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吧,不必再暗記了。”萬倫朝著東麵牆沉聲道。


    那麵牆便緩緩開了門,一個七品禦史從裏麵走出來,滿頭大汗道:“可憋死我了。”


    胡宗憲仿佛早知道那裏有人,自始至終沒有一點驚訝。


    萬倫迴到大案後坐定,那年輕禦史也在他左手邊的桌後坐下,把手裏的卷宗擺正,做好繼續記錄的準備後,才看一眼胡宗憲道:“這種老奸巨猾之輩,不動真格的是不行的。”


    “嗯……”萬倫點點頭,一拍驚堂木道:“來人呐!”


    那四個東廠番子便進來一個。


    “撤座!”萬倫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一揮衣袖道。


    胡宗憲不在意的緩緩起身,番子將他的椅子撤下,看看萬倫,意思是,你還有啥吩咐,一並說出來吧。


    “臨來前,”萬倫麵無表情的看著他道:“你們璫頭有何吩咐。”


    “迴大人。”番子沉聲道:“一切聽您的吩咐。”


    “對不肯招供的人犯,”萬倫聲音平淡道:“你們會如何處置?”


    “嗬嗬……”番子一呲牙,陰森森的笑道:“但凡進了東廠門的,還沒有不招供的。”


    “那到要請教,”萬倫看一眼胡宗憲道:“如何讓此人招供?”


    “這裏刑具太粗陋,”番子笑道:“要是在我們東廠的點心房……”


    “點心房?”萬倫奇道。


    “就是你們的刑房,我們不叫刑房,叫點心房。”番子答道。


    雖然總聽說東廠刑法酷烈,但進去的基本上沒有能囫圇出來的,偶爾有些福大命大的,也是絕口不提在裏麵的遭際,所以萬倫也不知裏麵到底是何光景,今日恰好碰上內行,索性就想探個究竟,於是問道:“為什麽叫點心房?”


    番子們本都是些怙惡不悛的主兒,因此樂得介紹:“這樣的點心房,最初有十八間,曆代完善之後,現在有七十二間,正好湊齊地煞之數,每一間都是一道點心,比如第一道,叫‘春風擺柳’,”他邊說邊比劃道:“把人犯的雙腳捆死,臉朝外倒吊在橫梁上,兩隻手也用兩根木棍支起撐住動彈不得。然後在裏牆上密密麻麻釘滿鐵釘。隻要把這個倒吊著的人,使勁一推,他的後背便會撞向牆上的鐵釘,輕者紮破皮肉,重者就會把後腦勺紮成馬蜂窩。”說著舔舔嘴角道:“一蕩一蕩的多**啊,不被紮死,也要被嚇死了。”


    見萬倫臉色微變,他卻桀桀一笑道:“這卻是吃起來最清淡的一道點心,第二道,叫‘石板烙餅’,口味就重了很多。”


    “怎麽講?”萬倫看看胡宗憲,見他閉著眼,但顯然是聽進去了。


    “這間房的地下,其實是個灶頭,添上柴火少上半個時辰,上麵就能煎雞蛋了,這時候要是把人犯脫得赤條條攆進去,您說他能堅持多長時間,能不招供?”


    萬倫竟聽得毛骨悚然,想那胡宗憲,定然也如此。他也沒時間聽那番子如數家珍,便道:“這裏沒有點心房,就玩不出花樣來了?”


    “怎麽會呢,”那番子大搖其頭道:“咱們東廠可是刑訊的祖宗,什麽花樣玩不出來?俺方才說可惜,是這裏來不了大場麵,但還有的是小手段。”


    “那勞請展示一二。”萬倫淡淡道。


    番子看看胡宗憲,再看看萬倫,有些為難道:“這個俺不敢做主。”


    “原來東廠的本事,全在一張嘴上。”那陪審的禦史許久撈不著動筆,忍不住諷刺道。


    “你等著,俺去問過璫頭。”那番子視這種質疑為挑釁,連聲道:“他隻要答應,今兒就讓你開開眼!”


