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拉於裏埃爾征集得越來越多的簽名,希科把戈蘭弗洛寄放在豐盛飯店,比西在充滿鳥語花香和愛情的幸福小花園裏獲得新生的時候,國王亨利滿麵愁容地迴到了盧佛宮,陪伴他的有莫吉隆和凱呂斯兩人。國王為在城裏看到的一切而憂心仲忡,他為在教堂裏聽到的講道而十分氣惱,他為他的弟弟安茹一路上獲得無數神秘的敬禮而怒不可遏,他看見安茹由吉茲先生和馬延先生陪同在聖奧諾雷街從他麵前過去,後麵跟著一大群貴族,似乎是由蒙梭羅先生指揮著。


    國王按照習慣總是由他的四個嬖幸陪同一起外出,可是,剛離開盧佛宮幾步,熊貝格和埃佩農就因為看厭了亨利的那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一心想趁這熱鬧的機會去尋歡作樂,走到阿斯特魯斯街口,他們就趁人群擠擁而溜掉了。剩下國王和另外兩個嬖幸,繼續沿著河岸走去,他們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擠到了奧爾良大街。


    他們還沒有走過百步遠近,便各自遭到了麻煩。埃佩農把吹管向一個正在奔跑的市民兩腿之間一插,使這個市民翻了一個跟鬥滾出去十步遠。熊貝格挑起了一個女人的頭巾,他本來以為這女人又老又醜,誰知她卻恰巧是個又年輕又標致的女人。


    善良的巴黎人平素十分寬容忍耐,可是今天卻不同了,造反的熱風正在吹過巴黎的街道,兩個嬖幸選擇今天來作弄巴黎市民是完全看錯了日子。那個被摔了一跤的市民爬起來就大喊:“打死這個新教徒!”他是一個狂熱分子,大家都相信他的話,立刻有許多人向埃佩農衝去。被挑起頭巾的女人大喊:“打嬖幸!”這就更糟;她的丈夫是一個洗染商,馬上指揮他的學徒們向熊貝格衝去。


    熊貝格很勇敢,他停下來,一手握劍,還想高聲說話。


    埃佩農比較謹慎,他拔腳就逃。


    亨利對他的兩個嬖幸並不關心,他知道他們兩個人都習慣於自己擺脫窘境:一個靠他的兩條腿,另一個靠他的兩條胳膊。因此,他在街上兜了一圈以後,迴到了盧佛宮。


    他走進自己的練劍室裏,坐在一張大扶手椅上,他氣得發抖,很想找個好借口來發泄一下。


    莫吉隆在同國王的高大獵狗那喀索斯[注]玩耍。


    凱呂斯兩手支著雙頰,蹲在一個坐墊上,望著亨利。


    國王對他說道:“他們得手了,他們得手了。他們的陰謀進行得很順利;他們有時是猛虎,有時是毒蛇,他們不跳躍的時候,他們就爬行。”


    凱呂斯說道:“陛下,在一個王國裏,難道不是永遠有陰謀活動的嗎?您想一想,那些王子王孫,國王的兄弟和表兄弟們,他們不搞陰謀,又能幹什麽呢?”


    “老實說,凱呂斯,你的這些謬論和你的浮腫的臉,給我的印象是,你在政治上的能力同聖洛朗集市上演出的小醜吉兒[注]差不多:一竅不通。”


    凱呂斯在坐墊上將身子一轉,大為不敬地把背對著國王。


    亨利又說:“莫吉隆,你說,我的話對不對?難道你們就必須用些廢話和陳詞濫調來哄騙我,仿佛我是一個平凡的國王,胸無大誌似的?”


    莫吉隆向來在任何事情上都同意凱呂斯的意見,他說道:“陛下,如果你不是一個平凡的國王,就請您用行動來證明您是一位偉大的君主吧。見鬼!那喀索斯是一頭好狗,是一隻善良的言生,可是如果有人扯它的耳朵,它就咆哮起來,有人踏在它的腳爪上,它也會咬人。”


    亨利說道:“好呀!另一個人又把我比作一條狗。”


    莫吉隆說道:“聖上,您錯了,我是把那喀索斯放在陛下之上,因為那喀索斯還懂得自衛,而聖上不懂。”


    說完,他也把背對著亨利。


    國王說道:“好呀,我現在成了孤家寡人了。好極了,繼續這麽幹吧,我的好朋友們,人家說我為了你們浪費了國家的資財,拋棄我吧,侮辱我吧,大家一起來扼死我吧;老實說,我的周圍都是些劊子手。阿!希科!我的可憐的希科,你在哪裏啊?”


    凱呂斯說道:“好呀!現在就剩下這一著了,他在喊希科呢。”


    莫吉隆說道:“這有什麽奇怪的?”


