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老者一臉懊喪,海瑞安慰道:“老丈你放心,我是個外鄉人,明天就要走了,今天這話隻當是長夜無聊,我倆感解解悶用的,明天我就全忘了。”


    “真的?”老者問道。


    “那當然了,”海瑞點頭道:“你好心留宿我,我怎麽迴害你呢?”


    老者這才放了心,便點點頭,喝口水,道:“罷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咱們就說道說道吧。”將憋在心裏直癢癢的秘密,一點不留的講了出來。


    他魏家確實因為田地被冒獻。而與沈五接下梁子,並打跑了前來收地的人,結果引來了沈五的報複,他們雇請巡檢司的官差卷土重來,將魏家的三個兒子全部打傷,強行占了他們家的地,並揚言魏家要是敢再胡鬧。就要了他們全家的命!


    有道是禍不單行,魏家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雪上加霜的事情發生了——魏有田的二兒子因為後腦勺被打傷,沒幾天就一命嗚唿了。


    悲憤之餘,老大和老三決定進城告狀,誰知被攆出縣城,由差官頂著驅逐出境,他老婆本就身體不好。又連遭打擊,竟然也死了


    魏家的悲慘遭遇,引起了鄉親們的義憤,原先覺得縣太爺還不錯,現在才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昆山縣也不例外事出以後,巡檢司的人數次下來,威脅他們不許跟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則就如何如何雲雲。


    聽完他的講敘,海瑞已經是怒發衝冠了重重一拍桌麵道:“這真是豈有此理!”唬得老漢一坐在地上。裏屋裏睡覺的小孫孫,也哇哇大哭起來。


    第二天,辭別了老漢一家,海瑞吩咐跟班府城報信,自己卻沒有離開,而是挨門串戶,開始打聽魏有田的事兒,誰知聞者變色,閉門掩戶,紛紛避之不及。


    海瑞並不氣餒,一家家繼續敲下去,誰知事兒沒問出來,還反把狼給招來了。


    “就是他!”本村裏正帶著巡檢司的人,從遠處跑過來,對著孤身一人大喊大叫道:“就是他到處打聽魏有田的事兒!”


    巡檢司的官差圍住海瑞,先上下打量一番,隻見他衣著普通,麵色黝黑,一看就不像什麽人物,不由放心問道:“你是什麽人?”


    “路見不平的人。”海瑞淡淡笑道。


    “跟我們走一趟吧!”頭目冷笑道。


    “為什麽?”海瑞問道:“我犯了哪條王法?”


    “在這裏我們就王法!”頭目鬼笑一聲道:“帶走!”便有如狼似虎的官差上前,要將他用鏈子鎖了。


    海瑞一擺手道:“不用鎖,我自己會走!”


    還沒說完,便有人道:“哪來那麽多屁話!”被用鐵鏈捆了上身。拖著往村外去了。


    那留宿他的老漢看了,嚇得麵無人色,趕緊把門緊緊關上,祈求佛主保佑,不要牽連到自己。


    且說那跟班急匆匆迴到蘇州城,手持著海瑞的親筆信,直接進了府衙,見到了值守的歸有光。


    歸有光大驚失色,趕緊去簽押房找沈默。


    看了那封信,沈默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皺著眉頭不發一言。


    “大人,得趕緊派人去找海大人啊!”歸有光著急道:“萬一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咱們的麻煩就大了!”


    “現在的麻煩就夠大的了!”沈默陰著臉道:“祝乾壽騙了我,海瑞又決意查一杠,這件事隻能擺在台麵上來了,不管最終結果如何,我這張臉算是丟盡了!”


    “大人,”歸有光頓一頓道:“趕緊把海大人找迴來,還是可以將這事壓下去的。”


    “不可能了,他為什麽把手下都支走,自己一個人在那裏”沈默搖頭道:“就是想給那些人機會。讓他們對付他,好把事情鬧大,逼得省裏。甚至朝廷,不得不過問此案!”說著重重歎一聲道:“那個祝乾壽。官聲向來是不錯的,怎麽也幹這種官匪一家的缺德事?還有那個海瑞。我都把他發配去管河工了,就不能少管閑事嗎?”


    “大人息怒。”歸有光趕緊勸道:“無論如何,現在得先把海大人找迴來吧。”


    “現在的麻煩就夠大的了!”沈默陰著臉,點點頭道:“你趕緊帶人去吧,我隨後就到!”


    “去吧。”沈默終於點頭道:“你那我的令牌,趕緊把海瑞找到。然後將他和祝乾壽都控製住!”


