。其實隆慶一點不笨,甚至可以說是大智若愚,隻是這種智慧有些過於庸俗了……仔細研究領導以及未來領導,是每個公務人員必修的基本功課,沈默前世二十九歲就能不靠拚爹提為副處,靠的就是對這門功課的深湛造詣……說起來這也是一種庸俗智慧,但要比隆慶那種高一個層次,大概就是小市民和小幹部的差距吧。


    研究隆慶皇帝性格的養成,自然要研究他的成長經曆,這個悲催的皇子,一直深受父皇的猜忌和提防,從來也沒享受過父愛,這一點在他成年後,轉嫁在高拱身上,‘視拱若父’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因為皇帝對他故意漠視,剝奪了他自幼享受皇室教育的機會,甚至一直到十多歲,才在高拱的教導下,開始讀書識字……受教育晚,導致隆慶的智力開太晚,接受知識慢,甚至反映都要比常人慢一些。但對隆慶更為嚴重的影響,還不是這個,而是無法使他養成一個好的後天性格。


    性格分先天和後天,其實還是後天的占主導地位,而後天的性格,又是在童年養成的。像正德和嘉靖兩位先帝,如果你考慮到他們獨生子的身份,就不難理解這對堂兄弟的荒誕行為。隆慶遠沒有他爹和他大爺那麽幸運,號稱‘有父還不如無父,有母等於無母,有兄弟也不如無兄弟’。他不僅沒有享受到父愛,還被剝奪了他的母愛,兄弟之間也沒有親情,所以隆慶對感情的渴望,以及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都和孤兒十分相似。通常孤兒會走向兩個極端,或是變得極為剛強,極為追求成功,以求克服心中的不安全感;或是被不安全感徹底俘虜,變得柔弱不堪,沒有奮進的動力。


    當高拱來到隆慶身邊時,當時還是裕王的朱載垕,性格已經完全成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哪怕是至剛至陽的高肅卿,也隻能讓他感到溫暖,不會變得偏激,但想要改變他的性格,是不可能的了。


    當你了解了這個皇帝的性格形成後,再迴過頭來審視他,就會明白他耽於享樂的背後,其實是在逃避責任……一是沒有動力去履行作為皇帝的義務,二是對自己始終缺乏信心,不敢承擔治理國家的責任。然而對國事撒手不管的同時,那種藏在心底的不安全感卻也開始膨脹了。


    尤其是在高拱被趕走以後,那種失牯般的痛苦,尤其加重了隆慶的不安全感。加之言官們仗著徐階的庇護、通過對高拱的驅逐,認定他與先帝不同,是個軟弱可欺的貨色。自此愈百無忌憚,凡事都要與他一爭。


    這些爭論,有一部分是合理的進諫,例如約束宦官專權、諫止太監內操等;然而更多的,是對皇帝私生活的幹涉。比如,禁止他去裕邸懷舊,禁止他去京郊散心遊玩,懷疑皇帝有借機遊幸的意圖,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恨不得把皇帝圈養起來的勢頭。甚至,連宮闈私事也要拿到大庭廣眾下議一議,讓皇帝丟盡了臉。


    而徐階對言官的偏袒,也漸漸失去原則,他甚至不惜以對抗皇帝,來維護言官利益。今年七月,皇帝下旨內閣,擬對科道進行考察。官員正直無私且稱職者自不會畏懼考核,這原非過分要求,但徐階卻為了保護言官而諫止了皇帝。


    正是這些雞毛蒜皮、甚至無理取鬧的小事,逐漸消磨了皇帝的耐心,讓他產生被控製的強烈恐懼,極大加劇心中的不安全感。這樣說是有依據的……九月,因內官重開皇店事,科道再次議論蜂起,徐階一如既往地代表內閣表示支持。科道言論每每過激,皇帝不堪承受,手諭抱怨內閣,言辭間極盡委屈:‘這麽一點事情,言官也說我不是,你們內閣也說我不是,你們到底想要怎樣?’


    徐階當然會為皇帝的情緒變化而傷神,然而已經昏了頭的言官們,卻因此更認定皇帝是軟弱可欺的,愈的變本加厲、無事生非,完全以攻擊皇帝,為博取名聲的捷徑了。


    屢被借題揮地攻擊,皇帝其實已經達到了忍耐的極點了,然而想要他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並不是量變引起質變那麽簡單……作為一名知道國事為重的皇帝,他不會因為個人好惡,而影響到國家的正常運轉。他甚至可以為了大局著想,而寧肯委屈自己。從放棄挽留高拱,到一次次忍氣吞聲,其中固然有性格柔弱順從的原因,但又何嚐不是一名成熟的君主,所應有的理智與風度呢?


    想讓這樣一個優柔寡斷、缺少男人味的皇帝,下定決心和控製朝堂的權臣決裂,實在是件看似簡單,實則難如上青天的事情。但他是沈默唯一的勝機,如果他始終不敢說不的話,那沈默也隻能收拾行囊迴家了。


    自始至終,沈默一直在做兩件事,一是促使皇帝下定決心倒徐,另一件是,保住自己的名聲,不要落個欺師滅祖,萬人唾棄的下場。這兩件事又是一件事,便是不斷妖魔化徐老師。


    至於如何做到,其實王寅早就教給沈默了,那就是‘上善若水’!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者,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此乃柔德。想要以弱勝強,隻有這以柔克剛一途。所以沈默自始至終,都秉承著‘示之以弱、不爭是爭’的原則,製定的計劃一環扣一環,一步步推進的都很順利,引得徐階一步步入彀,時至今日,已經無法抽身了。


    現在生旦淨末醜,已經全在後台就位,就等那天一到,真正的大戲便要開鑼了!


