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就是大明天下的真相!”林潤沉聲道:“當無數貧民腳下無立錐之地,在生死線上哭號掙紮時,有些人卻可以手不沾塵,便能歲收穀米數百萬斛,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甚至還貪心不足,為了占有更多,使百姓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民!”說著他問張居正道:“知道為什麽年年有這麽多災民嗎?”


    “北方災情不斷,大旱和大澇交替出現,冬天又奇冷無比;加上黃河年年泛濫無人治理,怎能不哀鴻遍野,饑民遍地呢?”張居正沉痛道。


    “天災我們不能控製,但是隻要防旱防汛做得好,一樣可以抵擋過去。”林潤沉聲道:“但真正讓老百姓流離失所的,還是泛濫的黃河,事實上,這不是天災,而是**!”


    “**?”張居正倒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藩王宗室、官宦巨戶們欲壑難填,公然違反禁令,在黃河兩岸砍伐樹木、圍堤造田、並大肆引水灌溉,導致水中泥沙含量劇增,水量卻減少許多、流自然放緩。到了中下遊泥沙沉積,河道變淺變窄;加之嚴黨當政時,政事弛廢,河道疏於治理。即使治理,那些借治河之名橫征暴斂的貪官汙吏們,也專做敗絮其中的工程,如果遇到洪澇,不泛濫成災才怪呢。”


    “想不到若雨兄對治河竟如此精通。”張居正敬佩道。


    “謬讚了,在下隻是轉述。”林潤誠實道:“這是我在南京時的同事好友,名叫潘季馴的理論。”


    “哦……”張居正暗暗記下這個名字,在這個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年代,難得有一個水利方麵的人才。


    林潤不知道他心裏所想,繼續道:“宗室、吏治、軍製,是大明朝身上的三個劇毒的膿瘡,每一個都能讓這個國家毀滅,如今我大明卻三症並,讓人想想都感到絕望。”說著他仰起頭來,麵上帶著俊朗的微笑,仿佛在鼓勵張居正,又仿佛是在說服自己道:“但不能因為這樣就放棄,我相信,希望是不會失去的,隻要能堅持多做一點,多消滅一點醜惡,讓百姓的日子過好一點,距離希望就會更近一點;若是誰都自以為看透,而隨波逐流,那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說完,他的手中多出一塊關防,那是欽命賑災大臣的印信,雙手送到張居正麵前道:“張大人,下官服從您的命令。”


    張居正伸出手,接過那似乎還帶著林潤體溫的關防,麵上露出了鄭重的表情……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如何跟林潤解釋那天的事情,如何軟硬兼施,把欽差關防要過來。總之困難想了很多,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幕。


    緊緊握著手中的關防,張居正向林潤鄭重其事的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接下來的日子裏,張居正和林潤通力合作,組織滯留京中的各級閑散官員上千名,把幾十萬受災民眾分編成冊,分散到京師二十四州縣中安置救濟,並將高拱的其餘舉措,也堅定不移的貫徹下去,其中自然遇到許多的困難和麻煩,但兩位傑出的官員毫不氣餒,總是能想出辦法,解決問題。而且高拱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每隔個三五日,他便帶著酒食慰問救災官員,鼓舞他們的士氣,幫他們解決各種難題,使救災工作始終得以飛快進展,終於取得了巨大成功,至少多活了**萬百姓,並讓各方麵都還算滿意,也為指揮救災的幾位官員,贏得了巨大的聲譽……當然這是後話。


    京城外如火如荼的救災,京城內也同樣熱鬧,就在這一年的正月,生了震驚全國的‘宗人大鬧京城’事件。


    事情的起因,乃是京中宗人們,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預備頒行的《宗藩條例》草稿,該條例一共是四十條,對藩王宗室的各方麵待遇,都進行了較大幅度的削減。當然,倒也不全是對宗藩的削減,還是有些優待的……諸如允許宗藩請立宗學、準宗人科舉入仕等等,但在宗室們眼中,這些隻是用來糊弄人的障眼法,改變不了此乃《殺人條例》的事實。比較惹眼的有如下幾方麵:


    先是嚴厲的法令,規定宗藩的言行舉止,必須遵守《宗藩條例》的規定,否則動輒得咎,奪爵為民。


    其次,是將各王府衛隊,劃歸各都指揮使司衙門指揮,王府不再有武官之設,隻需保留少量親衛……親王五十,郡王二十,不得逾越。


    第三,是將宗藩祿米部分折鈔,親王六分折鈔,郡王、將軍五分折鈔、中尉四分折鈔,並嚴格核定領取資格,一切以宗人府在冊者為準,有多少爵位便放多少宗祿,冒濫領取者全部裁減……這是最缺德,也最招人恨的一手了。雖然聽起來,隻是把一部分宗祿,折成朝廷行的官鈔,似乎也說得過去,但大明朝的官鈔,根本沒有保證金、也不能兌換成真金白銀,沒人認也沒人收,其實就是官府行的廢紙,拿來擦屁股都嫌硬。說實在的,用這玩意來糊弄,跟直接削減祿米有什麽區別?


