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沈家的兩個小孩子,便在說到做到的若菡的監視下,開始了‘改過自新’的曆程。事實上,他們的智商是毋庸置疑的,對於先生布置的作業,兄弟倆都能過目成誦,從不會因為這方麵受到懲罰。


    對於他們的表現,若菡在歡欣鼓舞之餘,卻還有絲絲隱憂,因為她知道,孩子最缺的不是決心,而是耐心,就怕三天過後,故態複萌,竟想了主意,要把兩個孩子帶到保安州去,讓沈默的老師來教導。


    當她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沈默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師傅這兩年身子骨每況愈下,春天還大病了一場,讓他老人家頤養天年吧,就不要讓孩子們去煩他了。”才把若菡的念頭打消掉。


    事實上,沈默這樣說,不隻是擔心師傅的身體,還有他自己的顧慮……他知道沈煉有強大的氣場,說不定真能把兩個兒子的棱角磨平,將他們變成沈襄那樣的小道學呢……這是沈默不能接受的。


    他倒不是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啟蒙思想的時代先鋒,他隻希望他們能在將來的巨變中更好的生存下來。這是一個注定要愧對子女的父親,必須為他們做的事情。


    時間一天天過去,在若菡的戒尺和沈默的安撫,還有魏先生的寬容下,兩個孩子總算能安生的坐在學堂裏,像普通孩子那樣,讀書學寫字了。


    但沈默不可能老是在家歇著,不到一個月以後,黃錦帶著儀仗,到他府上傳旨來了。


    擺好香案,沈默帶著一家老小,全都麵朝北跪著,恭聽嘉靖的旨意: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忠君愛國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茲忠孝之舉,須得不吝褒揚爾……”


    頓一頓接著道:“翰林學士沈默,膺朝命扈帝行,旦夕奉於君側。當洪水之肆虐,大軍遇困頓,雖書生之文弱,仍臨危不懼、鎮定指揮官兵,勇謀兼備,救大軍於洪水,護聖眷出險境,實乃天下百官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勸將來?茲恩賜‘中柱’匾,授嘉議大夫、加資治尹,賜穿鬥牛服,禁宮內騎馬,賞金千兩、銀萬兩、進貢絲綢五千匹!”


    “錫之敕命何求?爾惟有恪盡職守。忠君報國。方不負君父天恩。可為汝氏增光永世。欽此。大明嘉靖四十二年七月三十日。”話說嘉靖皇帝也真夠天才,他不願提差點被亂臣賊子弑掉的茬兒,但死了那麽多人,其中還有不少高官勳貴,總得給個交代吧,於是皇帝避重就輕,將事件定性為水災,水火無情,不可抗拒,這樣就不太丟臉了。


    不過該謝該賞的人,嘉靖也不能含糊,不然將來誰還給他賣命?


    沈默接旨之後,黃錦笑開花道:“咱家可要跟您討賞錢了,沈大人位列九卿指日可待。”原來那嘉議大夫、資政尹並不是實官職,而是散官和勳官,前者是為官員提起品級,為實授官職做準備,後者則是授給有功官員的一種榮譽稱號,有品級而無職掌,但有一份俸祿……說白了就是文官的爵位。


    沈默起身笑道:“走走,裏麵喝茶。”


    “莫急莫急,”黃錦搖頭笑道:“還有給夫人和公子的賞賜。”


    “哦?”沈默笑道:“你不早說。”隻好重新跪下。


    有道是‘一人功成、封妻蔭子’,因為沈默的功績,若菡得到了三品淑人的誥命,長子沈誌卿得封正六品承事郎……如果這還算是意料之中的話,那麽對沈默的妾室,次子以及庶子的加封,絕對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


    嘉靖皇帝這次封賞大派送,敕封柔娘為七品安人,次子沈士卿為正七品承事郎,庶子沈永卿為正八品迪功郎,真可謂一個不落、皆大歡喜。尤其是柔娘,萬沒想到,自己這輩子也有得到敕命的一天,那代表皇帝和朝廷承認自己的身份,從今再也不是一文不值的小妾了。


    她本想忍住不要哭,但眼淚根本止不住,不停的流淌下來,若菡輕輕攬著她的肩膀,對沈默道:“老爺,我陪著妹妹先下去了。”


    沈默點點頭道:“好的。”若菡便向黃錦告了罪,扶著情緒有些失控的柔娘退下了。


    沈默則與黃錦來到花廳用茶。


    黃錦又一次表達了祝賀,然後爆料道:“皇上已經批準吏部奏請,八月初六舉行廷推,這次要推舉六位部堂高官,您的唿聲很高啊,必能雀屏中選!”


