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誌:sol6

    我他媽徹底完蛋了。

    這是我考慮再三後的結論。

    完蛋。

    這六天,本該是我一生中最輝煌的兩個月的開端,結果卻成了一場噩夢的前奏。

    我壓根不知道誰會看這些東西。我猜總歸有一天,有人會發現它。沒準得等到100年後。

    說正經的,記錄……sol6,我沒死。其他隊友想必都認為我死了,這當然不能怪他們。搞不好過陣子會舉行個國葬,而我的維基百科頁麵上也會這麽寫:“馬克·沃特尼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死於火星的人。”

    說得沒錯。基本沒錯。我很明白我會死在這兒。不過不是像大家以為的那樣死在sol6。

    讓我想想……從何說起呢?

    阿瑞斯計劃。人類抵達火星,將人首次送上另一顆行星,永遠擴展人類地平線,等等,等等。阿瑞斯1的船員順利完成任務,迴到地球,個個成了大英雄。他們巡迴演講,所到之處引起連連轟動,全世界人都愛他們。

    阿瑞斯2也差不多,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們降落在不同的火星地點。他們迴老家後,大夥兒爭相熱情握手,外加奉上熱騰騰的咖啡。

    阿瑞斯3,唔,就是我的任務。好啦,不是我本人的任務。劉易斯指揮官是頭兒,我隻是她的船員。事實上,我是所有船員中級別最低的。隻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能“指揮”這次任務,那就是任務全體成員隻剩我一人了。

    說點好玩的,我現在真成頭兒了。

    我估摸著,這台記錄儀發掘出來時,其他隊友早都老死了。當然,前提是他們能平安返迴地球。夥計們,要是你們能活著看見這台記錄儀的話,聽好了:不是你們的錯。你們做了應該做的。換作我,也會作出同樣的決定。我不會怪你們,我很高興你們能活下來。

    看記錄的家夥中沒準會有門外漢,我還是先解釋一下火星任務是怎麽運作的吧。我們以常規方式進入地球軌道,乘飛船登上赫耳墨斯號。所有阿瑞斯計劃的飛行任務都由赫耳墨斯將宇航員從地球送到火星。這艘飛船極其龐大並且耗費驚人,因此,nasa隻造了一艘。

    登上赫耳墨斯之後,在準備期間,會有四次無人飛行任務為我們運送燃料和給養。一旦所有準備工作完成,我們就啟程飛向火星。實際上沒那麽快,得花上數天時間,消耗大量化學燃料,才能將飛船送入火星轉移軌道。

    赫耳墨斯由離子發動機驅動,以超高速將氬原子向後拋射,從而獲得飛船整體的微小加速度。也就是說,隻須消耗很少的反應物質(以核反應堆來提供動力),就能在一路上給我們提供持續不斷的加速度。那麽微小的加速度,在長時間的累積後,也能給飛船帶來相當快的速度,這種事,想想都叫人吃驚。

    我可以給你嘮嘮航行過程中大夥之間的各種樂子,但我不太想說。我現在沒這興致。簡單總結下來,在飛向火星的124天裏,我們誰也沒掐死誰。

    進入火星軌道之後,我們乘坐mdv(火星降落載具)抵達火星地表。mdv,基本上就是個安裝了若幹輕型推進器和降落傘的大罐子。它的設計目的隻有一個:將六個人活著從火星軌道送到地表。

    下麵得說說火星探索最棘手的部分,那就是得把我們所需的狗屁東西全都提前送到火星。

    統統算下來,得用上14次無人飛行任務,才能裝下我們進行地表作業所需的全部物資。他們想盡一切辦法,盡量將裝滿物資的飛行器運送到火星地表上的某一固定領域,結果也說得過去。物資畢竟沒有大活人那麽脆弱,所以那些飛船可以高速著陸。不過帶來的問題就是:它們會彈得老遠。

    自然,在確定所有物資都抵達指定位置並且包裝完好之前,他們是不會將我們送往火星的。從開始到結束,包括物資運送,整個火星任務得花三年時間。實際上,當阿瑞斯2的船員還在迴家路上時,阿瑞斯3的物資飛船就已經飛往火星。

