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長長的鳴笛聲音從遠處傳來, 隱約冒著煙霧。


    火車發車了。


    軲轆與鐵軌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紀澤低頭看了看懷裏的人兒, 她好像沒有絲毫意識到危險的來臨。


    “車要來了。”


    “我知道。”她雙手伸出,從他的胳膊下穿過, 猶如最柔軟的、卻無法掙脫的枝蔓, 纏繞在他的身上, 融進了唿吸之中。


    “夫君既然不想活了, 那妾身也不活了,咱們下去了, 還能做個伴兒。”


    紀澤身體一顫。


    “你……要跟著我?”


    琳琅沒有正麵迴答, 反而說,“聽說黃泉路很暗,夫君, 我有點兒怕,你抱緊我, 再抱緊一點。”


    紀澤不由自主將她摟得更用力了。


    她頭發的香味、溫熱的氣息、柔軟的肌膚,每一樣每一寸都是那樣熟悉的,熟悉到仿佛是骨血裏的一部分,密不可分。


    在這段時間內, 他一直都想著如何逃離她、反抗她, 在表麵上也不得不討好她、奉承她,然而, 他卻在不知不覺之間習慣了對方的存在。


    他渴望被她重視、承認, 哪怕是以另一種的懲罰形式來實現。


    “你不騙我?你願意跟我一起死?”他用眼睛仔細搜掠她臉上的神情, 不肯放過分毫的異樣。


    琳琅注視著他,緩緩地,腦袋埋進他的肩窩。


    火車迅速逼近,紀澤隱約聽見前頭催促的唿聲。


    而她,竟然沒有離開。


    跟他一起,置身在火車前、鐵軌上,哪怕下一秒就是鮮血飛濺。


    她甚至沒有抬起臉去看周圍人驚恐的眼神,完完全全,將生死的選擇權交付與他。


    同生共死,黃泉同赴。


    這是她新的謊言嗎?他會因此而粉身碎骨嗎?


    這情,如醇酒甘美清澄,但他不知道是穿腸鴆酒還是醉人佳釀。


    她太會演戲,他已經分辨不清真假。


    “我……可以相信你嗎?”


    紀澤的手指從她鬢邊的碎發掃過,撫上了她的眉眼,喃喃自語。


    “滋滋滋——”


    火車運轉的聲音太響,旁邊嘈雜不已。


    離他們不過是兩三米的距離。


    紀澤沒有動。


    琳琅也溫順待在他的懷裏。


    他的長臂忽然用力,緊緊箍住琳琅的腰肢,宛如鐵絲,將她一圈圈纏繞,再也掙脫不了。


    “那夫人,咱們就一起共赴地府吧。”


    男人俯在她的耳邊,溫柔的口吻帶著幾分殘忍與冷漠,“你既然愛我,肯定不會舍得讓我一個人走的,對不對?”


    他大掌強硬按住她,不肯讓人臨陣逃脫。


    她想跑也遲了。


    琳琅覺得腰間那一處肯定淤青了。


    她也沒說什麽,貼著男人脖子的嘴唇輕輕開闔,“好。”


    他嘴角微微牽起。


    “啊,死人了——”


    有人看到這幕“殉情”,下意識尖叫一聲。


    後來揉了揉眼,才發現鐵軌旁臥著人,火車正好擦著過去。


    “你們這對夫妻也真是的,想不開也不能自殺啊……”


    被他們嚇出一身冷汗的陌生人摸了摸腦門,非得過來提點了幾句,“有什麽矛盾不能好好說呢?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啊!”


    紀澤沒有迴應他。


    千鈞一發之際,他突然抱著琳琅往旁邊一滾,躲開了。


    “夫君?”琳琅露出不解的眼神,“不是要……”


    “不死了,咱們不死了好不好?”他躺在地上,手背被沙子蹭破了皮,滲出了血珠,然而他毫不在意,眼睛全神貫注,映出妻子的模樣。


    他略微抬起手,拂走了她臉頰上沾染的塵灰。


    “我還沒有活夠,不想死。”


    “我還沒有好好愛過一個人,不想死。”


    “我還沒有……”


    琳琅豎起手指,擋在他的唇間。


    “那咱們迴家。”


    “好。”


    紀澤吻了吻她的手指,極其繾綣,旁若無人。


    陌生人:“……”


    他的存在感難道這麽弱?


    再一次迴到紀府,紀澤的心境卻已經大不相同了。


    紀母又在門口逮住了“失蹤上癮”的兒子。


    “你是怎麽迴事?不是說了讓你好好陪陪慧心嗎?怎麽我聽慧心說,你一天都沒有去過她那邊?再這樣下去,你讓娘如何去跟秦家交代?”她又轉頭瞪琳琅,“是不是你做的好事?一個婦道人家,整天妄想爬到爺的頭上作威作福,還要不要點臉了?”


    “爺樂意。”


    紀澤牽住了琳琅的手,直視紀母瞠目結舌的表情。


    “你……你說什麽?”