    “你還是亂用成語,”沈默哈哈笑道:“托你吉言吧。”從南方歸來後,那些受他恩惠的官員,都想要找機會報答他,所以聽說七月要舉行廷推後,便自的為他鼓吹造勢,甚至有投票權的高官們,直接放出話來,一定會推舉他上位,這些沈默都是聽說過的。


    不過他也沒啥激動的,因為他在四品到三品間的這段天塹,反反複複,已經蹉跎好幾年了,而今終於令人心服口服,眾望所歸,水到渠成,實在是波瀾不驚。


    黃錦卻對他這種寵辱不驚深感佩服,沒口子稱讚道:“這就是‘坐看庭前花開花落;閑聽天外風卷雲舒’的境界吧,沈大人,您可教教我,怎麽才能做到。”


    “別瞎捧,我還沒那境界。”沈默搖頭笑笑,問他道:“其他人呢?怎麽賞的?”


    “東寧伯焦英,封東寧侯,全家恩蔭,升為禁軍左都督,統領京營四衛。”黃錦自嘲的笑道:“這真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皇上明擺著不信任宦官領兵了,要架空禦馬監呢。”


    “沒那麽嚴重,也許隻是皇上權宜之舉,”沈默安慰他道:“要不我幫著跟皇上說說?““不用了,”黃錦搖頭笑道:“皇上現在那脾氣……咱們還是順著他老人家來吧。”


    “嗯……”沈默點點頭道:“那先過去這一段再說。”


    “嗯。”黃錦點頭道:“金玄德升為太醫院正,全家恩蔭,徐琨升為太仆寺卿,恩蔭妻子,林潤、戚繼光等人正在敘功,隻是因為程序問題,一時還未揭曉……反正隻要是立了功的,都有升官受賞,皇上這次是慷慨著呢。”


    “何心隱夫婦和崔延呢……”沈默耐著性子聽到最後,也沒聽到他們的名字。


    “他們……”黃錦道:“何大俠堅決不接受朝廷封賞,說寧願用此換來夫人的康複;而崔太醫……朝廷原本準備升他為太醫院判、終身供奉,但他悄無聲的離開了,到現在還沒找著。”


    “……”聽了黃錦的話,沈默沉默許久,方道:“他是傷心了……”


    “真是的,”黃錦道:“有功也不能自矜啊,現在不打招唿就能不見人影,將來還不知幹出什麽?”


    “住口!”沈默勃然變色道:“你知道嗎?主動進宮探明情況的是他,主持救治皇上的是他,危急時刻舍身救主的還是他,但到頭來,卻成全了金玄德,他隻落了個終身殘廢,再也站不起來!如果換做我,我也會心灰意冷!”


    和沈默交往這麽多年,黃錦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麽大火,不由訕訕笑道:“您別衝我來呀……”


    “對不起老黃,這不是針對你,”沈默歎口氣道:“我得替他討迴公道啊。”


    “應該的,應該的。”黃錦笑道:“對了,聽說那個案子快結了,也不知三法司怎麽辦的。”


    “沒關注這個,我這幾日什麽都不聞不問,”沈默道:“不過這個度可絕對不快,我原本以為,一迴京就會結案呢。”這種案件,按理說應該從重從快,不該拖這麽久的。


    “這個據說是大人們之間有分歧。”黃錦道:“不過我聽了個說法,好像有人故意要拖延,等到初九那天再上奏。”


    “初九……”沈默道:“看來是想趕著世子百歲,沾沾喜氣啊。”


    “厲害!”黃錦伸出大拇哥道:“我看他們八成是這麽想的。”


    “有些東西,是不會隨著時間而淡化的,”沈默嘲諷的笑道:“況且不用皇上,徐閣老就把他們辦了!”


    “徐閣老?”黃錦道:“他那性格能出這個頭?”


    “行大事者,不僅要會隱忍,還要會立威,”沈默道:“徐閣老也不例外,不信你等著瞧。”


    “那我拭目以待。”黃錦笑道。


    也不知沈默是神機妙算,還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此刻的徐階,正在他的值房中,接見刑部尚書黃光升和左都禦史劉燾,以內閣輔的身份,詢問案件進展情況。


    兩人道:“已經初步結案了,隻是細節上仍有爭執,所以尚未最終定稿。”


    徐階微微頷道:“那諸君目前如何屬稿,可否令老夫一觀?”


    黃光升道:“正要請教閣老呢。”說著從懷中取出稿紙,雙手交與徐階。


    那稿子長,但徐階耐性更好,戴上老花鏡,從頭至尾瞧了一遍,足足用了大半個時辰,黃劉二人隻好耐心候著。‘等徐階看完,摘下眼鏡,告一聲罪,用幹淨的濕巾敷在眼睛上,緩緩道:“年老了,這眼睛用久了便又酸又痛,那個難受勁兒啊,你們這年紀還體會不到。”


    “閣老為國事操勞,實乃百官表率,我等定以您為楷模,盡忠職守,克盡其責。”黃光升恭聲道。


    劉燾卻沒那多廢話,直接問道:“您對這稿子怎麽看,可以定了嗎?”


    徐階取下濕巾,睜開眼睛,微微笑道“法家斷案,諒無錯誤,我看這卷宗文辭犀利,罪名清楚,你們花了不少心思吧?”


    “那是,”劉燾麵露喜色道:“這兩個月來,我們調閱了上千份卷宗,傳喚了數百位證人,每一條罪名都是人證物證俱在,誰都推翻不了!”


