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熙年間,天下好似一片熱鬧繁華之象。

    夜幕徐徐降臨,白日的喧囂漸漸彌散,偶見幾行人形色匆匆的來往於寂靜的街道,隻留下或沉重或輕快的陣陣腳步聲。

    月兒悄悄的爬上枝頭,隱在浮雲後。風兒吹動起小巷間的片片落葉,發出“簌簌”聲,歡快的飄起,在空中曼妙的飛舞,又寂寥的落下。

    高大挺拔的暗青色身軀形單影隻的行走於這一片蕭肅中,步伐緩慢,神情淡漠。許久,身影停下,自嘲的搖了搖頭,似猶豫了一番,輕歎一聲又邁出步子向前走去。

    蜀中,倚雲閣,燈火輝煌,歌舞升平。

    素手撩起卷簾,一抹甜笑瞬間綻放又無聲的隱去,如花,如夢,清甜醉人。

    倚雲閣,倚雲閣,閣如其名,如依傍在飄渺的雲朵邊的仙居,美輪美奐。鏤空精致的旋梯,高大有三層樓的金色柱子分別雕飾著百鳥朝鳳、百花爭豔、百川歸海和百獸率舞,黃花梨的桌椅通體用上好的暗紅錦緞包裹,配以金色流蘇和輕紗。腳下的紅木地板上平整的鋪上圖案巧奪天工的的西域地毯。

    原本喧鬧的大堂此刻更是座無虛席。附庸風雅的公子談論著詩詞歌賦,財大氣粗的商人則堆起虛偽的笑臉推杯換盞,達官貴人們卻是大多低調的隱在了雅間看不清麵目。

    大堂角落,一個暗青色的身影與氣氛似乎格格不入,麵色淡然的走過去坐下。他看著倚雲閣中的極盡奢華,一直皺著的眉,身旁的黑色錦袍男子在他耳邊偶爾說著什麽。

    陳醉的臉隱在影子中,嘴角微微上翹,靜靜的站在巨幅的幕布後麵,清澈的雙眼默默的注視著大堂。遠遠瞥見角落裏那抹暗青,停下眼光,暗暗打量,清冷脫俗的他不屬於這裏,高傲出塵,如淤泥中的荷花,便心生幾分好奇。

    許久,陳醉轉頭,隻見眼前人一身水藍色華服伴以粉色薄紗,眸若秋水之動人,唇若春花之嬌媚,眉目如畫,氣度雍容,不禁流露出欣賞讚歎之色。

    “先生還是這麽有把握。”天籟般的聲音從花瓣般的口中悠悠的講出。

    說話的美人凝視著陳醉的側臉,依舊是那身泛白的淡青色布袍,單薄的身體勉強撐起寬大的袍子,探究的眼神掠過陳醉細挺的鼻,小巧的唇,最後落在湖水般澄清的眼上。

    陳醉維持著原本的姿勢許久,抬眼,對著眼前人微笑不語。

    美人優雅的轉過身,微微前傾,紅潤的嘴唇慢慢接近陳醉的耳邊,嗬氣如蘭,似呢喃又似囈語,“若今日果真轟動,先生也登台獻藝一番,如何?”說畢,他嬌笑著扭頭離開。陳醉沒有迴頭,隻感到耳邊一陣溫熱依然繚繞著,酥酥麻麻的撩動自己的心。

    待那美人走遠,陳醉若無其事的左右張望見沒人注意,便放心的深吸一口氣,吐出。伸手摸上自己的臉頰,溫熱的,陳醉知道自己定然是臉紅了。灰暗中,陳醉的手指如蔥白般光滑柔嫩。

    鑼聲“硄——”,聲音不大不小,不多時,倚雲閣裏的喧囂聲漸漸淡了下去。大堂中人們大多已經安然坐好,偶爾傳出細小的竊竊私語聲。

    站在幕布另一側,此時正對著的一群人,一致的朝陳醉的方向看,還有人比劃著什麽。陳醉此時已恢複淡然的神色,向台下望去,繼而對著一眾期盼的眼光點點頭。緊張的,惶恐的,興奮地,鄭重的,直到尋到那一目安然的眼神,陳醉的心才算平穩許多。