    這不是從爺們碗裏奪食嗎?於是在京中的宗人們不幹了,原先他們讓沈默安撫著,還能隻是牢騷、罵罵大街,並沒有過激的舉動,可現在見朝廷非但沒有‘懸崖勒馬’,反而大肆的削奪起他們的待遇來,這下交情再好也沒用了……第二天他們就把宗人府給包圍了,但怎麽叫都叫不開門,最後有人翻牆進去一看,衙門裏竟然空無一人!沈默整天盯著這幫爺們,早就知道今兒個他們要來鬧事,便給宗人府的所有人都放了假。


    這下宗人們被徹底激怒了,尤其是那些藩王的子弟,平日裏在地方上驕橫慣了,哪受得了這份氣?竟然反客為主,高唿一聲:“日他娘球!”便領著京裏的宗人們,直奔東江米巷的禮部衙門去了。


    堂堂部堂重地,自然不可能關門大吉了,但更不能讓他們衝進來,守衛的兵丁早就排好了人牆,不一會兒,順天府、錦衣衛也各就各位了,將衙門重重保護起來。看著嚴陣以待的官兵,宗室們卻是不怕的,因為他們自覺是皇室血統,太祖後裔,大明朝無人敢加害他們,便愈囂張的鼓噪辱罵,要求禮部的堂官出來見他們。


    外麵的喧囂聲是如此之巨大,甚至在重重深院中的尚書簽押房內,都能聽得到……老好人嚴訥聚聚精神,麵色有些白的對他的兩位副手道:“唉,怎麽就弄成這樣了呢?”


    另一個好人李春芳也歎道:“真是太無法無天了,禮部竟然被圍堵起來,我大明的禮法何在?”


    對於這兩人的感歎,沈默是哭笑不得,他雙手攏在袖中道:“圍都圍起來了,二位大人就放下心來,咱們喝喝茶、吃吃飯,靜觀其變就是。”


    “沈大人可真能沉住氣。”嚴訥搖頭道:“要是出了大亂子,咱們的責任可就大了。”


    “是啊,”李春芳點頭附和道:“總得想個辦法,不能這樣幹坐著吧?”


    “事情到了這一步,都是下官的責任,與二位大人無關,”沈默微微笑道:“你們就別跟著操心了。”


    “那不行,”嚴訥還是很厚道的:“我是正堂,怎能逃避責任呢?”


    李春芳也道:“是啊,江南,咱們既然同部為官,自然要同進共退了。”


    沈默知道這二位乃是仁厚君子,不會跟自己耍心眼的,心中感動道:“多謝二位老大哥,可部堂轉眼就要入閣,實麓兄也是能在皇上那裏說上話的,你們倆保全自己,才能在關鍵時刻,拉小弟一把。”


    “哦?”嚴訥麵色一沉道:“難道老弟你真有危險?”


    “怎麽說呢?”沈默苦笑一聲道:“事情至此,我已經明白上麵的用意了,用俗話說,就是‘舍不得媳婦抓不住流氓’。”


    “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李春芳小聲提醒道。


    “差不多,都一個意思,”沈默笑笑道:“一聽說《宗藩條例》的草稿泄露,我就知道,朝廷這次,是要動真格的了。”


    “你是說,那草稿……”李春芳眼睛瞪得溜圓道:“是上麵故意泄露出來的?”


    “我沒這麽說,”沈默狡黠一笑道:“不過我確實這樣想的。”說著正色道:“前幾日我還納悶,京城的災民都被疏散了,怎麽京營的官兵還在東西單駐紮著,顯然這一場,早在上麵人的算計中。”


    “嗬嗬,大手筆啊。”嚴訥撚須笑道:“徐閣老自從擔任輔,每每都是這樣的雷霆手段,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得出,這位尚書大人,很是仰慕輔大人。


    “不過事情鬧大了,”沈默淡淡道:“總得有人出來收拾爛攤子,不管是誰,都要被天下的宗室恨死了……”


    這時,外麵傳來大聲的唿喊道:“叔……叔……你在哪兒呢?”