    歸有光趕到昆山縣時,已經是下午時分了。跟著那隨從,到了出事的村子裏,詢問海瑞的下落。


    有了海瑞的教訓,都支支吾吾不敢說話。歸有光是老刑名,立刻看出其中有蹊蹺,冷聲道:不妨告訴你們,那人是長洲縣令,因事路過你們村,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們都得償命!”當然不可能,但就得這麽嚇唬。


    果然嚇得人慌了神,趕緊招認道:“被巡檢司的人帶走了”


    “槽糕!”歸有光自然在大那些人有多惡劣,趕緊率眾而去,直奔五裏外的巡檢司的駐地巡檢司雖然隸屬於縣衙。但因為負責縣城以外地區的治安,所以都在鄉鎮上辦公。


    當到了地頭,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巡檢司的院子也大門緊閉。


    “開門!開門!”毫不客氣。直接砸門。


    “什麽人?”院子裏響起了難聽的咒罵聲:“不想活了嗎!”


    “我們是蘇州府衙的!”外麵的官差高聲道:“再晚開一刻,活不成的就是你們了!”


    “啊”裏麵的人一片慌亂,趕緊跑過來打開門。


    門一打開,裏麵人便被府衙官差製住,看清楚確實是上麵來人。還有個穿著從六品服色的官員,昆山縣的官差哪敢反抗,全都束手就擒。


    “你們今天抓到的人呢?”天色黑,歸有光的臉色更黑:“就是那個裏正帶你們去抓的。”


    “送到縣裏去了。”昆山巡檢趕緊道:“我們縣尊說了,凡是我們抓到的人,都得立刻交給縣裏關押。不得私下詢問。”


    “真的?”


    “就是給小的個膽子,也不敢騙您老呀!”昆山巡檢賠笑道。


    “跟我去縣城!”歸有光翻身上馬,兩個府衙官差,便將那昆山巡檢綁在馬上,牽著往外走去。


    當一行人到了縣城,天才蒙蒙亮,又等了好一會兒城門才開,歸有光一行人進了蘇州城,直奔縣衙而去。


    到了一問,衙門的人卻說縣尊大人出城去了,仍然未有歸來。


    歸有光顧不得這麽多,手持沈默的令牌,命昆山典史將巡檢司抓的人送過來。


    典史卻說,縣尊大人有命,沒有他的命令,天王老子也不能提走那個人。


    歸有光一聽,冷笑道:“你就把你家縣尊害死吧!”


    典史麵色數變,斟酌一下道:“還是等堂尊迴來再說吧。”


    見嚇唬無效,光天化日的。歸有光也不能大鬧府衙,隻能命人將大牢看緊了,自己氣哼哼的坐在縣衙等祝乾壽迴來。


    等到中午時,沈默來了,但他沒有穿官服,沒有帝儀仗,隻是由鐵柱幾個護衛著。站在縣衙門口看熱鬧既然事情鬧大已經不可避免,自己就得將其辦的漂漂亮亮,萬萬不能在揣著原先那種蒙混過關的想法。不然就算麵上過去了,自己的名聲可也全毀了。


    要來一場‘短.平.快’,就得謀定而後動,先讓各路神仙都獻了原形,自己才好出場,快刀斬亂麻,牛刀殺小雞至少他是這樣想的。


    大概到了午時初,祝乾壽終於迴來了,他沒有坐轎子,而是騎著馬,且有點灰頭土臉,還汗濕衣襟,看上去十分的狼狽,隨從的官差也個個掩不住的疲倦,腳步都有些踉蹌。


    ‘怎麽跟遭了倭寇似的?’沈默暗暗奇怪道,但是人家一進了縣衙,他這個‘路人甲’就沒法跟進去了,隻好在外麵等歸有光出來。


    話分兩頭,先不理被擋在門外的沈大人,我們跟著祝縣令進


    歸有光陰著臉道:”祝大人管教的好手下,我憑著府尊大人的命令。都提不出人來!”


    祝乾壽微微一笑道:“他們就知道惟命是從,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下官給你賠不是了。”說著一揮手道:“去把歸大人要的人提來。”又朝歸有光拱拱手道:“震川公稍待片刻,下官去換下這身髒衣服來。”


    “我的衣服也髒了。”歸有光冷聲道:“咱倆一塊兒去吧。”


    擺明了怕我耍花樣啊!這引得自命清高的祝乾壽頗為不快,哼一聲道:“悉聽尊便。”便甩手去了後堂。


    歸有光果然跟在後麵,兩人一起進了廂房,祝乾壽也明白過來,揮手斥退侍女道:“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待所有人都出去,歸有光劈頭一句:“好一個祝健卿啊,竟然連跟你同級的七品縣令也敢抓!”便將祝乾壽一下子打蒙道:“這話什麽意思?”


    “你可知道牢裏關的是誰?”歸有光冷笑道:“是海瑞海剛峰!”