    雲鑼聲開始緩慢而有節奏的傳來。卷簾掀起,千亦邁著步子緩緩走出,美眸似含著情又似帶著幽怨的看著台下。

    輕靈的絲竹之聲悠悠的彈起,千亦眼波流轉間,已是嫋娜的走到台中央。水藍色的身影修長纖細,抬起素手,神態悠然中透出嫵媚,嬌豔欲滴的紅唇輕輕的開啟,天籟之聲如在山林中的潺潺的流水般淌進人們心中。

    “半窗幽夢微茫,

    歌罷錢塘,

    賦罷高唐。”

    千亦輕輕的吟誦,水藍色水袖在空中肆意飄舞,悠揚輕靈的歌聲伴著流動的舞姿,似流水潺潺,似白雲飄渺,似晚霞絢麗。淡淡的白霧縈繞在千亦身邊,流光溢彩的千亦化作精靈腰肢靈動眼神清淨如晨曦。

    “風動羅幃,

    爽入疏欞,

    月照紗窗。”

    台上粉紅桃花瓣旋轉著飄落,人們競相抬頭隻見片片粉紅的花瓣飛舞著嬌媚的身子紛紛落在自己肩上,一時妖嬈無限。

    倚雲閣內,台上台下,粉紅花雨自天而降,眼花繚亂,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雅間的達官貴人也被這無盡的陣陣花雨感染,走到大堂中,沉浸在迤邐的情景之中。

    不知多久,那花雨似已落盡,隻剩台上的片片花瓣如粉蝶般飛舞在那一抹水藍色的女子周圍,伴著她翩然靈巧,化作神女,不忍離去。

    “縹渺見梨花淡妝,

    依稀聞蘭麝餘香。

    喚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千亦神色淒楚的斜躺在厚厚的花瓣鋪成的毯子上,微微顫抖,香汗淋漓。人們癡癡的望著那落盡的繁花朵朵,望著置身在花海中的千亦,眼神久久不肯離去,沉醉其中。

    倚雲閣中一時異常安靜。

    片刻,掌聲雷動,人們紛紛起身向台前擁去。暗青色的身影站起身,輕咳一聲,說道,“曲子雖然旖旎,這填詞之人倒還有些才華,也算不虛此行。”黑色錦袍男子哈哈大笑,“把你這大忙人弄來還真是不易。若是今日沒有些看頭,我可要擔大罪名了。”

    暗青色男子不語,起身要走。黑衣男子將他拉住,說道,“不想見見作詞之人?”已經抬腿的身子頓了頓,猶豫一下,道,“不見也罷。”

    幕布後,陳醉觀察著倚雲閣內熱烈的氣氛,一直攥緊的拳頭緩緩放開,欣喜之色躍在臉上,白淨的臉因為喜悅而微微粉紅。

    “先生,先生——”清脆如鈴的女聲大喊道,陳醉迴過身,見香巧小步向她跑來微微喘著氣,小臉通紅的說,“先生,你真是讓我好找啊。”香巧略帶責怪的說道:“先生跑到這裏躲清閑,卻不知後台已經開了鍋。”

    陳醉見香巧麵帶焦急之色,想來後台此時怕是真的已經亂成一團,“我跟你去看看。”

    說畢,便跟隨香巧向後台走去。“千亦姑娘死活是誰也不見。”香巧一邊走一邊對陳醉說,“那些大老爺都等在那邊要見她呢。這可怎麽辦好?”

    所以班主就讓你來找我,勸勸千亦出來應酬一下,陳醉心中暗想,我恐怕也沒那麽大的能耐。想到盧班主終究對自己有救命之恩,此時也不好躲在一邊什麽也不做。

    “你去找錦娘,她可比我中用。”陳醉對香巧道。香巧恍然大悟,說道,“爹爹真是老糊塗了,隻知讓我來尋你,卻不知找錦姑娘。”

    說罷,扭頭跑開了。陳醉看著香巧跑出去的身影,搖搖頭,苦笑。

    喧鬧之聲漸漸清晰,陳醉不免皺眉,似乎聞到了那酒肉如林的酸臭味道,忍不住駐足。正在陳醉猶豫之時,一隻嬌手將她拉了去。

    陳醉心中一驚,扭頭正要開口,嘴巴就被捂住了,那人聲如林中黃鶯,說道,“先生也想勉強我嗎?”