    男人神態冷峻,語句清晰,“我是她男人,她拈酸吃醋的性子與脾氣也是我寵出來的,娘要是看不慣,盡管衝著兒子來便是,別找我妻子麻煩。”


    比起前兩次的各種不自然,紀澤這迴的應對堅決果斷多了。


    “娘,我希望您記住,我的妻子才是紀府的女主人,唯一的當家主母,以後也請你對她客氣些。”


    紀母沒見過這樣的兒子,竟覺得有些陌生,呐呐地說,“可是慧心是你……”


    “我現在,隻想好好珍惜琳琅。”紀澤轉頭看身邊的女人,“經過一些事,我才發現,有些人更值得我守護。”


    說著,他也沒給紀母反應的時間,帶著琳琅走了。


    一進門,紀澤站在琳琅的身後,自然替她解開了身上的外衣紐扣,掛到木質衣帽架上,仔細撫平了皺角。


    “你先坐一會,我讓人燒點熱水,讓你驅驅寒。”紀澤又走出去。


    琳琅含笑看他離開。


    等他迴來時,他看見床上攤開一個箱子,琳琅正將東西往裏頭放。他走近看了,是一些皮鞭、手銬、紅燭等小玩意兒。


    一股熱氣熏上了紀澤的薄薄麵皮,他不自在扭開了頭,啞聲道,“你……又想玩遊戲了嗎?”


    琳琅卻說,“夫君不是不喜歡這些嗎?妾身打算收拾完了,直接往火裏一燒,省得夫君看著心煩。”


    紀澤一愣,溫暖湧上心頭。


    女人折腰迴眸,衝著他一笑,“不是說好了嗎?我們要重新開始,相互包容,坦誠以待,再也不分彼此。妾身也想為夫君做些什麽,哪怕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改變。”


    他不自覺摩挲了下西褲的口袋,裏邊藏著一隻懷表。


    那是伯特留給他最後的機會。


    琳琅合了箱子,上了銅鎖,提起來放在床腳邊。做完這件事後,她又卷起了床上沾染了血跡的被單,重新從櫃子裏拿了新的錦被,抬手抖開,紀澤窺見了那一角繡著纏繞的並蒂蓮。


    她彎下腰,扯平被子的皺痕。


    猝不及防的,她腰上一緊,被一股大力扯了上去,整個人踉蹌著跌倒在他的胸口前。


    “對不起,我有一件事瞞著你!”


    “夫君?”她仰起頭,疑惑對上他的雙眼。


    銅金的懷表在她眼前抖落,邊沿塗染墨藍之色。


    “這是?”


    紀澤沉默了一會兒,“伯特贈與我的信物,他與潘大帥有過命的交情,可以憑借此物,讓對方完成自己的心願。”


    琳琅聽了,有些吃驚。


    她是真沒想到,男主竟然藏了後招。琳琅心底嘖了一聲,男主不愧是天命之子,都被她弄成這樣了,還是有貴人相助。


    要不是他主動坦白,她也發現不了這條重要線索。


    這麽說來,這個精明的男人是真信了她的謊?


    “夫君,是想要除掉妾身嗎?”


    琳琅低下了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的情緒比較低落,“也是,妾身對夫君做了這麽多不應該的事,夫君想要妾身的命那是正常的。”


    “如果可以,妾身死之前還有一個要求。”


    她語氣有了哽咽,“夫君,最後的壽衣,夫君能不能替妾身親手換上?”


    紀澤見不得她這種含著眼淚的模樣,連忙將人摟進懷裏,手掌不住撫摸那柔軟的頭發,“你在說什麽傻話呢?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就算要死,也是等百年之後,我們兒孫繞膝,壽終正寢!”


    “真的?”


    琳琅感動眨眼,在眼眶裏打轉的淚珠驟然滾落,劃過腮邊。


    “真的,我說的話,從來都是算數的。”


    他的手背輕輕擦拭她臉頰,又像是哄小孩一樣,那隻懷表掛到了琳琅的脖子上,“你看,我把它都給你了,你不用害怕了吧?”


    “這樣好嗎?”琳琅手指挑起銀色鏈子,故意說,“這是伯特老師特意送給夫君防身的,你給了妾身這個無惡不作的壞女人,說不定以後會後悔。”


    紀澤聽她這一番“尖酸”的“賭氣發言”,禁不住大笑起來。


    他的牙齒長得不太齊整,虎牙微微翹著,平常微笑時都是矜持的,旁人也看不出異樣。這是琳琅從他的臉上第一次看見這種笑容,露著一口白牙,爽朗的,毫無芥蒂,與其說是男人,反而更像十七八歲質樸而沒有城府的少年。


    “有句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夫人若是殺人放火,為夫就當那個在門口放風的。”


    “夫君當真不後悔?”


    “不後悔。”


    他探過身來,熟練索吻。


    琳琅反折過手腕,正打算勾住男人的脖子,豈料對方比她更主動,不用她說,自己就貼了上來,身體緊緊靠著她,纏得人無法唿吸,仿佛才情竇初開,一刻也不舍得離開。


    乖孩子。


    你的命,現在歸我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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