    “不可能”祝乾壽做出第一反應後,才想到歸有光不可能拿這事兒開玩笑,不由變了臉色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歸有光便將海瑞在魏家莊被抓的事情,簡單講給他聽。


    一聽‘魏家莊’三個字,祝乾壽就明白了三分,麵色陰晴變換一陣,竟然恢複鎮靜道:“嗬嗬,一場誤會啊,待會的得向海大人當麵賠罪。”


    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歸有光暗暗生氣道:“你是不見黃河心不死啊!那就待會走著瞧。


    待兩人洗刷更衣完畢,迴到二堂時,那被巡檢司抓到,又扭送縣衙的老兄,已經站在了堂前。


    兩人一看,可不就是海瑞嗎!隻見他衣衫破碎不能遮體,腳上還少了一隻鞋,麵上有擦傷,胳膊上帶淤青,一看就是受過一番‘禮遇’,好在精神尚好,雙眼有神,顯然還沒有被折騰過頭。


    一時間,堂上氣氛有些詭異,因為不止三位大人相互熟識,就連不少昆山縣的衙役,也是見過海瑞的大夥心裏都哀嚎道:‘這下可怎麽收場?’麵上還的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好在海瑞表現的很淡定,他攏了攏散亂的頭發,對邊上一個官差道:“你腳臭嗎?”


    那官差楞了片刻,才趕緊道:“不臭不臭,今早晨才換得幹淨鞋。”


    “脫下來。”海瑞沉聲道。


    “啊”官差不禁叫一聲,但這種環境下,他不得不妥協,乖乖脫了鞋。


    海瑞把自己的破布鞋一甩,吧嗒一聲落在堂中,接著穿上那官差脫下來的鞋,看看兩位大人,便背著手往後堂走去。


    歸有光和祝乾壽隻好趕緊跟上。


    待進了簽押房,沒了外人,海瑞當仁不讓的坐在大案後,冷冷的注視著後進來的祝乾壽,仿佛忘了這是人家昆山縣衙,以為是自己長洲縣的衙門似的。


    這讓祝乾壽很惱火話說他真的很容易惱火便一坐在對麵。毫不相讓的與海瑞對視著。


    看著這兩個鬥雞似的家夥,歸有光知道自己又得當‘和事老’了。伸手在視線交匯處揮一揮,切斷兩人的目光,問海瑞道:“海大人,你的身體沒事吧。”說著笑笑道:“看你一路走來,四平八穩,應該是沒事兒的。”


    “錯。”海瑞一點不像開玩笑的,悠悠道:“我受了嚴重的內傷。大去之期不遠矣,明天就上本吏部,請求致仕。


    歸有光苦笑道:“剛峰老弟,莫要開玩笑麽。”


    海瑞依舊板著臉道:“批不批是吏部說了算,歸大人似乎還無權定性吧。”


    “這個”歸有光氣結,語塞,但還是得和稀泥啊。誰讓他是沈默的人呢?又看向祝乾壽道:“祝大人,海大人這是有氣啊,你快賠個不是,請他不要生氣啦。”


    歸有光滿心以為他肯定會答應。因為事情鬧大了,肯定沒他好果子吃。誰知祝乾壽竟然慢悠悠的點頭道:“還大人竟然受了內傷,就該好好調養,再擔任繁重的政務,就太不人道了。我支持你上本致仕”不理歸有光的下巴快掉到了地上,他繼續說道:“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可以為海大人來驗傷證明。”


    海瑞也有些糊塗了,他雙眼園睜,不轉瞬的瞪著祝乾壽,想從他臉上看出哪怕一丁點慌亂在海瑞看來,這些觀民勾結,貪贓枉法的罪人,最怕跟別人對視。因為那樣會泄露他的色厲內荏。


    然而他失望了,因為在祝乾壽的眼中,除了鎮定之外,竟還有跟他一樣的堅定,就是沒有哪怕一絲慌亂。


    “還真是個難纏的家夥啊!”海瑞心中奇怪道:“他到底什麽意思?”便決定單刀直入:“魏有田的案子你知情嗎?”


    “知情。”祝乾壽淡淡道。


    “你怎麽看?”海瑞接著問道。


    “無可奉告!”祝乾壽依舊不鹹不淡道。


    “那兄弟倆呢?他們是被你害死了。還是繼續手監?”海瑞沉聲問道。


    “無可奉告。”祝乾壽道:“海大人,你是趕緊上書請求致仕把。在這之前,誰問我都不會說的。”


    海瑞審視他半晌,突然心有所悟,竟收起憤怒道:“好吧。”


    歸有光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不受待見,不管是海瑞還是祝乾壽,都不跟他主動說話。這讓他很鬱悶。便道:“海大人,如果沒有別的事。請跟我迴去吧。府尊大人還等著你迴話呢。”


    “哦。”海瑞道:“請歸大人迴去告訴府尊,我海剛峰受了內傷。正在靜養,等身體稍好些,馬上迴去複命。”


    祝乾壽也點頭道:“是啊,傷者不宜移動的,大人‘通情達理’,肯定會體諒的。”轉眼間,兩人竟好似成了戰友,這讓歸有光很鬱悶。尤其是‘通情達理’四個字。明顯加了重音,這讓他聽著像是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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