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寅時起身,草草用了點早飯,折騰到現在,沈默和高拱粒米未進,早就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待皇帝舉箸用膳,兩人也各自撿些可口的飯菜,祭一下自己的五髒廟。


    這一吃飯,也能看出兩人鮮明的不同來。


    高拱雖是大家出身,但燕趙男兒,難改豪傑本色,感到餓了,便要吃得痛快。人生貴適意,在吃飯就是要充分享受的。美味佳肴,手到擒來,風卷殘雲,怡然自得。說白了,就是不太重視餐桌禮儀,像小媳婦一樣規規矩矩的,在他看來是活受罪。當然也不至於狼吞虎咽,隻是放得很開而已。


    沈默則不然,他雖然也饑腸轆轆,但吃相從容淡定,餓死都有個飽樣。端著一碗香栗二米粥,就著麵前的幾樣醬菜,慢條斯理的吃著。絕不會像高拱那樣飛象過河,撥草尋蛇,十分的斯文淡雅。倒不是在皇帝麵前拘謹,而是平時吃飯也這樣,習慣了。


    隆慶用了些滋補的羹湯,感覺又有說話的力氣了,看沈默隻吃麵前的幾樣小菜,便讓人將他麵前的碟子換一換,笑道:“沈師傅要多吃些,整日價操心勞神,氣色沒上個月好了。”


    沈默感激的笑笑,道:“微臣喜歡清淡,醬菜稀飯,便是最愛。”


    “那我家的夥食你肯定吃得慣。”高拱聞言笑起來,拿過口布,擦擦油亮的嘴唇道:“我那老婆子十年前吃起長齋,我一迴到家,就跟進了廟裏一樣,口裏都能淡出鳥來。”說著又對沈默笑道:“不過我那老婆子醃得醬菜的確是一絕,不比當年六必居的差,不信改天給你點嚐嚐。”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聽高拱說起‘六必居’,隆慶突然沉吟起來道:“那家店現在怎樣了?”‘六心居’就是當年請嚴嵩題匾的‘六心居’,求了好多年,嚴嵩終於在罷官前同意為其題寫,但那老板怕受牽連,卻又反悔了。嘉靖聽到後,命嚴嵩寫了‘六心居’的殿名,然後禦筆在‘心’字上加了一撇,就成了‘六必居’。然後讓人做了大匾,懸掛在那家醬菜店中。


    這件事曾引起極大的反響,所以都過了五年,隆慶還有印象。


    “那叫一個慘啊,原先這家店,因為給嚴閣老送醬菜,而生意紅火了幾十年,”高拱仿佛對市井的事情十分熟悉,答道:“可先帝加的那一撇,如同在‘心’上插了一把刀,加之常年有廠衛鷹犬盯著,人人避之不及,當然門可羅雀了。”說著搖頭歎道:“其實店主早想關張了,但有先帝禦筆親題,廠衛是絕對不答應的,又不肯幫忙,存心讓他熬自己的油,把早些年攢得家底全賠上,那店主上吊的心都有了。”


    隆慶奇怪道:“高師傅怎麽這樣清楚?”


    “那家店鋪就在我家胡同口的大街上。”高拱答道:“我進進出出都能看到,覺著他挺可憐的,因此時常去買些醬菜,能幫點是點。”


    “是怪可憐的……”隆慶心頭湧起戚戚之感,道:“父皇一時意動,便絕了人家的生路,這個肯定不是他的初衷……”說著沉吟道:“要不把那塊匾摘下來吧,總得讓人過日子。是吧?”


    高拱和沈默知道皇帝,之所以關注一家小小的醬菜鋪,除了同病相憐之外,更大的原因是,既然天下人不值先帝久矣,皇帝便想讓天下人看到,自己和先帝是截然不同的,是樹立威信的好方法。隻是聖人訓:‘三年無改父道’,貿然把匾摘了,肯定會讓人覺著,這是對先帝不恭。


    “不妥。”高拱想到便說:“先帝有密旨,不讓取下這塊匾,就是要看天下人如何議論自己!”頓一頓道:“怎麽也算先帝禦賜之物,皇上哪能說收就收迴來?”