    然而在開場之前,他卻不得不麵對一個人的怒火,如果不能把這位仁兄安撫好,肯定會被他砸了場子,這場戲也就不用上演了。


    那就是聞聽他有意將胡宗憲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後,拉著楊豫樹來內閣,找他要個說法的海瑞海剛峰……沈默本就一宿沒合眼,原本打算吃完早飯便眯一會兒,然而他前後已經好幾個月沒迴來辦公,等待他簽署的公文早就堆積如山,其中火燒眉毛、又急又緊的也不在少數。


    強打著精神忙碌了大半天,連中午飯都是在房裏吃的,沈默終於支撐不住,把圍著自己的那些催命鬼攆走,什麽都不管,也要先睡一覺再說。


    誰知躺下後,腦子卻還像走馬燈的轉個不停,這種疲乏之極卻又亢奮難眠的感覺,實在不是人受的。沈默翻來覆去好半天,才漸漸迷糊過去。


    迷迷糊糊中,他聽到外麵有人爭吵,煩躁的嘟囔一句,便將被子蒙住頭,把噪音隔絕,繼續補他的覺。


    睡是睡著了,但終究是在上班時間,兩刻鍾後,他便醒了過來,把蒙頭的被子拉開,就看到兩個身穿緋袍的官員,坐在對麵的椅子上……沈默當時就愣了神。


    看到他醒了,兩個官員站起身,一起施禮道:“參見中堂……”其中一個三品官,還一臉歉意道:“實在太唐突了,中堂恕罪。”而另一個四品官,隻是麵無表情的站在那裏,絲毫沒有愧疚的意思。


    所謂‘中堂’,就是坐在大堂中間的意思,這個稱唿唐代便有,是宰相的敬稱。到了本朝,自然歸大學士享用,不過也不是亂叫的,一般隻有大學士督某部部務的時候,這個部門的官員,才會這樣稱唿他,其餘的部門,還是叫‘閣老’、或者‘某相’的。


    沈默是分管軍事和刑事的大學士,這兩位是大理寺的正副堂官,稱他中堂,一點錯都沒有。


    當值的書辦此刻也在屋裏,跪在地上道:“閣老恕罪,這兩人直往裏闖,小人擋不住……”沈默淩晨入宮覲見,然後便來了內閣,所以並沒有帶自己的家人,而是讓內閣的書辦服侍。


    “這人你能攔得住?”沈默看看別來無恙的海剛峰,掀開被窩坐起身道:“為什麽不稟報?”


    “您說天塌下來也不能打擾……”書辦小聲道:“而且小人聽您,好久才睡著的。”


    “這次就算了,下次記得稟報。”沈默心說,是睡個覺重要,還是俺的形象重要?隻是沒法跟那書吏言說,隻能裝作大度道:“出去吧。”


    待書辦退出去,沈默也站起身來,穿上鞋道:“條件簡陋,讓你們見笑了。”他睡覺的值房,是裏外兩間。沈默揚風格,把裏間讓給了年長的陳以勤住,自己住在外間,一進門就看得到床……原本也無妨,反正他會客辦公都在正廳,這裏隻是個睡覺的地方。隻是沒想到,海瑞竟能闖進來,這才稍顯狼狽。


    楊豫樹和海瑞也是第一次見到大學士的值房,對這裏的簡陋程度大感意外,原本心目中那麽高高在上的內閣大學士,辦公場所竟如此克己清苦,使他們心中的怨氣稍減,退到外麵去等沈默梳洗完畢。


    須臾,恢複了體麵的沈閣老,披著黑貂皮的大氅出來,伸手肅客道:“會客室裏坐。”內閣有數間裝修典雅的淨室,供大學士們會晤各部官員所用,沈默便帶兩人,來到了中間最大的一間。請兩人坐下後,書辦上了茶,沈默便讓他退出去,把門關好。


    “二位聯袂而來,不知有何貴幹?”沈默端起茶盞、呷一口茶問道。


    “請問中堂,何時繼續問案?”海瑞早就在等待中耗盡了耐性,一開口便直取中軍道。


    “急什麽?昨天剛審完了孟衝和滕祥,”沈默淡淡道:“總得給我點時間,再給你弄人去過堂吧。”


    聽他有拖延的意思,楊豫樹也焦急道:“敢問中堂,我們昨日呈上去的口供,皇上看了嗎?”


    “看了。”沈默點頭道。


    “聖心……什麽意見?”這下連海瑞也屏息靜氣,等他答複。


    “皇上對你們的成績評價很高,”沈默先是答非所問,然後以一種平淡的語氣,通知兩人道:“你二人能不避權貴、實心辦差,頗有勞績。迴去後,盡快將此案具結呈報朝廷,內閣會論功敘獎的。”


    “案子才審了外圍,”海瑞的臉當時就拉下來。楊豫樹輕輕拉他袖子,示意他不要衝動,海瑞卻毫不變色道:“哪裏來的勞績,又憑什麽功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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