    接著這個傲慢的家夥就喃喃地說出一句拉丁諺語,譯成法語就是:“從其交友,知其為人”。


    亨利緊皺眉頭,從他的黑色大眼睛裏噴射出一道可怕的氣惱光芒,這一次,射到這些冒失的寵臣身上的,的確是國王的富有威嚴的目光。


    可是他大概是被這沒有行動的發怒累得精疲力竭了,他倒在一張椅子上,用手去撫摸狗筐裏一隻小狗的耳朵。


    這時候,候見廳裏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埃佩農大踏步走了進來,頭上的小帽和身上的鬥篷都不見了,緊身短上衣也被撕得粉碎。


    凱呂斯和莫吉隆迴過頭來,那喀索斯衝上前去,汪汪亂吠,仿佛它對國王的臣子隻認衣衫不認人似的。


    亨利驚叫:“天主耶穌!發生了什麽事?”


    埃佩農說道:“陛下,請看看我,您就能看到人家是怎樣對待聖上的朋友的了。”


    國王問道:“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天哪!就是您的老百姓,或者應當說是安茹公爵的老百姓,他們大喊:神聖聯盟萬歲!彌撒萬歲!吉茲萬歲!弗朗索瓦萬歲!所有的人都萬歲,就是沒有喊國王萬歲。”


    “你對老百姓做了什麽對不起他們的事,他們才把你弄成這樣子?”


    “我?什麽事也沒有做。一個人能對老百姓幹什麽?他們認出我是陛下的朋友,這就夠了。”


    “熊貝格呢?”


    “什麽,熊貝格?”


    “熊貝格沒來幫你嗎?他沒有保護你嗎?”


    “呸!他自己的事情也夠他受的了。”


    “怎麽迴事?”


    “是這樣的,他揭下了一個女人的頭巾,女人的丈夫是個洗染商,他帶來五六條大漢,熊貝格就遭了難,我逃迴來了。”


    國王喊道:“我的天!你把可憐的熊貝格留在哪裏了?”亨利邊說邊站起來。“我親自去救他,”說到這裏亨利注視著莫吉隆和凱呂斯,“也許人家可以說我的朋友在危難時拋棄我,但是人家決不能說我在危難時拋棄我的朋友。”


    亨利背後傳過來一個聲音說:“謝謝陛下,謝謝,我已經迴來了,天主懲罰了我[注],我自己逃出來了,雖然不是沒有困難。”


    三個嬖幸一齊喊道:“啊!熊貝格!那是熊貝格的口音!見鬼,你在哪裏?”


    那個聲音又說:“見鬼!我就在這裏,你們看得很清楚。”


    這時候,從房間幽暗的深處走出來一個幽靈模樣的怪物。


    國王喊道:“熊貝格!你從哪裏來?你從哪兒走出來的?為什麽你變成這個顏色?”


    事實上熊貝格從頭到腳,連人帶衣服,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都染成了湛藍湛藍色。


    他喊道:“真見鬼[注]!這班混蛋!我現在知道為什麽老百姓都跟在我後麵瞧我了。”


    亨利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如果你變成黃色,還可以解釋為害怕的關係,可是卻是藍色!”


    “事實是這班混蛋把我浸入缸裏,我還以為那是一個水缸,誰知卻是一個藍染缸。”


    凱呂斯哈哈大笑說道:“見鬼,他們惡作劇自己卻吃了大虧了。靛藍染料非常值錢,你這一身起碼給他們帶走了二十個埃居的染料。”


    “不要幸災樂禍了,我真希望你也碰上這種事。”


    莫吉隆問道:“你沒有捅他們?”


    “我所知道的是,我的匕首捅進了一個肉做的刀鞘裏,一直進到刀柄,我就讓它留在裏麵了。我在一霎眼間被他們抓住,抬起來,浸到缸裏,幾乎淹死。”


    “你怎麽逃脫他們的魔掌的?”


    “我有足夠的勇氣來幹了一件卑鄙的事,陛下。”


    “你做了什麽事?”


    “我喊了一句口號:神聖聯盟萬歲!”


    埃佩農說道:“跟我一樣;不過他們還強迫我加喊一句:安茹公爵萬歲!”


    熊貝格咬牙切齒地說:“我也喊過這句口號,不過事情不止這些。”


    國王說道:“怎麽,可憐的熊貝格,他們還強迫你喊別的口號嗎?”


    “不,他們沒有叫我喊別的口號,感謝天主!我喊了這些已經足夠了,可是當我喊安茹公爵萬歲的時候……”


    “怎麽樣?”


    “你猜,誰從那裏經過?”


    “我怎麽猜得著?”


    “比西,親王的該死的比西,他在等著我喊他的主人萬歲的口號。”


    凱呂斯說道:“事實上他根本沒有弄清是怎麽迴事。”


    “唉!要看清當時發生什麽事倒也困難,我當時脖子上擱著匕首,人在染缸裏。”


    莫吉隆說道:“怎麽?他沒有過來幫助你?這是貴族間應盡的義務。”


    “他嗎,他好像在想別的事情,他急急忙忙地走著,好像腳不沾地,隻差一雙翅膀就要飛了。”


    莫吉隆說道:“而且,他也許沒有認出你?”


