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又留了六位兄弟幾日,除了一起飲酒說話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項,便是請他們到蘇州府學講學。


    得到了徐渭文采飛揚的《進白鹿表》胡宗憲如獲至寶,終於打道迴府了。但他兒子說,蘇州真是個好地方,我想多玩兩天,胡宗憲就這一個兒子,十分寵溺,便隨他去了。


    沈默能怎麽辦?雖然很不爽。卻也隻能笑著讓他隨便玩,把花銷都記在蘇州府的賬上,心說玩兩天膩了也就該滾蛋了,結果就這兩天出事兒了。


    這日沈默正在府學中,聽諸大綬給生員們講學。諸大綬身為丙辰榜眼公,又在翰林院修史一年,其實力愈發精進,講起課來清晰明了,隱隱有大家風範了。


    見學生們聽的十分認真,沈默很是欣慰,他十分看好這一屆的生員,以經驗看,不出意外的話,會有不少榜上有名的,其中長洲生員徐時行,太倉生員王錫爵,是他最欣賞的…也許是同樣的少年英才,讓他想起了自己當年,那真是‘雄姿英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啊!


    正在自我陶醉間,門口出現三尺身影,因為有規定無故不準進入課堂,他隻好在哪裏焦急的搓手。


    好在沈默沒有專心聽課,看到了亂晃悠的三尺,便悄然起身,出了教室,做個噤聲的手勢,便往遠處走去。


    一直到拐了彎,才站住腳道:“什麽事?”


    “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大事不好了。”三尺焦急道:“那位胡工資,把我們給打了!”


    “為什麽?”沈默麵上一陣黑氣道。


    “他今天吃了早飯便直奔瀟湘樓,指名道姓要見蘇大家,瀟湘樓告訴他,蘇大家已經閉門謝客,他便讓手下直闖”三尺陰著臉道:“瀟湘樓的護院出來,他就道‘我是胡總督的兒子,你們不要命了嗎?’果然唬住了他們,沒人敢上前阻擋。因是大人有吩咐,要保護蘇大家的安全,我們的人便現身了。告訴他蘇雪姑娘跟一件案子有關,現在任何人都不能見,結果他就把我們的人打了!”


    “蠢貨!”沈默竟然罵道:“我教過你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嗎?”


    “沒有…”三尺苦笑道:“可是兄弟們,都怕給您惹麻煩不是。”


    “惹個屁麻煩”沈默罵道:“打就打了,胡宗憲能為這點事跟我過不去?你也太瞧得起他兒了。”


    “好,我這就去打”三尺重重點頭道、


    “你長不長腦子?”沈默罵道:“要打早打,現在我已經知情了,還打個屁,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三尺徹底暈了,咋舌道:“那到底咋整?”


    “現在怎麽樣了?”沈默問道、


    “吳縣的衙役聞訊趕到,已然將雙方隔開了。”三尺道:“但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還能怎麽處置?”沈默低罵一聲道:“蘇州府是我的底盤,誰也別想撒野,把人都帶到府衙去!”


    “噢”三尺應下,又撓頭道:“我該怎麽說?”


    沈默想一想道:“胡公子,你叔叔喊你迴家吃飯。”


    沈默迴到府衙不久,三尺便把胡公子喊迴來吃飯了,隻是被綁著雙手。也不知該如何拿筷子。


    沈默一看胡公子跟個粽子似的,佯裝驚訝道:“怎麽把賢侄給綁了?快快鬆綁!”


    三尺才把胡公子給解開,卻仍然虎視眈眈的站在他背後。


    胡公子名叫胡寧,其實還比沈默大兩歲,雖然父親在時,老老實實稱他‘世叔’,但現在胡宗憲迴杭州了,胡公子才不買沈默的帳呢。揉著手腕上青色的勒痕,他一坐在椅子上道:“沈大人,你手下把我打傷了,還搶我的女人,這事怎麽辦吧?”


    “哦?有這等事情?”沈默笑道:“那他們多半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少來這套,我已經自報家門了。”胡寧鼻孔朝天道。


    “怎麽迴事兒?”沈默看向三尺。


    三尺便照著沈默的吩咐道:“弟兄們可不認識什麽胡公子,卻都覺著胡部堂是大清官,他公子怎麽會如此胡作非為?敗壞胡部堂的名聲,以為八成是誰的家惡少,竟敢冒充胡大人的公子,這才把他抓來了。”


    “你聽到了吧?”胡公子翹著二郎腿道:“還不重重處罰他?”


    沈默卻笑道:“待事情搞清楚也不遲。”便問三尺到底怎麽迴事。


    三尺將先前的話又重複一遍,沈默聽完問胡寧道:“賢侄,是這麽迴事嗎?”


    “沒錯,就是這麽迴事!”胡寧實在忍不住道:“我說沈大人,你別一口一個賢侄好不好?你有什麽資格在我麵前充大輩?”


    沈默嗬嗬笑道:“那麽說,你跟胡部堂是一個輩分了?”


    胡寧勃然變色道:“你怎麽說話呢?”