    高師傅的話,一般情況下,隆慶也就聽了。但現在事關先帝,他卻表現出了罕見的擰勁兒,道:“難道父親做錯了,當兒子的不能改正嗎?再說先帝的話是聖旨,朕的話就不是了?”


    高拱不說話了,他意識到自己的學生,已經成為皇帝,沒必要為一塊牌匾違背聖意。


    見方才還和樂融融的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沈默隻好出聲道:“皇上是想為先帝收人心,閣老是為皇上防浮言,都是正確的。”


    高拱萬不想和自己的貴學生鬧翻,趕緊就坡下驢道:“老臣正是此意……”


    隆慶也不想讓老師尷尬,聞言點頭道:“是啊,我知道高師傅的好意,不過朕也是為了給父皇收心嘛……”說著望向沈默道:“沈師傅有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既然先帝有密旨在先,確實不宜取下。”沈默沉吟道:“不如這樣吧,皇上再賜一塊匾給他們,重新詮釋一下這個店名,這樣既能向先帝致敬,又可以為他們卸去枷鎖,不失為一段佳話。”


    “哦?”隆慶饒有興趣道:“怎麽寫?”


    “不好寫,”高拱想一想,搖頭道:“若和先帝的意思相差太大,還是令天下人說長道短;但若是相近的話,豈不是雪上加霜?”說著展顏笑道:“不過江南這樣說,想來是已經有主意了。”


    “嗬嗬,”沈默拿起白巾擦淨手,道:“其實先帝把‘六心居’改‘六必居’,原意未必不好。因為那‘六心居’據說是六兄弟合夥開的,六個人六樣心思心,這買賣焉能長久?”說著微微提高聲調道:“先帝在‘心’字上加一撇,把‘心’字改成‘必’字!**一統,天下一心!這才是先帝的初衷。”


    “原來如此……”隆慶不禁點頭,這確實能把那家醬菜鋪救活,但心中有些不痛快,暗道:‘這不成拍死鬼老子的馬屁了?’不過話說到這份上了,再改口也難,便有些怏怏道::“那就寫個‘**一統、天下一心’吧。”


    “嗬嗬……”高拱搖頭笑道:“一家小小的醬菜鋪,也配這氣勢堂皇的八個字?”


    “確實……”隆慶點頭道:“沈先生再想個吧?”


    “微臣沒說要寫這八個字。”沈默笑道:“當初正逢嚴嵩倒台,人心惶惶,所以先帝才會有此感慨。但現在陛下登極,眾望所歸,正是萬象更新,天下矚目的時候。”說著朝隆慶拱拱手道:“臣想天下人中,最多的是黎民百姓,而老百姓最關注的,是溫飽安康,所以皇上不妨從民生處著眼,將那六必居的‘必’字重新詮釋一番。”


    “快說怎麽寫吧。”高拱的胃口已經被吊起來,不由催促道。隆慶也急不可耐道:“是啊,快給沈師傅上紙筆,請他寫下來。”


    這裏是皇帝的書房,紙筆都是現成的,孟衝轉眼便捧著禦用的紙筆墨硯,恭敬的送到沈默麵前,請他提筆。


    沈默執起筆來,心頭突然湧起一陣荒謬,因為他的靈感乃是來自後世,六必居醬菜的包裝上的六句話……那段話是用來誇讚他們醬菜的選材、甜醬、盛器,甚至釀造的用水都是上上之選,且十分切今日之題。便在思緒穿梭時空的恍惚中,提筆寫下了那段詞。