    陳醉正色一看,眼前不是別人,正是那千嬌百媚的千亦。

    陳醉迴過神,無奈的看著他,說道,“前麵已經亂成一鍋粥,你怎麽還躲在這裏。”千亦瞪了陳醉一眼,道,“這麽大的轟動難道靠的是我的能耐?”

    千亦美目俏生生的盯著陳醉,小手搭上她的肩。陳醉向後一退,伸手將那隻嫩手從肩頭拿下,千亦反而捏住陳醉的手不放。

    陳醉臉色粉紅,任由千亦抓著自己的手,說道,“不要胡鬧。”千亦的香氣逼近陳醉的身軀,嬌滴滴的說道,“先生害怕我這個小女子不成?”

    陳醉的眼睛四處觀望,見無人,怒道,“你個臉皮厚的,不知誰是小女子?”

    千亦修長的身體猛的欺近陳醉,陳醉的臉色更紅,麵色羞赧。千亦更是媚態橫生,低頭凝視著陳醉,道,“我還以為先生真當自己是個男兒身了。”

    陳醉嗔怒,小女兒之態盡顯,一張巧嘴也因害羞不如平時那般伶牙俐齒,隻憤憤的迴了一句,“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千亦見陳醉有些惱怒,放開她,皺著眉,哀怨道:“正因為奴家一直記著自己是什麽身份,才更不能去應酬那些個臭男人。”說罷更是用水袖遮麵佯作嬌羞之色。

    陳醉見千亦如此,哭笑不得,狠狠剜了一眼,捏起千亦的耳朵,笑罵道:“廢話少說,快去後台滅火!”

    “哎——”千亦疼得精致的五官都錯了位,連聲求饒,“姑奶奶,我去還不行嗎?怎對我這般粗暴?”聲音竟不似剛才那般甜美,儼然一副清朗男聲。

    陳醉不理千亦百般求饒,揪的千亦的耳朵老長,向前快步走去,隻留下一片哀號和嬌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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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陳醉與千亦還未到門口,就見香巧臉上帶著隱隱的汗,焦急的正站在那裏四處張望。香巧見到陳醉拉著千亦的手走過來,舒了一口氣,會意的朝陳醉眨眨眼,跑過來拉起千亦就要往屋內走。

    千亦鬆開香巧的手,迴頭,眼神在陳醉的臉上流連,許久,正色道:“先生且送到這裏吧,裏麵不適合你。”說罷,將陳醉拉到一邊,自己匆匆的向屋內走去。

    隻剩空氣中陳醉懸著的試圖拉住他的手。看了看自己手中空空,盯著千亦遠去的背影風華絕代,陳醉輕歎一聲,便悄悄的隱在了暗處。

    千亦走到門口聽到屋內很亂,停住腳步向裏望去,美目所及,後台狹小的空間此時擠滿了人,屋內除了盧班主和錦娘大約還有十多人。多為穿金戴銀酒囊飯袋的模樣,還有幾個小廝,大約是不好親自出麵的人物便隻留了小廝在此守候。

    “那伶人是叫千亦吧,架子怎的這樣大?”此人一出口,便有人跟著起哄,“是啊,我們等了這麽久想見她一麵,那千亦怎能如此不給麵子。”

    錦娘還沒看清是誰說了話,就頓時覺得酒氣熏天,胃中幹嘔,心中暗想,這等蠢豬竟也想見千亦,真是怪不得那豔麗無雙的千亦不出來,若是見了這樣的人,晚飯都不要吃了。

    心中所想自是不能與眼前人說了去,錦娘向前走了一步,打量著此時已經站了出來的男人,圓滾滾的身子,個子中等,身著桔紅色繡著金線衣領的翠綠外衫,胸前掛著的大金環圖案精致手工精巧,手上戴著貓眼大顆的祖母綠寶石戒指晶瑩剔透。錦娘見到此人心中不禁哀號,臉上堆起笑,走上前,小手伸到男人胸前若有似乎的摸了一把,見男人很受用的盯著自己的小手,心中不免一陣惡心,暗罵,這個劉胖子家中已有姬妾二十房卻還是整天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真是個色坯中的色坯。

    錦娘忌憚著劉胖子和縣令關係頗為微妙,於是麵上嬌笑著,說道:“這不是永安銀號的劉爺嘛,稍安勿躁。千亦那天仙般的姑娘的心思也不是奴家這般俗人能揣度的了的,您說是吧?”