    “快去快迴!”萬倫點頭道。


    待那番子出去,萬倫也不看胡宗憲,坐在案後仰麵望著屋頂道:“前輩一生雄姿英,晚輩實在不忍目睹您受刑的慘狀……”


    “我還未定罪,尚屬革員,按律不得用刑。”胡宗憲輕歎一聲道:“萬大人,我胡宗憲老朽賤軀,隨便折騰,但是士人的體麵折不得。”


    “你也配提讀書人的體麵!”萬倫還沒說什麽,那年輕禦史胡言清,卻猛地一拍大案,怒氣勃道:“讀書人的體麵都讓你丟光了!天下災荒連連、朝廷財用匱乏,國步之艱、民生之難極矣!然而上至皇上百官,下及黎民百姓,無不節用用之祿餉軍國之需,為爾抗倭之用!渠料爾橫征暴斂、貪汙挪用、揮霍民膏,竟博了個‘總督銀山’之名!你還與嚴黨沆瀣一氣,每年孝敬給嚴家父子的禮單,令人瞠目結舌!像你這樣的巨貪大蠹,丟盡了讀書人的臉麵,不把你剝皮添草,難解天下蒼生心頭之恨!”


    他的聲音在審訊室中嗡嗡作響,萬倫也不阻止,隻是冷冷的看著胡宗憲。


    “哈哈哈……”隱忍隻是胡宗憲的手段,高傲才是他真正的性格。如今這般田地,對方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再裝孫子也過不了關了。索性放聲大笑道:“黃口小兒,你也配跟我談天下蒼生!”說著低頭睥睨著對方道:“老夫出鎮東南時,你在做什麽?”


    “這……”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胡宗憲下野以後,才步入政壇,對其惡劣印象一方麵來源於同僚之口,另一方麵則來自萬倫給他看的卷宗。


    “下麵的話,你可以記錄。”胡宗憲朗聲道:“我胡某人是曾對東南大戶提編加派,但我並未向平民百姓加派,隻是要那些為富不仁的大戶,負起應盡的責任!”說著嘲諷的看他一眼道:“小子,看樣子你不是大戶出身,但肯定沒少受人家的恩惠……”


    “休要顧左右而言他!”胡言清老臉一紅道。


    “這沒什麽好害羞的,天下讀書人皆是如此。”胡宗憲自嘲的笑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讀書人哪有不為大戶說話的道理,我的名聲狼籍,大半由此而來!”說著聲音變得憤怒道:“但六省抗倭,消耗極大!朝廷每年卻隻能撥付不到三成軍餉,其餘都需要東南自籌,我若不強行提編,抗倭的兒郎們吃什麽、喝什麽!難道拿著木棍去試倭寇的長刀嗎?還是說……我該避開大戶們,專向貧民百姓下手?那樣隻會官逼民反,讓倭寇越剿越多!”


    “那你挪用軍資呢?”胡言清額頭見汗,他根本無法反駁對方。


    “用計用奸、收買眼線,非小惠不成大謀!厚賞將士,撫恤傷殘,無重金何以收心?全都需要大量的金錢……偏偏能走明賬的隻有少數,”胡宗憲淡淡道:“隻得從軍資中挪用。”


    “巧言令色!”胡言清一下又抓住他的把柄,大聲道:“難道送給嚴世蕃的厚禮,也必須要挪用軍費嗎?”


    “當然……”胡宗憲看看萬倫道:“他沒經過嚴家父子當國的年代,萬中丞卻經過,你敢對他講講那時官員的生存之道嗎?”


    萬倫不吭聲,心說,那番子怎麽還不來?


