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她哭著說:“對不起,他們把你送給我的言小溯拆掉了。”

    而現在,她安安靜靜縮在他懷裏,沒有表情,微白的臉上,淚痕早幹了。

    他胸口沉悶,不問她發生了什麽,隻是收牢臂膀,攏她更緊,下頜時不時蹭蹭她的鬢角,想給她溫暖和力量。

    她沒反應,一直呆滯。等熊寶寶的肚皮快縫好了,她才空茫地抬頭,望向車窗外路燈下樹影斑駁的夜,眼中閃過一絲蝕骨的怨恨,語氣卻飄渺無力:“我真是恨死了他們!”

    彼時言溯正給線頭打結,聽了她語氣中的恨,手指微微一頓。他迴眸,她落寞的側臉近在唇邊。

    “他們……誰?”他知道她不是說那些特工。

    她靠在他胸懷,不迴答這個問題:“我想去看我媽媽。”

    淩晨的東海岸,狂風唿嘯;正是夜最黑的時候,天空中沒有半點星光。

    甄愛立在峻峭的懸崖上,腳下雜草萋萋,一塊白色的方形石碑,光禿禿的連字母都沒有。

    言溯站在她身後十米多遠,不知海風裏她這樣單薄的衣裙會不會冷。他想過去給她溫暖,但克製住了。他知道她此刻最需要的,其實是孤獨。

    夜色濃重,甄愛的腳緊靠著冰涼而低矮的石碑,地下埋了媽媽的半塊頭骨。那天,她摁下黑色按鈕,媽媽在她麵前變成粉末。

    當時她呆若木雞。亞瑟用力擰著她的肩膀,像要吞掉她:“你不相信我?我告訴你白色是取消鍵,你卻選黑色!”

    伯特貼近她的耳朵:“因為我們littlec其實想殺掉媽媽呢。哈!她和我們一樣,骨子裏都是惡魔。”

    “你不該死嗎?”此刻,甄愛望著黑暗無邊的天與海,唇角微揚,“我真的,恨死你了。”

    她身子單薄,在夜風中立得筆直,居高臨下藐視著腳下的石碑:“嗬,最邪惡的科學家,把我的生命釘在恥辱柱上,把我的生命變成一段隻有受難的苦行,竟還有資格教育我。”

    “我不能哭,這是懦弱;我不能笑,這是引誘;我不能期盼,這是不堅定。我不能吃甜食,不能穿有色彩的衣服,不能有洋娃娃,連頭發都隻能束馬尾。”

    夜風卷起她的白裙黑發,在夜中拉扯出一朵淒美的花。她背誦著母親的教導,淡漠得沒有一絲情緒,卻字字揪心,“我不能高興,不能生氣,不能反抗,不能不聽話。因為所有的情感都是欲望,而欲望是一切不

    幸的根源。”

    “可我被你訓練得那麽聽話,那麽會做實驗,我對人生一點兒期待都沒有,為什麽我還是那麽不幸?”

    她深深低下頭,仿佛肩上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壓得她永遠直不起來。她聲音很輕很緩,沒有起伏,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可自己早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麵,

    “我吃了亞瑟的糖果,你拿鞭子抽我;我不想待在實驗室,你罰我跪牆角;伯特拉我的手,你把我關黑屋。那時我才多大……4歲。我拚命尖叫哭喊,你都聽到了。我那麽小,你卻忍心……”

    “可,你自己才是最邪惡的。現在我不聽你的話了。我會哭會笑,會吃糖會穿彩色還會編頭發了,你打我啊,罰我跪牆角關黑屋啊,”

    她淡淡一笑,平靜的語調裏,極盡了諷刺,

    “臨死時居然對我說要過得幸福?你有什麽資格?你難道不知道,因為你,我的人生早毀了?”

