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兩人鬥雞似的頂上了,沈默趕緊勸解道:“就事論事,不要就題揮。”


    沈明臣便靠坐在椅背上不說話,餘寅卻執著道:“大人,既然決定以民心為重,就得堅持走下去,否則之前一切努力,都要付諸東流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緩緩點頭道:“你們的意思我都了解,請讓我靜靜的想一想,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案。”


    “是。”兩人知趣的起身告退。


    書房中隻剩下沈默一個,他望著泛出嫋嫋青煙的檀香爐,一時有些出神……在放不放人的問題上,沈默確實有些左右為難了。從本能講,他更傾向於沈明臣的看法,因為他現在的處境,已經不像剛開始那般從容了——在他獨掌東南權柄不到一年的時候,朝廷更換了贛南巡按,雖然屬於正常調動,但繼任的人選,卻頗為耐人尋味。


    北京派來的這位新巡按,名叫歐陽一敬,嘉靖三十八年進士,比沈默還晚一科,名次更是不值一提,但這位本應不起眼的小人物、僅從七品的給事中,卻在短時間內闖出了偌大的名頭,得了個響亮的綽號——‘罵神’!


    顧名思義,此人罵功深厚,字字如刀,靠一封封奏疏彈劾過多名三品以上高官,並侯爵一人、伯爵兩人。結果無一例外,皆罷。如此輝煌的戰績,也隻有號稱‘第一能戰’的林潤可比,因此兩人並稱‘南林北歐’,為言官界的兩大明星。


    但與林潤的任俠獨行不同,歐陽一敬似乎更擅長領軍作戰,每次彈劾必定應者雲集,輿論也是一邊倒的支持,故而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更為令人恐懼。


    不過在朝堂上混得長的都明白,其實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身後影影綽綽的浮現著一個巨大的身影,那才是讓人恐懼的源泉。是的,他就是徐黨剪除異己的急先鋒,一柄操於人手的鋼刀。


    現在這把刀出現在他的身邊,要說沒有目的,隻能是睜著眼說瞎話。不過沈默也知道,自己身為東南經略,總掌六省軍政,又有個欽差大臣的名頭,權柄比胡宗憲有增無減,朝廷同樣不可能完全放心,所以派個位低權重的巡按禦史來監軍,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一如當年的王本固之於胡宗憲。


    雖然歐陽一敬來到贛南後,一直頗為低調,到目前為止也沒找過沈默麻煩,但沈默還是通過關係得知,他已經上書就贛南軍政提出意見,據說對官府的懷柔政策大為不滿,直指贛南當政者有畏敵怯戰、縱寇殃民之心。不過這封奏疏被內閣壓住,所以炸響並未罷了。


    但毫無疑問,加之先前的用人失誤,接二連三的消極消息,已經使輔大人有些不快了,並將這種情緒含蓄的傳達給他。莫名壓力之下,沈默自然本能接受沈明臣的意見,不想再惹麻煩。


    可餘寅的意見同樣無法忽視,不止那幾個被綁票的村寨,也不止跟他會麵的三十多個佘老,整個龍南、甚至整個贛南的山民都在看著自己,如果不答應換人的要求,導致三人被撕票,自己的一番努力付之東流不說,從今往後,誰還相信官府能保護他們,誰還敢跟他沈默打交道?整體的方針策略也必須改弦更張,但永絕匪患的黃金時機已經錯過,以後可能再沒有這樣機會了。


    想想朝廷屢屢勞師動眾,耗資百萬的平定贛南,卻一直治標不治本,使這裏的佘族百姓長久不得安寧,沈默又覺得不應私心太重,還是遵照規律做事最重要。


    經過近一個時辰的權衡,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把兩人叫進來,神色平靜道:“我意已決,照原計劃進行。”餘寅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


    沈默見沈明臣也沒有再反對,便問道:“莫非句章兄失望了?”


    “嗬嗬,不是。”沈明臣搖頭笑笑道:“方才在外麵,我和君房兄合計出個法子,似乎可以兩全。”


    “果有此事?”沈默驚喜道:“還不快快道來!”


    “還是讓君房說吧。”沈明臣笑道:“這主意主要是他想出來的。”


    餘寅微微一笑道:“不敢居功。”便將一個‘連環計’和盤托出。


    沈默聽了擊節叫好道:“此役過後,君房兄必然揚名天下!”