    錦娘見劉胖子臉色微緩,麵色稍冷,對著這一眾等著見千亦的主子奴才,抬著下巴正色道:“諸位,千萬別當倚雲閣是那下三濫的妓院,我們這裏的伶人可有連宮裏都去過的主。”見眾人不再為難,又換成一副笑臉,說道:“今日各位好意我錦娘自是會去說與了千亦姑娘,”

    盧班主站在旁邊連連的點頭稱是,對著眾人鞠了一躬又是一躬。

    千亦聽到錦娘此話一出,連忙轉身準備往迴走。不知是哪個眼尖的看出是千亦的背影,激動的大聲喊道:“那不是,那不是千亦嗎?”

    屋內眾人都朝門口望去,隻見下了舞台的千亦,更添幾分真實,一襲水藍色的衣裙,烏黑的長發垂在蜂腰處用銀色的絲帶鬆鬆的係著,一隻玉釵斜斜的插在發間,身段優雅,背對著眾人盈盈的走著。

    千亦聽到那一聲大喊,不免皺了皺眉,黑眸閃出一絲不耐煩。雜亂的腳步聲朝自己而來,千亦停下腳步,斜眼瞥了一下角落,見陳醉正俏生生的站在黑暗中凝視自己,一股甜滋滋的味道湧上心頭,伸手從水袖中掏出一塊半透明的白紗蒙在臉上,扭頭朝黑暗處飛去媚眼。

    陳醉哆嗦了一下,瞪了他一眼,心中暗讚千亦聰明。

    錦娘見千亦站在前方不免有幾分擔心,無意間又見陳醉躲在暗處對著千亦使眼色,便將心放在了肚子裏。

    千亦緩緩轉過身,輕輕的抬起頭,陳醉聽到一眾的抽氣之聲。人們微張著嘴,隻覺得那美眸似在向自己訴說著無盡的春情,勾魂攝魄般讓自己在其中墜落,朦朧的白紗帶著無盡的神秘,叫人忍不住去猜想那麵紗背後是怎樣一番的美不勝收。

    在人們陶醉在千亦的美貌中細細品味的時候,千亦紅唇輕啟,聲如百靈,

    “小雨晨光內,初來葉上聞。

    霧交才灑地,風逆旋隨雲。

    暫起柴荊色,輕沾鳥獸群。

    麝香山一半,亭午未全分。”

    暗處,陳醉捂著嘴悶悶的笑,心中暗罵,千亦這個臭男人,到底在做什麽,文不對景,順嘴胡縐。拿一首杜甫的“晨雨”來這裏說,真是讓人笑掉大牙。陳醉見千亦故作風雅的吟誦,自己蹲在地上笑的渾身忍不住的顫抖。

    眾人如被千亦攝了魂,聽他念完,竟然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癡癡的盯著千亦風華絕代的身影。千亦見此情景,盈盈一拜,低聲道了一聲“各位迴見。”便風一樣的離去,中途不忘拉上躲在暗處的陳醉。

    身段豐盈容顏俏麗的錦娘站在眾人的最後一直默不作聲,暗暗觀察。她望著二人離去的背影,了然的一笑,嫵媚之色盡顯。

    突然有人迴過神來,癡迷之色不減,喃喃道,“天上有嫦娥,蜀中有千亦。”眾人聽到均點頭認同,也紛紛跟著念著,“天上嫦娥,蜀中千亦。”

    “天上嫦娥,蜀中千亦。”自此傳開。數年來,四川境內都流傳著一個傳說,美人千亦似仙亦妖,無論男女看上一眼便會魂牽夢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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