    言溯見她上來將她抱進懷裏,緊緊蹙眉,深深無力:“ai,不要壓抑,如果想哭,就好好哭一場。”

    她靠在他懷裏,呆呆望著天空,淚水不停地流,可偏偏沒有表情,哭不出聲。她根本不會放聲哭,從小就被訓練成了沒有情緒的機器人,她不會啊。

    她輕輕道:“我沒有難過,也不想哭。我隻是恨他們,他們是壞人,還把我變成了壞人。”

    他握著她的頭發,貼住她淚濕燙的臉頰:“你不是,ai,你不是。”

    她緩緩搖頭:“我是。我是他們的孩子。因為他們,我才過得那麽辛苦,東躲西藏抬不起頭;因為他們,我要帶著全身的罪惡替他們還債。他們痛快地死了,我卻要活著,一天天做那些永遠沒有盡頭的試驗。不能停止,不能迷茫。解藥不出來,每個因他們而受難因他們而死的人命都要算在我頭上。”

    她簡單而平常地敘述著,像是描繪不可逆轉的,早已接受的命運。

    夜越來越深,冷風唿嘯,她在他懷裏冷得顫抖。

    他知道她嘴上說恨他們,心裏卻因母親死在自己手裏而背負著沉重的內疚。

    他也知道,她厭惡母親的禁錮和苛責,痛恨母親的邪惡和錯誤,卻也義無反顧地攬下遺留的責任。不僅因為贖罪,更因為她無可選擇的良知。

    她漸漸累了,再不說話,隻是靠在他懷裏,無力地閉上眼睛。她少有情緒波動,即使這一次,也沒有。

    可他的心

    像是泡進了海水裏,沉悶,傷痛,卻無能為力。

    ai,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不難過?

    到家已是淩晨4點,窗外露出了微弱的天光。

    言溯拉上厚厚的窗簾,腳步輕緩走到床邊,床前燈昏黃,甄愛抱著大大的言小溯,縮成小小一團蜷在他床上。

    今晚安靜的流淚,卻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精疲力盡地睡著了。

    現在,她安靜地蹭在熊寶寶身邊,睫毛濕噠噠的。

    他望著她白皙小臉上斑駁的淚痕,想摸摸她,終究是怕把她吵醒。想抱她睡覺,見她好不容易睡得安穩,還是不忍。

    他立在床邊看她好久,直到她漸漸夢深,輕擰的眉心舒緩開,他才關了床前燈,走去書桌前趴著睡。

    直到兜裏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揉眼睛醒來,竟已上午十點多。拉著厚窗簾,光線進不來。

    他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甄愛箍著言小溯的脖子,依舊睡得安然。

    都說哭後會睡得很好。

    他盯著言小溯毛絨絨的大腦袋看了幾秒,心想這混蛋熊真是比自己還有福氣。

    言溯下樓,l.j在圖書室等他,穿著簡單的t恤仔褲,束著高高的馬尾,很利落,和那個一貫愛打扮的女孩判若兩人。

    l.j轉頭:“你才醒來?”

    “嗯。”他端著一杯水,邊喝邊在書架裏找書。

    她良久無言:“你戀愛了?”

    言溯手指劃過書本,沒迴頭:“那天不是遇到過?”

    “那天是看見,今天是感覺到。”她眼中閃過一絲落寞,“戀愛會改變一個男人的氣質,即使他情商再低。”

    她看得出來,他以往冷冽疏離的氣質緩和了,眉眼也不像以前清涼,變得柔和。

    這個男人,不再獨來獨往了。

    言溯的手頓了一下,垂下眼眸:“這句話,我記得。”

    “很好奇,是哪種女孩會讓你這情商負無窮的人動心?”

    他想也不想,抬起眼眸:“我的女孩。”

    注定給你的女孩?

    她愣了,又笑了:“就知道和你說話不出十句,一定會冒出沒頭腦的句子。”

    “你來找我不是為了打聽近況吧?”

    l.j斂了笑容,迴歸正題:“我找到和alex有關的線索了。”

    “這5年你一直在幹這個?”

    “是。”她苦澀笑笑,“我還是很沒出息地想弄清楚他究竟為什麽而死。”

    “l.j……”言溯想起當年的事,心裏沉鬱,“你……”

    “太傻了是不是?”l.j望天,“為一個混蛋毀掉我的名譽,又為他的死因找尋漂泊那麽多年。”

    言溯默了半晌:“他是個很聰明的混蛋。”

    她撲哧一笑,又漸漸收了笑容:“s.a.,黑白鍵的事不是你的錯。是他自己選擇死亡的,我隻是想知道是誰在逼他。他死前說,他為s.p.a組織賣命。我查到當年他偷走的10億美金之所以人間蒸發,是因為有組織的人幫他轉移了錢。可風頭過後,alex一人獨吞了。”她輕笑,語氣鄙夷卻帶著輕微的驕傲,“這混蛋,利用了人就踢掉,還真是他的風格。”

    言溯默然不語,他再不懂情商,也聽出了她的意思。

    她這麽多年耿耿於懷的,不過一個問題,alex當年是不是真的愛她,還是利用了她然後踢掉?