    “你不願講,我講。”胡宗憲淡淡道:“當是時,嚴家父子把持朝政,無論是內閣大臣、六部尚書,去留禍福,隻在其一念之間。尤其那嚴世蕃,倚仗其父,對文武百官勒索不已,自中百司及九邊文武大小將吏,歲時致饋,名曰‘問安’。凡堪報功罪以及修築城墉,必先孝敬銀兩,多則巨萬、少亦不下數千,納世蕃所,名曰‘買命’,不然有功不賞、有罪重罰,更不會得到朝廷的撥款!”頓一頓道:“甚至,戶部解各邊的銀兩,嚴世蕃也要吃足抽頭,否則必然大禍臨頭,朝不保夕!”


    聽了胡宗憲的話,那言官胡言清一臉的震驚,他雖然早聽過嚴家父子專權亂國,卻難以想象,竟到了這種程度!


    “某若不‘買命問安’,如何能安居東南總督,指揮六省抗倭?”胡宗憲有些蕭索道:“這位小大人,若是換了你,又會何去何從?”


    “就算掛冠而去,做個閑雲野鶴,我也不稀罕這樣得來的官位!”胡言清硬著頭皮道。


    “是啊,人人都愛惜羽毛,幾時想過這個國,想過我大明朝?”胡宗憲冷冷的望著那胡言清道:“說到底,你讀書做官,還是為了自己。”


    被胡宗憲這一番夾槍帶棒,胡言清徹底混亂了,他隻覺著自己的信仰、價值觀、甚至世界觀,全都崩塌了,一時也沒法重組,整個人都木然了。


    這時候,那東廠番子進來,還帶了個背著包袱的同伴,朝萬倫點點頭,顯然已征得璫頭同意了。


    “大奸大惡從來冥頑不靈,下麵用不著你了。”萬倫看一眼胡言清,語調平淡道:“去外麵喝酒去吧。”他擔心看了下麵的情形,這個年青人會不會崩潰掉。


    “多謝……”胡言清擦擦汗,看都不敢看胡宗憲一眼,隻朝萬倫一抱拳,便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鬼地方。


    看著東廠番子將包袱中千奇百怪的刑具,一樣樣擺出來,胡宗憲饒是鐵打的漢子,也忍不住兩眼突突直跳,對那萬倫道:“你可是大明王朝二百年來,第一個借助東廠審案的禦史!”頓一頓道:“對了,你還沒有聖旨,膽子真是一頂一。”


    “事從權宜,也顧不得那麽多了。”萬倫麵露猙獰之色,也不知為何如此執著,道:“隻要取了你的口供,我這也是一段士林美談!”說著惡狠狠的望向那兩個番子道:“還愣著幹什麽?上刑!”


    ‘砰砰’兩聲,胡宗憲被人踢中了膝窩,一下跪在地上,膝蓋快要碎了。他還沒從疼痛中迴過神來,就被人一下扳住腦袋,任憑他使勁掙紮都紋絲不動。


    一個番子按住他,另一個番子,將一個兩頭叉,用一條皮帶固定在他的頸部,一頭插入他的下頦,另一頭直指他的胸骨……然而四個叉點位於下頦和胸骨之間的設計,使得叉子入肉再深,也不影響他出聲音。


    這見鬼的變態設計,怕是隻有東廠的死太監們,才能明出來。


    胡宗憲隻有拚命伸長頸部,才能減少鋼叉入體的痛苦。


    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兩個番子桀桀笑起來,笑著笑著,突然一個捏著他的左腕從背後往右肩上掰,另一個捏著他的右腕往右頸後掰,兩隻手腕在右頸肩背部越靠越緊,骨節的哢哢聲都聽得見了!如此一來,脖頸便無法控製的向前傾……胡宗憲用盡全身力氣抵抗著,那張臉變得好恐怖!滿臉漲血,兩隻眼珠就像要從眼眶中鼓出來……但仍然無法阻止那帶著鋸齒的鋼叉,越插越深,痛得他嘶嘶地直抽冷氣,口水、鮮血、還有碎牙落了一地。


    但他仍然一聲不吭,到了這般田地,他已經一無所有,隻剩下最後這點尊嚴了。


    萬倫畢竟是個文官,雖然衙門裏也會把人打得屁股開花,可這樣邪惡的刑罰,還是讓他毛骨悚然,感到十分的不適。然而自己已騎虎難下,退則身敗名裂,隻能把這趟差事辦成,博個大好的前程出來!


