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人的臉隱在黑暗中,陳醉看不清他的神色,卻清楚的感受到他身上悲涼淒索的情緒,濃濃的感染著陳醉的心緒。

    範大人向兩個壯漢點頭示意放開陳醉,大步邁到陸大人的身邊,神色奇怪,問道,“務觀,你何時識得此人?”範大人探究的眼光在陳醉的臉上輕輕掠過,轉而緊盯著暗青衣袍。

    陸大人沉醉於自己的情緒之中,蹲下身拉住陳醉的手臂,陳醉不禁一顫,這人的手竟是如此冰冷,透著絲絲的冷意入骨,黑眸深沉如大海。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嚐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詢問,咽淚裝歡,

    瞞、 瞞、瞞。”

    許久,陸大人盯著陳醉的眼中晶瑩濕潤,眼神在陳醉臉上流連再三,手輕輕抬起伸到陳醉的臉頰邊停留許久又猛的放下,沙啞的聲音輕輕的問道,“婉兒,你還記得嗎?”

    陳醉嘴巴微張,震驚的看著眼前已近中年的男子,這是唐婉在沈園迴陸遊的詞。靜默一片,陳醉哆嗦著嘴唇,吞吞吐吐的問道,“你可是陸遊?”

    眼前男子眼中一片驚喜之色,盯著陳醉許久,並未找到那份與自己同樣的深情,又轉為暗淡。陳醉見無人反駁,心一再下落。

    “陸大人的名諱豈是你能隨便叫的。”範大人小聲嗬斥。

    陳醉僵在那裏,腦子一片空白。見陳醉麵色蒼白,神態驚異,陸遊眼神黯淡,輕歎一聲,拍拍範成大的肩膀,說道,“至能兄,這件事交由我來處理吧。”

    陸遊走到遠處撿起鞋子,小跑著迴來,見陳醉坐在地上便一手拿著鞋子,另一隻手將她扶起,“可有傷著你嗎?”陳醉傻傻的看著陸遊,隻知掉淚。

    見狀陸遊知她是嚇怕了,便沒有再問,低下身子,捏住陳醉的小腳。陳醉嚇得不輕,使勁往迴縮。陸遊似乎也覺自己如此不妥,放開手將鞋子送到陳醉手中,微笑不語。

    範成大的府邸有幾分江南水鄉的味道,水上木製的長廊上,一陣陣夾著荷香的微風吹過,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涼爽。落寞的小窄路由各色鵝卵石鋪疊而成,路間翠竹林立鬱鬱蔥蔥。偶見一簇簇的黃菊含苞待放,花枝挺拔。

    陳醉儀容整潔的默默的跟在陸遊身後,修長的背影寬闊的肩膀,暗青色的布衣沉寂在他高大的身軀上。陳醉還未從震驚與恐慌中迴過神來,心中無數個念頭閃現,隻知自己有驚無險,惶惶然竟不知身在何處。

    “十年前,她走了,”陸遊停下腳步衣擺輕輕飄起,原本帶著些暖意的風兒此時已漸漸的涼意襲人,他抬頭望向夜空,“我沒來及見她最後一麵。”一聲長歎,陰陽相隔,愛意長存。

    霧氣繚繞,繁星點點隱現,陳醉覺得自己似在夢中,看著眼前的陸遊,一陣緊張,心中哀號,大哥你實在是太著名了。

    這位南宋著名的愛國主義詩人的那首示兒,陳醉在上小學時就滾瓜爛熟,突然腦子裏蹦出當年語文課上背誦的陸遊生平簡介,不自覺地嘀咕出聲,“陸遊,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人,今浙江紹興,南宋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

    說畢,陳醉竟是咧嘴笑笑,暗讚自己的記憶力,多年前為了應付語文考試背誦的東西,現在還能脫口而出。

    陸遊轉過身皺了皺眉,見陳醉低著頭正小聲的嘟嘟囔囔,神色古怪,還伴著傻笑,仔細一聽,更是驚奇,問道,“如此念我,好像我是一個已經作古了多年的人。”

    陳醉聽到陸遊這樣問,暗想,老兄,你其實在某些人眼中已經作古近千年了。陳醉盡量保持麵部表情看起來不那麽奇怪,卻發現自己的臉部肌肉此時竟是異常僵硬。

    陸遊見陳醉異常的表現,收起自己潰堤的思念,思考片刻,又是一聲長歎,似窮盡了一生的力氣,苦笑道,“十年緣盡今又見,未了之情自難忘。陸某剛剛唐突了。”陸遊微微欠身,恭敬的朝陳醉一拜。

    陳醉見陸遊向自己鞠躬,驚慌的不知所措,連忙扶住陸遊的雙臂,恭敬的說道,“先生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能夠見一麵就已是三生有幸,何來躬身之理。”

    陸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陳醉,一身書生打扮的白色布袍,清秀的瓜子臉白淨柔嫩,眉若遠黛腮若桃花,清澈的眼睛如寶石般,神態悠然自得,灑脫中帶著些許嬌憨,仿佛婉兒當年梨花樹下與自己初識的模樣。微風一起,寬大的暗綠葉發出“嘩嘩”的聲音。

    陸遊臉色微紅,一時情難自持,眼神溫柔迷亂,癡癡的墜落大海般深邃的感情的漩渦之中,大手撫上陳醉的臉頰,柔聲道,“婉兒——”

    陳醉臉上一陣緋紅,輕輕躲開,扭頭向遠處望去,低聲說道,“陸大人又在思念故人了。”