    所有提前抵達的物資之中,最重要的莫過於mav,火星升空載具。完成地表作業之後,要迴到赫耳墨斯,全得靠它。mav與其他那些歡快地砸向地麵,跳得滿地皆是的物資不同,它得軟著陸。當然了,它和休斯敦之間一直保有聯絡,萬一發生什麽意外,我們就會掠過火星,直接迴老家,取消登陸任務。

    mav超級酷。簡單說來,通過一係列精巧絕倫的與火星大氣的化學反應,它每攜帶1千克氫去火星,就能產生13千克燃料。不過反應過程很緩慢,得花上24個月才能填滿燃料槽。這也是為什麽他們會提前那麽久把mav送上火星的原因。

    所以,你能想象到,當我發現mav不見了該有多麽失望。

    一係列荒謬透頂的事件差點把我給整死,然後又一輪更荒謬的事件把我給整活了。

    地表任務的設計上限可以讓我們應付150kph的沙塵暴。所以,

    當我們遭遇175kph的狂風時,休斯敦完全有理由感到緊張。全體人員穿上太空服擠在棲息艙中央,以防突然減壓。但是,棲息艙不是問題所在。

    mav是一艘太空飛船,上麵有許多精密儀器。雖然它能在風暴中屹立一段時間,但也撐不了多久。在風暴持續了一個半小時之後,nasa下令放棄任務。沒人甘願終止這項原本為期一個月的任務,我們到這兒一共才六天,但要是mav真的受到嚴重損傷,所有人都得趴這兒了。

    我們必須離開棲息艙,冒著沙塵暴,步行去mav。風險很大,但別無他法。

    大家全都抵達了mav,除了我。

    我們的主通訊碟——負責將信號從棲息艙發送到赫耳墨斯——被大風刮得脫離了基座,像具降落傘似的,裹進了風暴中。通訊碟猛衝進接收天線陣列,然後,一根又長又細的天線筆直向我飛來。那家夥穿過我的太空服,像子彈穿過黃油一樣輕鬆。被這玩意紮中腰部肌肉,真是鑽心疼。我模模糊糊記得大風把我帶倒(實際上是完全掀翻),太空服氣壓驟降,我的耳朵突突疼。

    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約翰森毫無希望地想伸手抓住我。

    太空服的氧氣警報聲吵醒了我。我本來已經昏死得跟什麽似的,卻被這持續不斷、令人討厭的嗶嗶聲徹底弄醒了。

    風暴已經減弱,我麵朝下躺著,整個人幾乎全被埋在沙子裏。在我緩緩醒來的時候,我很納悶自己怎麽沒死得更幹淨些。

    那根天線本來足以把太空服和我的腰部全部刺穿,卻讓骨盆給擋住了。結果,它隻是在太空服上留了一個洞(當然,我身上也有個洞)。

    那陣風把我帶得可夠遠,整個人從陡坡上滾下去。最後我麵朝下著地,使天線彎了個很大的斜角,由此在洞口產生的扭力足以讓那裏產生一點密封效應。

    很快,從我體內湧出的血液開始在洞口匯聚。血液碰到破損處,其中的水分在強氣流和低壓下迅速蒸發,留下黏糊糊的殘餘物。流血越聚越多,黏稠殘餘物越來越密集。這些殘餘物慢慢加強了洞口的密封,將太空服泄漏降低到可接受的程度。

    太空服的活兒幹得極其漂亮。察覺到壓力下降時,它立即從我的氮氣罐裏釋放氣體進行補壓。等到泄漏速度降了下來,對損耗進行壓力補償所需的氣體也大為減少。

    用不了多久,太空服裏的二氧化碳吸收器就會耗竭。這是整個生命維持係統的瓶頸。問題不在於

    你攜帶了多少氧氣,而在於你能把多少二氧化碳從太空服裏排出去。棲息艙裏有氧合機,這個大塊頭儀器可以從二氧化碳中分解出氧氣。太空服可帶不了這麽大的玩意,所以才會用一種簡單的化學吸收裝置來對付二氧化碳,但它的過濾器會耗竭。我一定是昏迷時間太長,所以過濾器早就報廢了。

    太空服對這個事態作出的反應就是切換到應急模式,工程師們稱之為“放血”。既然沒辦法阻隔二氧化碳,太空服就會自動打開通風口,同時以氮氣補壓。先是泄漏,再是放血,我的氮氣罐早已空了。現在唯一剩下的就隻有氧氣罐。

    為了讓我活下去,太空服最後的選擇是:用純氧進行補壓。我現在所麵臨的危險是死於氧中毒,濃度過高的氧氣會燎燒我的神經係統、肺部和眼睛。對於穿著帶洞太空服的人來說,最後因氧中毒而死實在太諷刺了。