    “你父親與我雖未曾結金,但事實上已經是休戚與共的手足兄弟了!”沈默也沉下臉道:“你是在這沒大沒小,沒老沒少,說不得我這個當叔叔的,要替兄長管教你一下”說著淡淡道:“給他把椅子撤了。”


    “你敢……”胡寧話音未落,便被抽了椅子,一坐在地上,摔得呲牙咧嘴道:“你敢這樣對我…”


    “你想我會怎麽樣對你?”沈默冷聲道:“你來蘇州七天,哪天不鬧事?光被和你的跟班打成重傷的。已經到了兩位數,被百姓視為瘟神一般,天天盼著你趕緊滾蛋。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胡公子,部堂大人的名聲全讓你丟光了。“


    “那又怎麽樣?些許屁民而已!”胡寧罵道:“打了就打了!我爹是東南王,誰敢怎麽著我?”


    “將這句話記錄在案。”沈默冷聲道。


    胡寧駭然轉頭,才看到角落裏一個書吏在奮筆疾書,一下子呆住了。這才四下打量,發現此處竟然是知府衙門的二堂。


    “你,你竟然審我?”


    “廢話,這‘明鏡高懸’匾下,豈是嗑牙花子的地方?”沈默冷笑道:“今天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原原本本的送到部堂哪裏,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你,你不怕我爹?”胡寧瞠目結舌道,


    “我正大光明,依法辦事,部堂大人隻會誇獎,怎會怪罪?”沈默心中冷笑道‘小子,你也太把自己當盤菜了,你爹都得讓我三分,哪輪到你來我的地盤撒野?’


    “好…好…”胡寧表情一陣難堪,卻終究怕了‘記錄在案’四個字,把狠話咽到肚子裏,悶聲道:“我的一個小妾跑了,把她找迴來我就走,這總不犯法吧》?”


    “小妾?”沈默笑道:“這可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便輕輕一拍驚堂木道:“傳蘇雪上堂。”


    一襲素衣的蘇雪便走上堂來,問安便跪在一邊,沈默詢問道:“你與這位胡公子,可有什麽關係?”


    “迴大人,沒有任何關係”蘇雪輕聲道、


    “她胡說,明明是從我家跑出來的。”胡寧仿佛要吃了蘇雪一般,叫道:“要不我來蘇州這破地方幹什麽?還不是為了把她找迴來!”


    “你們各執一詞,可有什麽證據?”沈默問道。


    “有”蘇雪從袖中取出兩份文書道:“一份是我的贖身文書,一份是現在戶籍文書,足以證明民女是自由人。”


    衙役轉呈,沈默接過來一看,道:“確實如此,胡公子,你有什麽證據?”


    “我手下都可以作證,”胡寧道:“你把他們叫進來問問唄”


    “這種人證沒用”沈默搖頭道:“這樣吧,你暫且在這裏委屈幾日,我寫信給部堂大人問問,如果部堂給你作證,我就采信你的說話,如何?”


    胡寧不過是仗著下麵人都敢怒不敢言,才到處橫行霸道,惹是生非,短短一年時間,胡分子的惡名已經傳遍了江浙,恐怕隻有他爹娘不曉得了。


    要是真被胡宗憲知道他在外麵幹的好事,打斷他腿都是輕的,胡寧不禁一陣膽寒道:“不必了……”


    “那這個案子,不就不利於胡公子了。”沈默瞅準了這家夥色厲內荏,可勁兒的欺負道:“你看仔細點,是不是重名啊?”


    “哎……”胡寧垂頭喪氣道:“也許吧。”


    欺負這種二世祖,沈默總有些勝之不武的感覺。


    畢竟是胡宗憲的兒子,沈默也不好做得太過,見這件事抹過去了,便給他一包盤纏,攆他打道迴府了。


    等胡公子走了,蘇雪朝沈默道謝道:“大人幾次三番相助,小女子真的無以為報了。”


    沈默笑笑道:“無妨,舉手之勞而已。”便問道:“你弟弟妹妹還好吧?”卻說那日三尺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了那輪椅男所住的客棧,將那裏的一幹人等一鍋全端,隻是沒有輪椅男的蹤影,詢問之後才知,那人昨夜出去還沒有迴來。


    三尺不禁懊悔動手太早了,不過能夠解救兩個小人質,也算差強人意,隻是兩個孩子帶黑氣,動不動就昏迷,蘇州城的大夫說,是中了蠱毒,隻有下蠱的人能解。


    據大夫說,苗人下蠱,愛用許多種毒蟲毒草,亂七八糟摻在一塊,根本分辨不出是哪一種,旁人也就沒法解毒。


    “你準備下一步怎麽辦?”沈默問道。


    “等,”胡寧輕聲道:“我們三個身上都中了蠱毒,他們一定會來找我的。”說著臉色微紅道:“畢竟在他們看來,大人之所以迴護小女了,是因為……中了情蠱。”


    蘇雪已經把蠱的事情講給沈默了,隻是沒具體說,是該如何種蠱而已。


    沈默點頭道:“那你要注意安全。”


    “民女知道。”蘇雪輕聲道:“另外,上次大人說教習樂曲一事,現在還用得著我嗎?”