    高拱伸著脖子,盯著那次第出現的字跡,看了兩行便不住點頭,顯然十分滿意他這解決辦法。


    寫完最後一個字,沈默擱下筆,孟衝便小心端著那張紙,輕輕吹幹了墨跡,奉到隆慶麵前。


    隆慶接過來,大聲念道:“產地必真!時令必合!瓜菜必鮮!甜醬必醇!盛器必潔!水泉必香!”念完後由衷讚道:“解得太好了,這才是六必居之真義!朕這就謄一遍,讓人另做一塊牌匾給他們掛起來。要是生意要再不好……”皇帝想撂句狠話,一時卻又想不起哪句合適。


    “找微臣就是。”沈默瀟灑的一笑道:“大不了我把他家的醬菜全包了,吃一輩子蘿卜頭。”引得隆慶和高拱一陣大笑。


    午膳過後,隆慶果然禦筆親題,將那六句話工工整整題了,又用一方和田玉的私印蓋章,沈默和高拱定睛一看,竟然是‘舜齋主人’四個篆體,感覺都有些怪異。他們知道,嘉靖曾題名自己的禦書房為‘堯齋’,現在他兒子自號‘舜齋主人’,顯然是有和乃父比肩之意。隻是尚未有一點成績,就自稱堯舜,這樣會不會讓人笑話?


    但皇帝渾然不覺,用印之後左右端詳著自己的墨寶,感覺寫得還算工整,便長舒口氣,笑道:“咱們去那邊喝茶,朕還有件事情,要和二位師傅商量。”


    兩人躬身讓開,跟在隆慶的後麵,來到方才用膳的地方,這裏的杯盤已經撤下,換上了香茗和茶點。


    喝了會兒茶,隆慶見二人都等著自己說話,便索性直說道:“朕想盡快立儲,二位師傅意下如何?”


    原來如此,沈默終於明白皇帝找他們來的目地。雖然隆慶登極未足一月,且春秋正盛,但他能有這樣的想法,沈默並不意外。因為自隆慶成為皇帝,甚至還未登極時,便對其父種種倒行逆施,顯出強烈逆反的意向。不僅在議定生母杜康妃的諡號時,將一切最美好的辭藻堆砌起來,諡為‘孝恪淵純慈懿恭順讚天開聖皇太後’,與世宗並列同尊。還在神霄殿專門舉行了隆重的追祭儀式,甚至將其遺骨與世宗合葬永陵。


    嗚唿,世宗生前剛愎,對杜氏那是看都不看的,如今龍髯難攀,對自己的龍骸沒了自主權,隻能任由他兒子擺布了。但想必在永陵中,看到這女人母因子貴,竟死皮賴臉的跟過來,也不會給她好臉色的。


    而隆慶平生有兩大痛,一是生母備遭父皇極端的冷淡貶損;二是自己把父皇熬死,都沒有當上‘太子’,雖然結果是一樣的,但那種名不正言不順,窩窩囊囊的滋味,實在是不堪迴。所以在隆重悼念母後的同時,早早給兒子確定名分,也不算太令人意外。


    這樣的事,向來應由臣子主動請旨,而以高沈二人的身份,和與皇帝的關係,顯然是最適宜不過的。所以隆慶找他們來,自然是希望兩人能帶這個頭。隻是這樣一來,辦這樣事的人,在百官那裏難免會有獻媚之嫌,當然在皇上心目中,無疑就成了心腹之臣。兩相權衡,孰輕孰重,各人自有判斷。


    領受了皇命,兩人見隆慶神色倦怠,便知趣的起身告退。


    出去大內,兩人漫步在長安街上,見四下無人,高拱突然感歎道:“江南,我輩在裕邸,本以為對當今知之甚深,現在才明白,原來滿不是那麽迴事兒。”他主動搭話,意思是‘我把知心話都說出來了’,可把你當知己了。


    ‘淨說大實話……’沈默心中苦笑,淡淡道:“世易時移,人隨勢變,何況儲君和真君之間,不啻天壤之別!”說著輕歎口氣道:“再說被壓抑的久了,總要有些反彈,雖然會有些閑言碎語,但畢竟也算人心所向,利大於弊吧。”