    見二位大人麵露驚疑之色,沈默尷尬道:“下官出去看看。”說完便告退出了尚書簽押房,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嚴訥與李春芳對視一眼,後者道:“看來,他想挑這副擔子。”“不是他要挑。”嚴訥搖搖頭道:“而是有人會擱在他肩上。”李春芳便不做聲。


    “你說,他和張居正都是徐閣老的學生,”嚴訥想了一會兒,不禁搖頭道:“怎麽就不能一視同仁呢?”看來兩人的待遇差別,就連嚴訥這種老實人都看不下去了。


    但他卻問錯了人,因為李春芳也是徐階的學生……聞言幹笑兩聲,李侍郎輕聲道:“張居正救災,還不是一樣幹係重大?”這話說出口,他自己都覺著臊得慌……徐階是什麽條件下,才放張居正出來做事的?那是天時地利人和,隻要辦好了,就會名滿天下,且不會招來麻煩。而沈默卻注定要得罪全天下的宗室,危及一生的仕途。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用身家性命保他的前程。’嚴訥想救沈默,卻無能為力,隻能這樣消極的想道。


    沈默來到簽押房門外,就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穿一身大紅的飛魚服,腰掛一柄金黃的繡春刀,昂闊步往裏走,他的身後,是東倒西歪的守門兵丁。


    沈默示意那些兵丁站住,朝那青年抱拳道:“感謝6大人親自前來。”


    那青年聽他叫‘6大人’,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趕緊裝作一本正經道:“嗬嗬,少宗伯說得什麽話,保護六部安全,是錦衣衛應盡的責任。”


    “真是太感謝了,”沈默微笑道:“請6大人借一步說話,本官有些事情跟你商量。”說著擺出個請的姿勢,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那6大人便跟在他後麵,雖然做出一副器宇軒昂的樣子,可怎麽看都像是跟班一樣。


    迴到自己的院子,沈默一關上門,那6大人便現了原形,一臉焦急道:“叔,快跟我走吧,外麵是越來越緊張了,上麵又嚴禁咱們拿人、傷人,我怕他們一擁而上,就衝進來了。”說著低聲道:“趁著後門還沒人,趕快走吧……”


    著急上火說了一頓,他才覺沈默正麵無表情的望著自己,頓時變得局促起來,還下意識的摸摸臉上,以為有髒東西有礙觀瞻呢。見沈默還是那樣盯著自己,他小聲問道:“叔,你看我幹啥?”


    沈默歎口氣,伸手把他翻折的左邊衣領順平,望著那張酷似老師兄的臉,輕聲道:“常紀,你已經是錦衣衛副指揮使了,說話間就會獨當一麵的,怎麽還這麽孩子氣呢?”


    那叫做常紀的,正是6炳的長子6綱,在平湖老家服闋後,便迴京襲了錦衣衛副指揮使的官位……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嘉靖竟沒有按慣例給他實銜虛職,而是直接授予他北鎮撫司副指揮使的官職,立刻成了貨真價實的錦衣衛四號人物。


    此等隆恩,絕對是本朝空前的,就算他老子6炳,跟嘉靖一起吃奶長大的,還是在錦衣衛曆練了十多年,才爬到同樣位置的,而他的兒子,剛剛二十多歲,便一步登天了……麵對這種驚人的際遇,人們隻能感歎,皇上太重感情了,6太保的餘澤太厚了……對於皇帝的心理,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能猜到,沈默便是其中之一,但他並不為這個任命歡欣鼓舞,因為他知道,6綱根本沒做好準備,想成為一名錦衣衛的領導者,他還差得遠呢。隻能盡量幫著他快快成熟起來了,這對6家、對他自己,真的很重要。


    6綱聞言不好意思的笑道:“不是擔心叔的安全嗎?”


    “不要慌張,身居高位者,要永遠冷靜。”沈默微笑道:“要氣定神閑,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


    話音未落,便聽外麵叫道:“快看,他們豎起旗來了!”


    沈默和6綱迴頭一看,便見一麵兩張高的大旗獵獵招展,上麵書著六個大字‘誅奸佞、清君側’!也不知是哪個腦殘提出來的。


    看到這旗幟,沈默那‘氣定神閑、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便一下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急聲道:“快,到前麵去!”


    那麵旗幟當然大大的不妥,但宗室的男丁們,看到那六個字便熱血上頭,都覺著真說出了心裏話,卻沒有覺著不妥的。


    在這麵旗幟的指引下,宗室們找來了木棍、石塊、甚至砍刀、長矛、對禮部衙門動了攻擊,錦衣衛和順天府的兵丁節節潰縮,大門轉眼就失守了,已經紅了眼的宗親們,便嗷嗷叫著衝進大門去。


    官兵們被打的鼻青臉腫,還有跌倒在地的,一時間場麵混亂極了,整個大門和二門間的院子中,完全亂成了一鍋粥。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道:“順天府、錦衣衛聽令,拿下膽敢衝擊部衙重地者!”


    場中一下子靜下來,眾人紛紛循聲望去,便見二門邊的院牆上,站著個身穿三品官服的年輕男子,隻聽他又高聲道:“本官沈默,一切責任由我承擔!”


    “打!”既然有部堂高官出來負責了,早就憋了一肚子氣的官兵們,哪裏還跟宗親們客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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