    陸遊一愣,淒然一笑,梨花樹下那嬌俏的人兒漸漸模糊,搖了搖頭,道,“又讓姑娘笑話了去。”

    陳醉此時才注意陸遊對自己的稱唿,心中一驚,女扮男裝竟是如此這般容易被識出嗎?不禁抬頭,見陸遊正扭頭向遠處看去,陳醉隻見前方水藍色身影匆匆的向這邊走。

    千亦扭著纖細的腰肢悠悠的走來,“先生讓奴家好找。”千亦嬌滴滴的說道,寬大的水袖下偷偷的牽起陳醉的手,又向陸遊一拜,麵色矜持,“千亦見過大人——”

    陸遊不由得呆住,夜色下,如此近距離的看著千亦,更見他肌膚勝雪,飄然出塵,一顰一笑都難掩嫵媚之色。

    不經意間卻瞥見千亦盯著陳醉的眼睛裏的專注,陸遊心中奇怪,眼神狀似無意的掠過千亦的胸前及喉間,了然一笑,朗聲說道,“千亦公子名不虛傳,真乃傾國傾城的一代名伶。”

    陳醉淡然一笑,知道陸遊這般人物必能猜出千亦男子身份,說道,“大人可否幫我們一個忙?”陸遊神秘一笑,低聲說道,“保密嗎?”陳醉會意,深深朝陸遊鞠了一躬,“多謝大人。”

    千亦望著陸遊與陳醉二人默契的互動,如花美貌竟自覺形慚,抬起的手悄然落下,默默的凝視著夜色中美如精靈的陳醉。

    黑夜的第一抹晨光撒進屋子,宣告著黑夜的結束,陳醉正要起身抓住這絲希望,卻發現它在太陽升起時,變得如此平凡。

    頭發散亂,麵容枯黃憔悴,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陳醉盯著鏡子中的自己不免搖頭苦笑。走到窗前,滿眼的金黃撲麵而來,占據著陳醉的眼。

    一夜之間,滿樹蕭索殘葉片片幹癟枯黃,地上鋪滿金黃,泥土的芳香中帶著些許甜甜的澀澀的味道,水靈靈,濕漉漉。一身紅衣的錦娘從門口走進來,陳醉驚訝的看著錦娘推門而入,又自顧自的坐下,倒了杯昨夜的殘水喝了起來。錦娘麵色慘白沒有一絲的血色,襯得身上的華服火紅如血,她靜靜的坐著,許久也不開口。

    “昨日你可是提早迴了倚雲閣?”陳醉依舊站在窗前,秋風瑟瑟涼意入脾,她凝視著一語不發的錦娘,“因為範大人?”

    錦娘垂著眼,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當年的良人昨日卻成了大人,”錦娘眼眶濕潤,笑容如玉雪初融般動人,淒美如曇花落敗前那一瞬的怒放。說畢,錦娘眼淚成股流下,晶瑩的淚伴著秋風掃過落葉的“沙沙”聲,說不出的悲涼。

    “春花已逝情不絕,不誤卿來不負卿,”錦娘似迴到當年,西湖岸邊楊柳垂腰白絮飄舞,海誓山盟猶吟在耳。錦娘心中如墜深淵,胸口被重擊般,疼痛難忍。

    陳醉見錦娘捂著胸口,眉頭緊鎖唇色發青,連忙跑過去,問道,“可是胸口疼?要不要叫大夫?”

    錦娘玉手輕擺,“無妨,不必驚動他人。”

    陳醉見錦娘麵色痛苦卻無任何先兆,過去也從未發過此病,想來大概是心中鬱結所致。陳醉暗道,錦娘如此潑辣圓滑八麵玲瓏的女子,也還是逃不過一個情字。

    陳醉扶起錦娘躺倒自己的床上,見錦娘唿吸漸漸均勻臉上微微有了血色,心中暗暗放下心來,幫她掖好被子,靜靜的坐在床邊。

    雖不知錦娘與範大人有怎樣的過往,但見這幾日錦娘異常之處頗多,足見她用情之深。自古不計其數的癡情女子為情傷心傷身,卻少有男子專情不渝。眼前飄過那抹暗青色,癡癡的,忘我的,多年後他始終記掛著心中的婉兒嗎?

    天空一片淺藍,陽光刺了陳醉睜開眼,暗道,自己剛才竟是靠在床棱睡著了,模糊之中記得有人進來又出去。陳醉扭頭朝床上看去,空空如也,卻聽到輕咳一聲,千亦走到她麵前彎下腰,笑嘻嘻的說,“你可真能睡。”

    眼前從朦朧漸漸清晰,陳醉憨憨的一笑,摸了摸自己的有些酸痛的脖子,指了指床上,問道,“錦娘哪裏去了?”

    千亦的黑眸閃過一絲情緒,“範大人來了。”陳醉點點頭,暗想,錦娘到底以什麽樣的心情去見他呢,喜悅傷感還是怨恨。

    “陸大人也來了,正在外廳。”千亦留意陳醉臉上每一絲的變化,隻見陳醉從驚訝不知所措最終又轉為淡然。千亦輕歎一聲,拉起陳醉,“走吧,他們在等你。”

    紅日當頭,倚雲閣的後院,竹叢青翠,林木蔥鬱,繞湖盤行,千亦與陳醉並行於小路上,腳踩著或金黃或暗綠的落葉,軟綿綿,那股甜澀的味道更加濃鬱。一路無聲,空留下隱約地綽約風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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