    餘寅卻正色道:“學生不求聞達於諸侯,但求跟著大人做些為國為民的大事,請大人不要把學生推到風頭浪尖。”


    沈明臣聞言笑道:“君房兄有古人之風,實乃我輩之典範啊。”


    沈默笑著點點頭,沒有說話。


    當天下午,沈默便親筆寫信給內閣,向徐元輔備述當下之利害,並將餘寅的計策和盤托出,請求徐階能支持他繼續實行既定的方針。而後當天夜裏,便八百裏加急快遞京城,實指望著在下一步行動之前,能獲得元輔大人的肯。


    於是他授命龍南縣令郝傑為談判官,用盡各種手段,想方設法跟對方拖了七八天……這是八百裏加急往返的最短時間,沈默終於得到了徐閣老的迴複和一個不好的消息。


    徐階的迴信中隻有簡約而不簡單的三個字,曰:‘知道了。’好似是同意他的意見,卻又不承擔任何責任,給予的支持十分有限;而另一方麵,歐陽一敬的奏疏終於被公開,果不其然,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自從嚴嵩去後,活躍非常的言官們,立刻跟風上書彈劾沈默‘失機養寇’、‘怯懦畏戰’、甚至是‘擁兵自重’,到消息出時為止,通政司收到的此類奏章,已經過了十本。


    沈默憤怒了,他深感遭到了徐階的背叛,自己在北京呆著好好的,是為何被派到東南來的?若不是他們非要整倒胡宗憲,東南又怎會再次陷入風雨飄搖?現在自己毫無怨言的為他們擦屁股,卻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果然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在這麽繼續裝孫子,真要被人當成時孫子了。沈默立刻寫信給自己的同窗好友——老子都被欺負成這樣了,你們就看著辦吧。


    然後他也不再猶豫了,立刻下令將李珍提到經略府中,依舊用山珍海味款待之。為什麽說‘依舊’呢?因為這些日子,沈默經常讓人請他吃飯,有時候是沈明臣出麵,有時候是郝傑,甚至餘寅都做過東。但無論是誰,都不和李珍談什麽,就是單純吃飯,吃飽喝足便讓錦衣衛把他送迴去……不是送迴牢裏,而是包下了一間青樓,隻為李珍一人服務。


    每每看到李珍在前唿後擁下招搖過市,龍南百姓羨慕的無以複加,實在沒想到造反被抓了,不僅不用砍頭,還能享受皇帝般的待遇,不少人都說,早知這樣,咱們也拉起隊伍造反了……不止他們沒想到,就連李珍也很錯愕,自被捕後,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不管遭受怎樣的折磨,都不能給死鬼老爹丟人,可誰成想,不禁沒被砍頭,甚至都沒挨一下打,就光享受去了。這讓他在樂不思蜀之餘,始終忐忑不安,不知官府到底想幹什麽。


    這次借著吃飯的機會,他終於忍不住對上的沈默道:“哎,你到底打的什麽主意?再不說我就……我就不吃了!”話雖如此,他還是緊緊攥著啃了一半的豬蹄,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


    “還是多吃點吧。”沈默微笑道:“吃完也好送你上路。”


    李珍聽了一陣愣神,然後忍不住顫抖起來,手一鬆,豬蹄落了地,眼圈當時就紅了,聲音暗啞道:“這天……終於還是來了……”說著說著,竟吧嗒吧嗒落下淚來,低聲飲泣道:“我爹說的沒錯,豬養肥了是為了殺的。”


    讓他這一哭,沈默等人先是錯愕,然後爆出一陣大笑聲,沈明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蠢物,難道我們拿山珍海味喂你,是為了殺了過年?”頓一頓,勻勻氣息道:“何況現在離著過年還早哩。”


    “興許想做臘味。”李珍小聲道。


    登時又是一片大笑聲,笑完了,沈默才迎上李珍幽怨的目光道:“本官的話看來有些歧義,其實我是要放你迴去。”


    “什麽?”李珍大張著嘴巴,連小舌頭都能看見了:“你說什麽?”


    “放你迴去。”沈默重複確認道。


    “我沒聽錯吧?”李珍難以置信道。


    “沒有。”


    “有什麽條件?”李珍也不是傻瓜。


    “沒有。”沈默還是這倆字。


    “為什麽?”李珍的大腦有些短路。


    “你的人抓了幾位佘老作交換。”沈默淡淡道:“所以咱們的緣分盡了,從此往後天各一方,不能相見,隻能懷念了。”這話又讓沈明臣等人忍俊不禁,可又不敢笑,隻能憋在肚子裏,心說原來大人是個冷麵笑匠。


    李珍卻一臉激動道:“原來如此。”好一會兒,他才恢複平靜道:“雖然咱們是兩家交戰,但大人此番待我不薄,李某無以為報,隻能敬您一杯酒了。”


    沈默點點頭,端起酒杯與他共飲,語重心長道:“迴去後幹點別的吧,造反沒明天的……”


    “如果大人想讓我當內應,那是不可能的。”李珍麵色變了變,咬牙道:“我是李文彪的兒子,不能幹給我爹丟臉的事兒!”


    沈默似乎被他堵得沒了詞,幹笑兩聲道:“好,我就喜歡你這種漢子,我不說別的人,咱們真刀真槍戰場上見!”


    李珍深深看沈默一眼,頗有些氣概道:“如果有一天情況倒過來,我也會放大人一馬的!”