    “什麽話!”


    “你那時已經染成藍色了嗎?”


    熊貝格說道:“你說得對,已經染上了。”


    亨利說道:“這就難怪他了,因為,說實話,我的可憐的熊貝格,我剛才也認不出你。


    熊貝格說道:“不管怎樣,總有一天我不在染缸裏,我們會在貝殼街角上會見的。”他在這方麵倒不像一個德國人。


    埃佩農說道:“我恨的不是仆人,而是主人;我不同比西打交道,我要同安茹公爵算帳。”


    熊貝格大聲說:“對了,對了,安茹公爵的意圖是:先讓我們大大地出醜,然後用匕首把我們宰掉。”


    凱呂斯和莫吉隆一齊說:“街上到處都在歌頌安茹公爵,您也聽到了,陛下。”


    埃佩農也對國王說:“事實上目前統治巴黎的是他,而不是聖上;陛下不信隻要走出去一看,就會知道人們對您的態度了。”


    亨利用威脅的口吻低聲說:“啊!我的弟弟!我的弟弟!”


    熊貝格說道:“陛下總是說:‘啊!我的弟弟!我的弟弟!’我看還要說好多次,而永遠不會采取措施來對付這位禦弟。我不得不告訴陛下,這位禦弟正在帶頭造反,我認為這是十分清楚的事。”


    亨利大聲說:“見鬼!剛才埃佩農進來的時候,我對他們說的就是這件事,而他們隻聳聳肩膀,把背對著我。”


    莫吉隆說道:“陛下,我們剛才聳肩膀和把背對著您,倒不是因為您說有人要造反,而且因為我們看不出陛下有意要粉碎這個陰謀。”


    凱呂斯接下去說:“現在,我們轉過身來對聖上說,陛下,救救我們吧,或者可以說,救救您自己吧,因為我們一倒,陛下就完了。明天,吉茲先生要進盧佛宮,他要請求陛下任命他為神聖聯盟的領導人;明天,您會按照您答應的那樣給他下委任令,安茹公爵一旦當了聯盟的領導人,就掌握了十萬被昨晚的狂歡弄得頭腦發熱的巴黎人,安茹公爵就能玩弄陛下於股掌之上了。”


    亨利說道:“啊!啊!如果我采取果斷的措施,你們是否準備支持我?”


    四個年輕人齊聲迴答:“當然,陛下。”


    埃佩農說道:“不過還請陛下給我一段時間,讓我換一頂帽子,一件鬥篷和一件緊身短上衣。”


    “到我的藏衣室裏去吧,埃佩農,我的仆人都能拿給你,我們的身材差不多。”


    “我還要請陛下給我時間去洗一個澡。”


    “到我的浴室裏去,熊貝格,我的浴室仆役會伺候你的。”


    熊貝格說道:“這麽說,陛下,我們受的侮辱有希望報複了?”


    亨利伸出手來示意大家不要作聲,他低垂腦袋,似乎正在沉思。


    過了一會兒,又說:


    “凱呂斯,你去打聽一下安茹先生是否迴到了盧佛宮。”


    凱呂斯走了出去。埃佩農和熊貝格同別的人一起焦急地等待凱呂斯的迴音;危險迫在眼前,他們的熱情都燃燒起來了。看一個水手是否頑強,不是在暴風雨中,而要在風平浪靜的時候。


    莫吉隆問道:“陛下是否已下定了決心?”


    國王迴答:“你們等著瞧吧。”


    凱呂斯迴來了。


    他說道:“公爵先生還沒有迴來。”


    國王答道:“很好。埃佩農,你去換衣服;熊貝格,你去洗掉顏色;凱呂斯,同你莫吉隆,你們到院子裏用心放哨,到我的弟弟迴來為止。”


    凱呂斯問道:“他什麽時候迴來?”


    “他一迴來,你立刻命令把所有的門都關閉。去吧。”


    凱呂斯說道:“好極了,陛下。”


    埃佩農說道:“陛下,我過十分鍾就迴來。”


    “至於我,陛下,我說不準迴來的時間,要看顏料的質地而定。”


    國王迴答:“我隻要對你說:盡可能快點來。”


    莫吉隆問道:“那麽陛下就一個人留在這裏了?”


    “不,莫吉隆,天主與我同在,我要向天主祈求他保佑我們的事業。”


    凱呂斯說道:“祈求天主吧,聖上,因為我相信公爵已經同魔鬼商量好,要在今世和來世都使我們遭受懲罰。”


    莫吉隆說道:“阿門!”


    要放哨的兩個年輕人從一扇門走了出去。要換衣服的兩個人從另一扇門走了出去。


    剩下國王一個人,他走過去,在祈禱凳上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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