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的喊殺聲漸小,沈默和林潤的談話卻到了要緊的時刻。


    林潤取下腰間的葫蘆,在嘴邊輕抿一口,問沈默道:“你覺著一個國家,怎樣才能繁榮安定?”


    “這命題有點大……”沈默苦笑道:“可以說一天一夜,也許還說不到點子上。”


    “在我看來,卻不算難。”林潤道:“隻要管好一小撮人就可以了。”


    “願聞其詳。”沈默雖然還擔心胡宗憲的事情,但還是被吸引住了,那畢竟才是最困擾他的問題。


    “道理很簡單,一個國家可大致分為三個階層——皇帝、官吏和百姓。”林潤侃侃而談:“江山是皇帝的,他雖然也會要求索取,但為了江山社稷的安穩,不會把老百姓逼得太過了,總希望老百姓能吃上飯,日子過得下去,這樣天下太平,才可永享江山。”說著憤慨道:“所以老百姓和皇帝在這點上沒有衝突,壞就壞在官吏這一層上——仗著手中的權力作威作福,搶奪別人的財富,卻讓人無可奈何——這種欺壓是一切動亂的根源,當讓人過不下去時,老百姓就會造反,造反厲害了,就會改朝換代,從新來過。”


    “你的意思是……”沈默微微點頭道:“官吏階層會禍國殃民?”


    “不錯!”林潤頷道:“拙言兄,江山不是官吏們的,所以他們一旦作起惡來,是沒有底線的。原先他們也許是好的,但當擁有了可以決定別人生死禍福的權力,又沒有什麽約束時,本身貪婪自私的一麵便會無限膨脹,最終害國害民!比如說西漢的桑弘羊變法、北宋的王安石變法,還有後來的花石綱,無不證明這一點!”說著斬釘截鐵道:“所以我說,隻要把官吏的權力收起來,不給他們欺壓百姓的機會,老百姓自然可以過得下去,國家也就一天天好起來了!”


    雖然對他的觀點不太認同,國家的行政職能,還不是靠官吏執行?難道因為怕他們借機欺壓百姓,就不給他們權力了嗎?這不是因噎廢食嗎?但他也承認,林潤至少說明了一個真相——如果不對官吏加以約束,任何良好初衷,都會變成危害國民的惡行,最終毀掉當政者的一切努力。


    這一條務必謹記,如果真有自己掌權的一天,不要犯同樣的錯誤。沈默暗暗提醒自己。


    “胡大帥的提編法,給了官吏太大的權力!”林潤顯然對此憤慨已久,俊臉上滿是怒容道:“他們可以隨意決定你歸在哪一等裏、應該被攤派多少;甚至可以懷疑任何人隱匿財產,實施抄家、抓捕!然後敲詐勒索,讓多少人家破人亡?”說著低聲道:“不瞞你說,原本我打算解決了伊王後,便收集材料,向胡大帥開刀!”


    沈默無可奈何道:“難道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嗎?”


    “有……”林潤卻很幹脆道。


    “哎嗨嗨……”沈默差點沒被他閃到腰,苦笑道:“若雨兄,不來這樣耍我的。”


    “法理不外乎人情,”林潤微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胡宗憲功在千秋,應該寬大處之,以免後人說我大明‘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我就先不湊熱鬧了。”


    “嗬嗬,好吧……”沈默知道,林潤不插手彈劾,就讓自己保住胡宗憲的困難減小了不少,也算差強人意了……這也代表了很多官員的態度,看在你沈默的麵子上,不跟著起哄就罷了,但讓我們幫著胡宗憲說話,是不可能的。雖然很多人不會像林潤一樣,秉著公心說話,但結果是一樣一樣的。


    這時候,小樂山上的戰事已經臨近尾聲,戚家軍全殲了五百浪人,正在協助兄弟部隊,追擊四散逃竄的叛軍,這場突如其來的叛亂,終於到了尾聲。


    焦英興奮小跑過來,大聲嚷嚷道:“大功告成!大功告成啊!”


    沈默強笑道:“快通知諸位大人去吧。”在戰鬥開打前半天,皇帝並諸位官員,已經轉移到後山了,現在可以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了。


    第二天蒙蒙亮,戚繼光帶著追擊部隊返迴了,考慮到戚家軍和京營官兵都不在最佳狀態,他隻進行了適度追擊便停了下來,饒是如此,也在追擊中斬殺千餘人,俘虜兩千多,給整場戰鬥畫上了還算完美的句號。


    不過戚繼光並不滿意,因為敵酋伊王和嚴世蕃並沒有落網,但沈默笑道:“不過兩條喪家之犬而已,還能有什麽威脅?抓不抓的到,無傷大雅。”


    見總指揮都如此說了,戚繼光也就放下,又請示道:“末將下一步可否返迴福建,請大人示下!”