    想到這,他把心一橫,過去揪住胡宗憲的頭……下意識的,他還是想讓他減少一些痛苦,胡宗憲方才的話,還盤旋在他腦中呢,自己竟是第一個與東廠合作的禦史?


    使勁咬了下舌頭,把那些雜念跑到腦後,他惡狠狠的問道:“你招還是不招?”


    “招……什麽?”胡宗憲半睜著眼,口中淌血道:“你都鐵證如山了,還要我的口供作甚?”


    “你!”萬倫怒衝冠,心中破口大罵道:‘我不是找不到證據嘛!’其實兩年前,他就找到了胡宗憲偽造的聖旨,然而上麵要他追問當年,胡宗憲私放王直之始末,尤其是與什麽人合謀!為此他用了足足兩年時間,也找到了不少當時的蛛絲馬跡!甚至連參與過劫官船的前倭寇,都抓到了兩三個。


    可是任其千方百計,都挖不出什麽有價值的內幕,更找不到胡宗憲當年和誰聯係的證據。他也曾向上峰抱怨,為何一定要找這方麵證據,單憑現有的證據,也足以讓胡宗憲死上八迴了。


    但上頭不給解釋,依然命他繼續尋找。萬倫也漸漸明白,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個已經致仕的胡宗憲,根本不是上頭的目標,他們要整的,是另外的人物。能夠被如此上麵重視的,又夠條件和胡宗憲合謀的,那個人的身份便唿之欲出了。


    萬倫也相信,私放王直這種大事,胡宗憲肯定會和沈默商量,所以必會留下蛛絲馬跡。這就好比知道了答案,但缺少論據支持一般,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出證據來,好讓上麵完成整套的設計!


    “我問你,嘉靖四十一年三月,押送王直進京的船隊被劫,一百三十名官兵死於非命!王直逃竄入海!”萬倫終於撕去了偽裝,**裸的問道:“你在裏麵扮演了什麽角色!”


    “那件事,據說是王直義子所為……”胡宗憲一口血沫,咬定了牙:“負責押送的是王本固,山東地麵也不歸我管,我怎麽知道?”


    “可連船帶兵,都是你胡宗憲的手下!如此秘密的行動,怎會讓倭寇知曉?除非是你故意走漏風聲!”萬倫狠狠盯著他道。


    “兵和船派給王本固,我就管不著了,連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出,”胡宗憲有些猙獰的呲牙笑道:“你們該去審他,問我有什麽用!”


    見他嘴硬,兩個番子手上一加力,胡宗憲痛的猛一仰頭,再猛一低頭,鋼叉狠狠刺入體內,鮮血四濺。痛得他慘叫一聲,昏厥過去。


    “潑醒他……”萬倫的眼中已經沒有掙紮,聲音冷酷道。


    被冰冷的涼水澆了個透,胡宗憲悠悠轉醒,萬倫看著他狼狽淒慘的樣子,幽幽道:“看你這樣子,就像條被打斷脊梁的狗。”


    胡宗憲怨毒的盯著他,喉頭咯咯作響。


    “這才第一道刑,你就這樣了,後麵還有十幾道呢,莫非還想一一享受?”萬倫提起他的頭,湊近了低聲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當初是你故意走漏消息,放走王直的。但我現在要問的是,當初誰給出的主意,隻要你說出那個名字來,我保證,你就不用再受任何折磨,甚至可以迴老家安度餘生。”


    “呸!”迴答他的,是胡宗憲的一口血色濃痰。


    “給我用刑!”萬倫惱羞成怒,一邊擦去臉上的痰跡,一邊歇斯底裏道:“十八般花樣都用上,我看他能撐到什麽時候!”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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