    “很好……”徐階頷淡淡笑道:“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二位,”說著他麵上笑容盡去,語氣冷峻道:“以法司諸君的意思,想讓嚴世蕃逃過這一劫嗎?”


    這真是莫大的侮辱,劉燾霎時漲紅了臉,黃光升也抗聲答道:“嚴世蕃惡貫滿盈,一死尚不足蔽罪,奈何令他再活?”


    徐階點頭道:“照此說來,是非致死小嚴不可,奈何你們東拉西扯,搞出這麽多罪名來?”


    “這樣不好嗎?”兩人奇道:“罪名多,說明他做的壞事多,十惡不赦嘛。”


    “唉……”徐階緩緩搖頭道:“諸君弄錯了,你們這樣做,不僅定不了嚴世蕃的罪,還會讓皇上為難,甚至放他一馬也非不可能。”


    “為何?”兩人不解道:“請閣老明示。”


    “嗯。”徐階頷道:“我給你們說說,你們所列的罪名,總結起來,可以說是‘貪汙納賄、挪用公款,賣官鬻爵、栓塞言路、謀害忠良、行謀逆事……’我用這二十四個字總結,還有什麽遺漏嗎?”


    “沒有了。”兩人搖頭道。


    “唉,這些罪名固然要命。”徐階歎口氣道:“但事事牽扯到皇上……比方說他們賣官鬻爵,可委任狀上都是玉璽朱批;比方說他們謀害忠良,可定罪勾決的也都是皇上;再比方說挪用國庫,可宮中也沒少用了那些錢;至於行謀逆事,皇上更不能認了……”要是認了這一條,不顧大臣勸阻、執意南下的嘉靖帝,將會立刻與隋煬帝為伍,成為亡國昏君的代名詞。


    徐階輕聲問道:“今上乃英察之主,豈肯自承不是?如果照你們申奏,一入禦覽,皇上必會懷疑,是法司諸公明審嚴氏一案,陰謀歸罪皇上!”見兩人麵露驚恐沉重之色,他又自問自答道:“皇上必定震怒,反倒不殺嚴世蕃了。而言事諸人,恐皆不免,到時候真叫個黑白顛倒,二位悔之晚矣……”


    兩人聞言驚出一身冷汗,連忙問道:“閣老高見,如暮鼓晨鍾,令晚輩警醒,不知該如何修改?!”他們已經徹底服氣了,知道以自己的智力水平,還玩不了這麽危險的遊戲,隻盼著徐階能出個主意,定個罪名,他們照著去辦。


    “嗬嗬,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徐階微笑道:“隻要讓罪名沾不上皇上,那嚴世蕃就逃不掉了。”


    “如何……”黃光升追問道:“做到呢?”


    “江西遠隔千裏,嚴世蕃在老家做的事兒,當然跟皇上沒關係了,”徐階指點迷津道:“第一個參奏嚴世蕃的,是南京禦史林潤,他奏疏便足以致命。”說著從桌上拿起一份奏章,竟正是林禦史的那封彈劾疏!


    在兩人驚詫的目光中,徐階還是不動聲色道:“請二位過目,未知可合用否?”


    兩人按住心中的驚異,仔細閱起那奏疏。隻見林潤彈劾嚴世蕃罪狀有三,一是‘占官產倉場,吞宗藩府第,奪平民房舍,又改厘祝之宮以為家祠,鑿穿城之池以象西海,直欄橫檻,峻宇雕牆,巍然朝堂之規模也……’簡單來說,就是強占他人土地,興建製比皇宮的府第。


    第二是‘招四方之亡命,為護衛之壯丁,森然分封之儀度也。總天下之貨寶,盡入其家,雖豪仆嚴年,謀客彭孔,家資亦稱億萬,民窮盜起,職此之由,而曰朝廷無如我富。粉黛之女,列屋駢居,衣皆龍鳳之文,飾盡珠玉之寶,張象床,圍金幄,朝歌夜弦,宣淫無度,而曰朝廷無如我樂。’簡單來說,就是貪汙招搖、奢侈無度。


    第三是‘畜養廝徒,招納叛卒,旦則伐鼓而聚,暮則鳴金而解,明稱官舍,出沒江廣,劫掠士民,其家人陰養刺客,昏夜殺人,奪人子女,劫人金錢,半歲之間,事者二十有七。而且包藏禍心,陰結典楧,在朝則為寧賢,居鄉則為宸濠,以一人之身,而總**之惡,雖赤其族,猶有餘辜。’這個最狠,是說嚴世蕃蓄養死士,勾結藩王,圖謀不軌……而且妙就妙在,將一個既成事實,倒退迴預謀實施,一下子皇帝變成了英察之主,哪還用再為難!


    三人便就著林潤的原疏,還是那三條罪名,但添枝加葉的潤色一番——一個是,加上了嚴世蕃與倭寇交通,圖謀叛國;二是說世蕃聽方士者言,以南昌倉地有王氣,取以治第,規模不亞王闕;三是把勾結伊王典楧的事情挑明,說他們陰伺非常,多聚亡命,北通胡虜,南結倭寇,互約響應等語。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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