    “嗬嗬……”沈默笑道:“不急不急。”看看左右無人,方低聲道:“你得留下,還有你的戚家軍,最要能直接調到北方。”


    “大人,”戚繼光不是一味直純之人,所以沒有馬上反對,隻是問道:“可有什麽事情生?”


    “嗯,是有些事情,”沈默緩緩道:“大帥要遇到麻煩了,你身為他的頭號愛將,我不想你受到牽連,那將是國家的損失。”


    “那您會救胡大帥嗎?”戚繼光低聲問道,望向他的目光中,也帶著些許審視的味道。


    “廢話!”沈默罵一聲道:“難道你以為,我會見死不救,還是落井下石?”


    “不是末將……”戚繼光小聲道:“是東南的官員,都這樣以為。”


    “靠。”沈默翻翻白眼道:“我還裏外不是人了呢,他們為什麽這樣想?”


    “我說了,您可別生氣。”戚繼光悶聲道;“他們說,您一頭撲進徐閣老的懷抱,早忘了昔日的情分,現在看大帥要落難了,迴趟浙江,竟避開杭州,見也不見大帥一麵……”


    “大帥怎麽說?”被人冤枉的滋味當然不好受,難為沈默還能笑出來。


    “他是當事人,當然不好說什麽了,但大帥這兩年明顯見老了,再沒有意氣風的樣子,時常在屋子裏一坐就是一天,不吃不喝不見人,看起來都被人傷透了心;”戚繼光說著誠懇道:“大人,我想代表老兄弟們說一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請您幫幫大帥吧!”


    沈默被氣得一陣陣胸悶,手指哆嗦的指著戚繼光道:“還好意思說老兄弟,既然是老兄弟,就應該知道,我和胡宗憲是什麽關係!拚了烏紗帽不要,我也一定會保他,大不了就一起坐牢嘛!”


    聽沈默毫不含糊的迴答,戚繼光一下子高興起來,但轉念一想,又沉下臉道:“那您還要把我調走?”


    “那你想幹什麽?”沈默反問他道。


    “當然是留下,”戚繼光小聲道:“了……”


    “留下幹什麽?”沈默冷冷道:“聲援他?支持他?陪他同生共死?別忘了你是什麽人,大明最強軍的統帥,你想害死胡宗憲嗎?”


    戚繼光不由低下了頭,沈默說的對,朝廷最忌諱的就是武將拉幫結派、擁兵自重,隻要出現類似的苗頭,一定寧錯殺、不漏殺。


    “不光是你,俞大猷、譚倫、盧鏜,你們這四大金剛,”沈默提高聲調道:“我都會想辦法把你們調到北方去的!除非胡宗憲想造反,否則兵權對現在的他來說,不是保命的法寶,而是催命的喪鍾!”


    戚繼光承認沈默這話有道理,但還是有意見道:“您應該跟大帥溝通,讓他主動提出來,效果豈不更好!”


    “我何嚐不是這樣想。”沈默歎息道:“都不知寫了多少封信!勸他交出兵權,主動請求迴朝廷任職。”說著氣不打一處來道:“當初許綸被革職,兵部尚書空缺,朝廷有意讓他迴京掌銓,以他的年齡資曆,絕對是擢了,也對得起他的功績——他竟以倭寇未清為由拒絕上任,雖然朝廷後來答應了他的要求,可把那些想保護他的大人們得罪慘了,誰也不肯再管他。”


    “後來我寫信質問他,你知道他是怎麽答複的嗎?他竟然說,除非是以大學士的身份兼管兵部,否則他不會接受任命。”沈默連連搖頭道:“他的功勞大不假,可也不能這樣跋扈啊!一不交兵權、二不迴朝廷,他真想當他的江南王?那就真離完蛋不遠了!”雖然在林潤麵前,他極力維護胡宗憲的形象,可在知根知底的老兄弟這兒,沈默也要泄自己的不滿。


    “您知道,大帥不是那樣的人。”戚繼光連忙為胡宗憲解釋道:“畢竟朝廷沒有正式下令,他也不算抗旨不遵啊……”


    “但已經把人得罪完了。”沈默沉聲道:“既然他不願意主動去做,那我幫他做,反正我問心無愧,對得起他和諸位兄弟!”說完便把頭偏過去,不再看他。


    戚繼光知道自己把沈大人傷得不輕,躬身深施一禮道:“對不起我誤會大人了!”見沈默還是不看他,隻輕歎一聲道:“既然一時還不能走,那改日再向大人請罪!”說完便悄然退下了。


    戚繼光走了沒多久,沈默便迴過頭來,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出神。沈默知道如果換成是俞大猷,自己說什麽都不能將他留下,但戚繼光不會,他會聽人勸、是個知道變通的人。


    在戚繼光的建議下,大軍沒有立即開拔,而是繼續在小樂山駐紮,直到三天後,承天兵和荊州兵到了,五天後隨州兵也到了,使護駕的軍隊重新達到萬人以上,還帶來了大量的物資輜重,皇駕終於可以開拔了。