    “那當然……”沈默笑道:“還是算了吧,你還得照顧弟弟妹妹。”


    “有乳娘幫著照顧,不打緊的。”


    蘇雪輕聲道:“大人的事情,我隨時都可以開始。”


    “那就麻煩姑娘了。”沈默笑道:“明早有車接你去市舶司,到時候你看情況安排吧。”


    “是”蘇雪輕聲道。


    話分兩頭,各說一邊,且說那胡公子灰頭土臉離了蘇州城,越想越覺著憋屈,簡直要氣得吃不下飯,身邊的狐朋狗友便攛掇他,去鬆江散散心,據說那裏有倭人女子,別有風味呦。


    胡寧一聽很是心動,也不甘心就這樣夾著尾巴迴去了,便命人調轉船頭,往鬆江方向付出了,因為出門已經不早了,等到天黑時,才到了昆山地界。


    胡寧這種大少爺,自然不願在船上過夜,便帶著一幹手下,下船去找驛館住。


    因是憋著一肚子氣,他便發泄在了可憐的昆山驛,不是嫌驛站對他一夥怠慢了,就是嫌飯菜做得難吃,橫挑鼻子豎挑眼,純粹就是找事兒。


    驛丞陪笑道:“昆山窮地方,比不是別處,大爺請將就吧。”


    胡寧便說對方瞧不起自己,跟班們也是存心眼從這裏找平衡,竟把那驛丞捆綁起來,倒吊在樹上用柳條蘸水抽打。


    驛卒們慌忙跑到縣衙稟告,當時海瑞正與祝乾壽討論河務,聞訊義憤填膺,拍案而起道:“早聽說這胡公子飛鷹走狗,橫行霸道,今天可要好生整治一番!”


    祝乾壽雖然也很生氣,但他已經被沈默搓*揉怕了,現在凡事都三思而後行,便出聲:“那位的老子可是咱們東南的總督,知府大人的頂頭上司,治了他固然痛快,可胡總督定然會覺著我們打狗欺主,會給知府大人帶來麻煩的。”


    “麻煩?”海瑞道:“沈大人到哪不是一身麻煩,還差這一點。”


    “話不能這樣說啊。”祝乾壽依舊勸道:“還是少惹麻煩的好。”


    海瑞大手一揮道:“交給我好了,你管了。”他現在是五品同知了,自然能管住祝乾壽。


    祝縣令隻好苦笑道:“我跟你去看看。”


    兩人便點齊衙役,匆匆往驛站趕去,路上祝乾壽還是在不停的勸說,快到地頭時,海瑞才終於道:“你放心,我左思右想,已經想出一條妙計,既能嚴懲胡公子,又能向上峰交代。”


    “真的嗎?”祝乾壽半信半疑道。


    “真的假不了,交給我好了,”海瑞便當先進了驛站,便見院子裏明火執仗,那花花公子正坐在椅子上,指手劃腳罵人打人,把那驛丞打得已經不成*人形了。


    “還有沒有王法了!”海瑞這火‘噌’得就起來了,喝令衙役:“給我把惡棍拿下!”


    有道是將是兵膽,跟著海瑞的官差,麵對豪強時,從來就秒缺乏勇氣,唿啦一聲撲上去,將一幹惡棍打倒在地,胡公子一看,氣得三佛出世,五佛升天,心說:‘反了反了,沈默敢虐我也就忍了,怎麽一個小小的縣令,也不把我放在眼裏了?’便所憤的大喊大叫道:“本公子是堂堂胡總督的兒子,你們要幹什麽?”


    海瑞一聽也怒了,沉聲道:“哪裏冒出來的惡棍?色膽包天競敢冒充部堂大人的兒子?敗壞部堂大人的名聲!”說著朝南邊拱拱手道:“前日部堂大人還巡視昆山淞江,再三囑咐我們,要禁止鋪張浪費,招待過往官員務必節儉!”說著不由動情道:“總督大人真是一個體恤民情的好官,是我輩為官的楷模!”


    說著怒目而視著胡公子道:“而你這個花花公子帶著這麽多爪牙這麽多箱子,還橫行霸道,行兇打人,部堂大人怎麽會有你這種兒子?你給部堂大人的兒子提鞋都不配!”卻跟沈默的點子,不謀而合了。


    胡寧一下有些懵了,心產今天怎麽都說我不是我爹的兒子,難道我是撿來的不成?


    一看他有些愣神,海瑞厲聲道:“看吧,果然露餡了,分明是個冒牌貨嘛!打著胡公子的旗號招搖撞騙,給部堂大人臉上抹黑,如此刁徒,必須重重處罰!”


    隨從的奴仆再三解釋道:“他真是胡公子呀!”


    海瑞便讓衙役掌嘴,罵道:“看你們還敢冒充胡公子!”打得誰也不敢作聲了。


    “我有我爹的印章……”胡寧突然想起來道,便從懷裏掏出個玉印,卻是一枚私印,海瑞拿過來一看,便見上麵寫字四個字道‘胡梅林印’。


    胡寧上述口氣,心道:‘看你這下怎麽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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