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成仆人的尼古拉大衛律師,騎著馬走向泰羅廣場,住進廣場的頭等旅館,就是“十字架天鵝旅館”。


    希科注視律師走進飯店,他又觀察了一會兒,確信律師已經找到客房,不會再出來。便問修士:


    “我們住進‘十字架天鵝旅館’,你有意見嗎?”


    修士迴答說:“半點也沒有。”


    “那你進去,訂一間僻靜點兒的客房,說你在等你兄弟到來。你就在大門口等我,我去城裏轉轉,天黑了才迴來。你要像哨兵似的在門口等候我,在這期間,你要摸清店內結構情況,我迴來時,你引我進屋,不要讓我碰到我不願見的人。懂嗎?”


    戈蘭弗洛應道。“全明白了。”


    “要挑一間寬敞、亮堂的客房,進出要方便,最好在剛才進去的那人隔壁,還要有靠街的窗戶,以便我看得見進出的人。無論如何不要說出我的名字。可以答應給廚師一大筆金錢。”


    戈蘭弗洛果然幹得很出色。夜幕降臨時,他已訂好臥房。天齊黑以後,他去大門口,手把著手,領希科到那間事前商議好的房間。修士盡管天生愚蠢,但也具有一般教士的狡黠,他指給希科看這間房雖然同尼古拉大衛的那間不在同一個樓梯的平台上,但卻緊挨著,中間隻隔一道木板和石灰砌的牆,很容易打穿。


    希科全神貫注地聽著,真可謂說者有意,聽者有心,一個滔滔不絕,一個心花怒放。


    修士說畢,希科接著說:“你幹得不錯,應該重賞,今天晚餐請你喝塞雷斯酒。媽的!一定請你喝,否則我就不夠交情。”


    戈蘭弗洛說道:“這種酒我還沒喝醉過;喝醉了一定很愜意。”


    希科進了房間說:“我擔保,再過兩個鍾頭你就知道了。”


    希科讓人去叫店老板。


    讀者也許會覺得故事的敘述者老是跟著他的主人公們,從東家旅館到西家旅館。他的迴答是,這不該怪他,因為他的主人公們有的為了滿足他們情婦的意願,有的為了逃避國王的憤怒,不得不南來北往,東奔西走。而且,故事既不是發生在古代,古代由於人們親密無間,殷勤好客,旅行者可以不住客棧;也不是發生在現代,現代的客棧已經變成飲宴的處所。所以筆者不得不多多描寫這些小旅館,因為書中的一些重要場麵都發生在這裏。再說,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我們西方國家這種旅行者常來常往的歇腳之地,有三種形式:客棧、旅館和小酒店。請注意我們並沒有提到有許多舒服設備的浴室,這些浴室從羅馬皇帝傳給巴黎的國王,而且增設了從古代學來的許多世俗娛樂設備,在今天並沒有相類似的機構可以代替。


    然而,國王亨利三世掌權的時候,這類浴室仍然被限製在首都的城牆之內。而外省就隻有旅館、客棧和小酒店。


    下麵的故事就發生在旅館裏。


    從店老板的態度就能感到這是一個外省的旅店。希科派人來叫他時,店老板讓希科耐心一點,等他和一個先到的客人談完話再說。


    希科猜到這客人準是尼古拉大衛律師。


    希科自問:“他們會談些什麽呢?”


    “您以為店老板和您的那個人在搞什麽秘密勾當嗎?”


    “當然!你看得很清楚,剛才我們進來時遇見的那個滿臉傲氣的人,準是店老板……”


    修士說道:“就是他。”


    “他居然願意和一個穿仆人服裝的人談話。”


    戈蘭弗洛說道:“啊!我看他已經換了衣服,穿上了律師製服。”


    希科說道:“那就更加可以證明;店老板和他是一夥的。”


    戈蘭弗洛問道:“要不要我去叫老板娘懺悔,用這個方法來探聽一下?”


    希科說道:“不用了,我倒想叫你出去轉一圈。”


    戈蘭弗洛說道:“啊!那晚飯呢?”