    更讓官員們驚喜的是,昏迷數日的皇帝,終於在開拔後一天醒過來,而且精神一天強似一天,兩天後能開口說話,四天後已經可以接見大臣了……所有知道這個消息的人,都老淚縱橫,連稱蒼天保佑,大明否極泰來。


    到了第五天,最讓人意外的喜事傳來了,潛逃數日的嚴世藩歸案了,而抓捕他的功臣,竟然是伊王……話說那天,斥候傳來警訊,說有數百人的隊伍,騎馬快向己方前鋒接近,那些因為來晚一步,錯過立功機會的荊州、隨州、承天府將領,馬上衝動起來,立刻點起兵馬,衝出本陣,要消滅這些‘危險的敵人’,為保護皇上再立新功。


    然而當他們把這些人包圍,卻鬱悶的現,人家打起了親王旗幟。一個小頭目模樣的男子,大聲道:“伊王殿下押送反賊嚴世藩,獻給皇上!”雖然伊王謀反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但皇上一天沒給定性,王位一天沒有被廢掉,人家就是大明朝的親王,尊貴僅次於皇帝的人物,他們就不能失了禮數。


    於是興衝衝要殺敵立功的官兵們,鬱悶的轉變成了護送親王見駕的衛隊,浩浩蕩蕩隨著伊王迴到了營寨。


    已經重新迴到皇帝身邊的馬全馬公公,出現在伊王麵前,向他宣布了皇帝的口諭,嘉靖表揚了伊王幫朝廷抓捕要犯的行為,表示一定要獎賞他,但現在皇帝正在接見大臣,所以請他先到貴賓帳篷中等待。


    聽完了聖旨,伊王小聲試探道:“孤王,孤王就在外麵候著吧。”


    “那不成……”馬全想也不想,冷冷道:“您什麽時候聽說過,,皇上的話也可以可以討價還價來著?”


    看著四麵八方,滿是全副武裝且不懷好意的官兵,伊王終於深切體會到,什麽叫做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知道已經沒有選擇,隻好垂頭喪氣的跟著兩個太監走了。


    馬全沒有挪步,待伊王被帶進去,目光威嚴的掃過他那數百衛士道:“你們打算投降呢?還是再打一仗?”這還用問嗎?在成千上萬欲求不滿、恨不得把他們吞到肚子裏的官兵注視下,騎士們下餃子似的落馬下跪,解下兵刃道:“我等投降,饒命……”


    “帶走!”馬全一揮手,便有數千氣勢洶洶的軍士上前,壓著那些人下去了,隻要稍有怠慢的,必會遭到拳打腳踢。


    看著這一幕,馬全的感覺好極了,自己一輩子賭錢都是輸多贏少,但這次壓上身家性命賭了一把,卻是將下半生的榮華富貴贏到手了。美中不足的是,皇上醒了幾天了,卻一直沒落陳洪,難道這家夥還能逃過去這一場?馬全不禁胡思亂想道。


    皇帳中,形容枯槁的嘉靖皇帝,斜倚在軟榻上,雖然神誌恢複清醒,但他已經無法下床,甚至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隻能這麽聽取大臣們的匯報。


    此刻,幾乎所有的重臣都在皇帳中,就連陳洪也不例外,所有人分兩列屏息站著,沈默很自覺的立在最後,用眼角偷瞥正在向皇帝匯報事情經過的袁煒。


    在袁煒的描述中,他和陳洪成了為保全大局,才隱瞞皇帝生病;但私下裏想盡一切辦法,為皇上治病的孤忠之臣;而對於嚴世藩的叛亂,他倆事先不知情,事中沒參與,事後還積極參與平叛工作。


    “是啊皇上,奴婢還向沈大人獻計,誆騙嚴世藩,才把他引導了小樂山圍殲的!”陳洪小心翼翼的望著嘉靖的麵孔,卻完全看不出悲喜,隻看一股濃重的灰氣,隻好轉向沈默道:“沈大人,您說是吧?”


    “這個……”沈默朝皇帝拱手道:“皇上,這件事上,陳公公確實有功勞。”


    嘉靖根本不理他,仍然定定望著陳洪,嘶聲道:“這麽說,你對得起朕?”再看看袁煒道:“你也對得起?”


    兩人趕緊跪下,一個道:“主子,您就是奴才的天,奴才就是死,也不敢對不起您。”另一個道:“盡忠是微臣的本份……”


    “嗬嗬……”嘉靖笑起來:“哈哈……”但笑聲很快就變了調,‘咳咳……’然後劇烈的咳嗽起來。


    立在皇上身後的金太醫,趕緊給他揉背,小聲道:“皇上不能激動。”


    “嗯……”嘉靖點點頭,望向袁煒和陳洪道:“你們對得起朕,是朕對不起你們,是吧?”


    聲音虛弱無力,耳朵稍背的大臣就聽不大清,但在袁、陳二人聽來,卻如五雷轟頂一般。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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