    “那我先謝謝你了。”沈默有些哭笑不得道。心說一號計劃沒成功,看起來也不是壞事……指望這個沒譜青年,還不把戲都演砸了。


    好在二號計劃的主角不是他。


    沈默沒有食言,酒足飯飽之後,便讓朱五送李珍出城換人。誰知還沒出經略府大門,便被人攔住了。


    阻攔的正是歐陽一敬,雖然隻是個小小的巡按,但也算是欽差大臣,何況他背後還連著徐階,所以朱五也不敢造次,隻能一邊應付著,一邊讓人趕緊去報信。


    不一會兒,沈默的侍衛長出來,對歐陽一敬抱拳道:“巡按大人,經略有請。”


    歐陽一敬看看朱五,沒有動彈,直到三尺說:“放心,您出來之前,朱五爺不會動的。”歐陽一敬這才放了心,甩甩袖子,也不用他引路,便徑直進了院去。


    朱五探尋的望著三尺,意思是,大人到底什麽指示?三尺輕聲道:“讓何大俠帶人去交換吧,你在這等著就行了。”


    於是何心隱帶隊去換人,朱五坐在門房裏安心喝茶。那廂間歐陽一敬在沈默那裏喝了一肚子茶水,又被他雲山霧罩的侃了一通,暈暈乎乎的就出來了。走到院中讓風一吹,才醒悟過來道:‘我是來幹嘛的呀?怎麽這樣就出來了?’但再迴去的話,又太沒麵子,隻好先去把李珍拿到手中再說。


    誰知到了門房一看,他就急了,哇哇大叫道:“怎麽沒人了?”


    “有——有人!”朱五拖著長音從門房中出來,殷勤笑道:“俺在這呢,巡按大人有何吩咐?”


    “其他人呢?”歐陽一敬朝朱五身後張望道。


    “不用看了,他們都走了。”朱五滿麵笑容道:“隻有在下奉命在此等候大人?”


    歐陽一敬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是啊,隻要朱五呆這兒別動,就不算違反對自己的承諾,至於其他人做什麽,經略大人可沒打包票。


    “這……這是欺詐!”歐陽一敬氣得跳腳道:“我抗議,哪裏還有封疆大吏的氣度?!”


    “這是我自己的理解,跟大人無關。”朱五麵色轉冷道:“小子,不要給臉不要臉,我就不信你這輩子,沒幹過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兒。”


    歐陽一敬心頭一緊,他看清對方穿得可是明黃色的飛魚服,想找自己的把柄並不是什麽難事。但兀自嘴硬道:“你不用嚇唬我,我平生問心無愧!”


    “是麽?”朱五淡淡一笑道:“我怎麽聽說,你昔年曾在居喪期間納了房外室,還生了個兒子呢?”


    歐陽一敬登時通體冰涼,他在中舉人後、中進士前老母病喪,隻得迴鄉守孝三年,鄉居本就無聊,何況服喪期間禁止一切娛樂,甚至連房事都要暫停。少年風流的歐陽大少,終是沒按捺住心頭的**,偷偷在外縣金屋藏嬌,時不時過去幽會一番。服闋後便立刻將大著肚子的外房帶到京城待考,等數年後衣錦還鄉時,他把外生的兒子瞞了一歲,順利上了族譜,誰也沒察覺有何不妥。


    他一直覺著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而且這些年以直言敢諫的麵貌示人,歐陽一敬更是注意個人形象,絕口不提此事。誰知這麽隱秘的事情,還被對方偵知,錦衣衛的本事,果然讓人毛骨悚然啊。


    至少歐陽一敬是蔫了,他氣勢洶洶的到來,卻隻能垂頭喪氣的走掉。這種**裸的威脅,對大多數人十分管用,就算歐陽一敬不怕丟了烏紗,卻也怕被搞倒搞臭,身敗名裂。


    ‘是人就有弱點,就可能被威脅。’朱五日後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直到他遇見個叫海瑞的家夥,才知道一樣米養百樣人,你沒法把話說那麽絕對。當然這是後話。


    換俘行動很是順利,天還沒黑,何心隱便帶著神色委頓的幾位佘老返迴了。


    經略府裏早就做好了迎接準備,沈默親自迎到門口,朝三人鞠躬致歉道:“是本官考慮不周,讓老人家受苦了。”幾人受寵若驚道:“要不是大人搭救,我們就要被宰了下酒,救命之恩,已經無以為報,您千萬不要再折殺我們了。”


    “哈哈,好,不說了。”沈默歡聲笑道:“咱們進去吧。”於是先按照當地習俗,讓三人在門口跨過火盆,然後請崔太醫為他們進行全身檢查,看看有沒有落下什麽傷病;再然後侍女領著他們去沐浴更衣,並有全身按摩伺候。


    等變得幹幹淨淨、裏外一新的三位佘老出現沈默麵前時,已經是一掃晦氣、神清氣爽了。


    “請入席吧。”沈默早為他們擺好了壓驚宴,笑容可掬的站在那裏。


    三人互相看看,按照方才商量好的請沈默坐下,然後用佘族的大禮進行參拜。


    來贛南已經幾個月了,沈默已經基本了解了佘族的習俗文化,知道這是僅次於跪拜祖宗上蒼的禮節,乃表示臣服,永不背叛的意思。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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