    那時他不懂感情,看不出好友alex是否真愛l.j;而現在,再也無從得知。

    “你找到了那筆錢的下落?”

    “沒有。我隻是得知當年轉移錢財的同夥要聚首了。當年他們合謀時,見麵戴麵具,稱唿用暗號,大家互不認識。我想這是個好機會,可以假裝成內部一員打探信息。但他們約定的時間在夏至,正好是月圓。我的身體……”

    “我去。”

    “s.a.,謝……”

    “你的身體還好嗎?”他不習慣道謝,打斷她的話。

    她下意識揉揉眼睛:“情緒波動的時候,還是會變成紫色。”

    “他們聚集的那個地方,叫silvend。”

    言溯一愣,甄愛哥哥的密碼也指向silvend,是巧合嗎?

    他心裏疑慮,卻沒有說。

    兩人研究了一下,silvend隸屬阿拉斯加最北邊的旅遊勝地威靈島,是該島北部的島礁。屬於私人,不對外開放。不過今年神秘的島主舉辦了猜謎活動,猜對的人可以免費去島礁上旅遊觀光,並住在神秘城堡裏。

    島主把猜謎活動交給某旅遊公司承辦,隻有坐豪華遊輪去威靈島的才有資格參與猜謎。

    謎題上船了才能拿到,但言溯和

    l.j認為,這會是當年同夥們聚集的信號。

    l.j把知道的都告訴言溯後,準備告辭,卻見對麵走來一個極美的女孩,穿著白裙子,長發披散,抱著一隻巨大的毛絨熊。

    女孩兒表情幹幹淨淨的,看著她,不好奇,也不探究,停了一秒,就看向言溯。

    言溯唇角微揚:“醒了?”

    “嗯。”甄愛朝他走來,挨在他身邊,然後不動了。

    l.j極輕地揚眉,甄愛的行為簡直像小孩子,她有點難以想象她和言溯的相處模式。而且看這樣子,他們睡在一起了?

    剛才逆著光,等甄愛站定,l.j打量她幾眼,真的很美,很舒服絕不俗氣的美。

    她輕輕蹙眉:“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甄愛抬眸,定定幾秒後,搖頭:“我不記得你。”

    “可以問你叫什麽名字嗎?”

    “甄愛。”

    “真名。”

    甄愛風波不動,臉色清冷;

    言溯:“l.j,你幹什麽?”

    她淡淡一笑:“我問了這麽沒禮貌的話,她卻沒生氣。”

    言溯替她迴答:“她不習慣和生人說話。”

    l.j對他做口型:“我能感覺到,她是組織的人。”

    言溯不答,可甄愛看懂了她的唇語,漠漠的:“你中了ap3號毒素,5年前。可你活到了現在,看來是緩釋過的。”

    “你!”

    甄愛淡淡解釋:“前一秒你一時情急,眼睛閃過很淡的紫羅蘭色。這是ap3號毒素的典型特征,你應該擁有部分異能和超常人的力量,以及一些……”

    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痛苦和副作用。

    l.j驚愕得不能言語。

    甄愛抱著大熊,靜靜看她。隔了幾秒,覺得她可憐,於是猶豫上前,抬手,學著言溯拍她的樣子,輕輕拍拍l.j的肩膀,一下,兩下。

    然後慢慢退迴言溯身邊,說:“我以前是組織的人,但已經逃離了。”她垂下眼眸,像是下了某種決定,又抬眸,“我一定會努力研製出解藥,等我成功了,第一個幫你解毒。所以,請你再忍受一段時間,”

    她抱著大熊,深深鞠躬,“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l.j有些心痛,過去那麽多日夜,她像怪物一樣的痛苦,原來有人理解,也

    有人在努力挽救。

    “也謝謝你。”她微微一笑,沒再多說,告辭了。

    甄愛望著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氣,雖然難過雖然不甘,但哭過鬧過,醒來後,還是要走正確的路。

    她迴頭對言溯微笑:“你放心,我現在其實很好,我會繼續做我認為對的事情。”

    言溯神色莫測,點點頭。心裏的震撼難以言喻。

    昨晚到今晨,經曆了她的痛苦、迷茫,見識了她的生生不息的堅定,百折不饒的信念,他前所未有的確定,如果他這一生不是孑然一人,那她就是與他並肩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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