    “唉,”高拱知道事不可為,也歎口氣道:“我擔心的不是一塊牌匾、也不是皇上何時立儲,而是照此情形看,徐閣老又一次揣對了上意,恐怕我今天在朝堂上所說的,全都會白費。”


    話題牽扯到徐階,沈默不便多說,隻是低聲道:“閣老,否定嘉靖朝的政治,乃是大勢所趨,順勢而為者可得無窮助力,逆勢而為者,唉……”


    被他說得有些黯然,高拱自嘲的笑笑道:“本以為多年媳婦熬成婆,終於能不再看人臉色,大展拳腳了呢,誰知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說著朝沈默一拱手道:“迴去寫請立的奏本了!”便大步走出長安門,上了轎子,延長而去。


    望著那消失在夕陽中的官轎,沈默搖搖頭,又歎口氣,也上轎離去了。


    迴家後,連夜寫就一篇《請早立太子疏》,沈默隻睡了兩個時辰,便起身稀疏,草草吃了點早飯,又上轎出門早朝。


    又昨日那番流程,但沒有因為重複而顯得整齊,隊伍反倒比昨天還散亂。不過這也正常,畢竟頭天興奮新奇,但今兒就隻剩下連日早起的疲憊了。


    但比起他們的皇帝來,這些人又算是精神的了,隻見隆慶帝頂著一對黑眼圈,哈欠連連的坐在龍椅上,竟一個勁兒的往下溜,總讓人擔心,會不會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家心說這可不像起早了,倒活像一夜沒睡似的。不過這影響不了大家高漲的熱情,被嘉靖冷落了那麽多年,終於有言的機會,大家的言都十分踴躍,一時間朝堂上唾沫橫飛,滔滔不絕,甚至對罵之聲都不絕於耳。


    沈默這次揣著一本,但他一直引而不,因為高拱那廝說了半天,也沒有扯到請立太子上,真不知是怎麽想的。高拱不拔這個頭籌,他就不能說,這是明擺著的,不然以高拱那不太寬廣的胸襟,肯定要記恨上的。


    誰知這一等,就等出了事故……隻見在吵架聲的間歇,朝堂上安靜的短短一瞬,一個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陛下,臣有本奏!”


    聽到那聲音,沈默倏然抬起頭來,高拱的目光也移過去,因為出聲的是張居正。


    隆慶也稍稍精神了點,因為張居正也曾充任裕邸講官,雖然和他感情遠比不上高、沈二人,但終歸有一段師生情分,所以隆慶打起精神道:“接來。”


    馬森將奏本接過、呈上,便聽張居正的聲音迴蕩在大殿上道:“臣戶部侍郎張居正,謹啟陛下,皇長子英姿岐凝、睿智溫文、仁孝之德夙成,中外之情允屬,請早日正位東宮,上以奉九廟神靈之統,下以慰兆人翊戴之心!”


    此言一出,滿殿皆寂,眾人都望著張居正,想不通他這麽早,就把這件事提出來……在百官看來,雖然皇太子之位,非朱翊鈞莫屬,但那小子才三四歲,皇上也才三十歲,立儲的時機,似乎還沒成熟吧。


    更驚訝的是沈默和高拱,兩人先是緊緊盯著張居正,然後對望,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濃重的質疑神色。


    但皇帝聞言卻精神大振,竟破例從禦榻上站起來,掃視著群臣道:“諸位愛卿,誰和張侍郎一樣的想法啊?”說著他把目光望向高拱和沈默,心說你倆安排的先鋒已經開路完畢,二位大將也上陣吧。


    高拱卻麵色鐵青,站在那裏紋絲不動,一點要附和的意思都沒有。


    沈默來不及想張居正從哪裏獲悉此事,因為猝不及防間,他便被置於一個艱難且必須立刻做出的選擇中。摸一摸手中的奏本,他反複問自己,到底上還是不上?


    這真是個問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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