    太空服上戳了個洞會觸發各種警報、警示和警告,但最終卻是氧濃度過高的警報嗶醒了我。

    太空任務所需的訓練繁雜到不可想象。在地球上,我花了整整一個星期專門進行太空服應急狀態演練。所以,我知道該怎麽做。

    我小心探著頭盔側麵,摸到補丁包。這東西說白了就是個漏鬥,大頭那邊是高黏性樹膠,小頭這邊有個小閥門。操作方法就是打開閥門,用大頭封住洞口。泄漏的空氣可以從閥門走,不會幹擾樹膠形成密封。然後你再把閥門關上,洞口就封死了。

    麻煩在於,我得先把天線弄出來。我用最快速度把它拔了出來,壓力驟降讓我一陣暈眩,腰部傷口的劇痛更是引發肌肉抽搐,讓我苦不堪言。

    我用補丁包把洞口封住。太空服馬上用更多氧氣進行補壓。手臂上的麵板數據告訴我,現在氧氣濃度高達85%。對比一下,地球上的氧氣濃度是21%。還行,隻要我別在這種環境下待太久。

    一路蹣跚爬上山坡,走向棲息艙。隨著視野逐漸開闊,我發現了叫人興奮的好形勢,以及當頭一棒的壞消息:棲息艙沒事(耶!),mav不見了(嗚!)。

    就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死定了。但我不想就這麽死在地表上。我跛著腳走近棲息艙,摸索著打開一扇氣閘。增壓一完成,我就把頭盔摘了。

    迴到棲息艙內部,脫下太空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細檢查傷口。看來需要縫合。走運的是,我們每個人都受過基本的醫療訓練,棲息艙裏也有足夠的醫藥補給。局部麻醉,衝洗傷口,縫九針,搞定。得吃幾周抗

    生素,其他方麵倒沒什麽問題。

    我知道徒勞無望,但還是嚐試重啟通訊陣列。結果自然是沒信號。還記得嗎?主衛星碟毀了,還讓接收天線去陪葬了。棲息艙裏還有次級和三級通訊係統,但全都隻能跟mav進行聯絡,後者可以用它所攜帶的大功率裝置向赫耳墨斯轉發信號。不過前提是,mav得在附近。

    我沒法跟赫耳墨斯聯絡。來得及的話,我能在地表找到通訊碟,但得花上好幾周才能將其修複,那說什麽也遲了。任務一旦執行放棄命令,赫耳墨斯就會在24小時之內離開軌道。根據軌道動力學,既然離開得越早,接下來的行程就越安全,所費時間也越短,那你幹嗎要等呢?

    我又檢查了一遍太空服,發現那根天線戳破了我的生化監測儀。在執行eva時,所有宇航員的太空服都會聯網,讓大家能知曉各自的體征。其他隊友一定先看到我的氣壓降到接近零點,然後生化信號立刻中斷。除此之外,他們還親眼看到我身上插了根天線,在猛烈的沙塵暴中從小山頭上滾了下去……好吧,他們認為我死了。如何不這麽認為呢?

    他們可能有過短暫的討論來決定是否尋找屍體。但規定上寫得很明白,在任務執行過程中,如果有船員死在火星上,必須留在火星。將屍體留在這兒能減小mav的迴程負載。減小迴程負載也就意味著提高燃料使用機動,增大迴程推力容錯度。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多愁善感放棄這些。

    情況就是這樣。我給困在火星上了。無論是赫耳墨斯還是地球,我都沒法聯絡。所有人都認為我死了。我目前所在的棲息艙隻能維持31天。

    如果氧合機壞了,我會窒息而死。如果水循環裝置壞了,我會渴死。如果棲息艙泄漏,我會給炸飛。即便這些都沒發生,我也會在食物耗盡之後餓死。

    好家夥。我他媽完蛋了。

    sol,火星的太陽日,全長24小時39分35.244秒。此處指宇航員登陸火星後的第六天。——譯注,下同。

    作者虛構的美國宇航員登陸火星計劃。阿瑞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戰神。

    希臘諸神之一,腳力快,是信使,也是旅行者的保護神。

    根據霍曼理論,通過兩次瞬間加速,可將宇宙飛行器從低軌道送往較高軌道。雖然理論假設這兩次加速是瞬間完成的,但實際上加速需要時間,因此要用額外的燃料來補償時間。

    休斯敦是美國載人航天飛機的研發基地和載人太空

    飛行基地,也是各項宇航任務的操作和控製中樞。

    公裏每小時。

    艙外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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