    “你出去以後,我就讓人準備,這是一個埃居,讓你拿去開心一下吧。”


    戈蘭弗洛感激地接過錢。


    修士在旅行期間,常在黃昏時分外出走走,他喜歡這種散步,在巴黎的時候,他利用募捐之便,時常溜出修道院,在外麵東遊西蕩。離開修道院以後,這種漫步對他來說就更寶貴了。現在,戈蘭弗洛渾身上下吸著自由的空氣,修道院在他的記憶裏隻是一座監獄了。


    於是,他裝好錢,卷起袍子塞在腰上,走了出去。


    戈蘭弗洛剛出門,希科立刻拿一把螺旋鑽,在隔板牆齊眉的地方鑽了個洞孔。


    這個洞孔有吹管那麽大小,但由於隔板太厚,希科不能清楚地看見房間的每一部分。不過,把耳朵貼在洞上,能相當清楚地聽到隔壁的談話聲。


    然而,隔壁談活的人坐的位子,正好讓希科看得見正在交談的店老板和尼古拉大衛。


    希科漏掉了幾句話,不過他所聽到的,足以證實大衛拚命炫耀自己對國王的忠心,甚至談到德莫爾維利耶先生[注]交給他的使命。


    他一麵說著,店老板恭恭敬敬地聽著,但表情漠然,不太搭腔。希科甚至發現,每一次老板提到國王,他的目光和語調都帶著明顯的揶揄。


    希科說道:“啊!這位老板說不定是個聯盟盟員?見鬼!我很快就可以證實這一點。”


    隔壁屋裏的談話沒什麽重要內容,希科就單等店老板的來訪了。


    門終於開了。


    店老板拿著便帽走進來,他還是一臉嘲弄人的表情,這神情剛才曾給希科很深的印象。


    希科對他說道:“請坐,親愛的先生,先讓我把事情告訴你,然後我們再商量個解決的辦法。”


    店老板似乎並不樂意聽到這個開場白,他搖搖頭表示他想站著。


    希科說道:“隨您的便,親愛的先生。”


    店主作了個手勢,表示他坐不坐,無需誰的許可。


    希科接著說道:“您看見我和一個修士在一起。”


    店主答道:“對,先生。”


    “小聲點!千萬別聲張……這位修士被放逐了。”


    店主說道:“好嗬!那他是個隱藏的胡格諾教徒嗎?”


    希科作出一臉被冒犯的神情,厭惡地說:


    “胡格諾教徒,誰說他是胡格諾教徒?他是我親戚,我親戚裏沒有胡格諾教徒。好吧,朋友,您說這樣荒謬的話要臉紅的。”


    店主又說:“啊!先生,我看他也不是。”


    “我的家族裏從沒有胡格諾教徒!大老板。相反,這位修土是胡格諾派不共戴天的死敵,他就是因為反對胡格諾派,得罪了亨利三世陛下,您知道,國王是庇護胡格諾派的。”


    看樣子,店主開始關注戈蘭弗洛的不幸遭遇。


    他說道:“小聲點。”把一手指頭湊近嘴唇。


    希科問道:“怎麽!小聲點,八成您這兒有國王的親信?”


    店主點了點頭說:“我擔心隔壁的那位……”


    希科接過話頭說:“被放逐的人處處都受到威脅,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你們去哪兒?”


    “我們有一個朋友是旅店老板,名叫拉於裏埃爾,他給了我們兩三個地址。”


    “拉於裏埃爾!你們認識拉於裏埃爾?”


    “輕點!千萬別說出去,我們是在聖巴托羅繆節之夜結識他的。”


    店主說道:“我看出你們是正經人,我也認識拉於裏埃爾,當初我買下這個旅館的時候,為了證明我們的友誼,曾想用他的招牌:吉星旅店。但是,這個旅館已經以‘十字架天鵝旅館’而聞名,我擔心換了招牌會賠本,就沒有改。唉,先生,您說您的親戚……


    “他冒冒失失地去作反對胡格諾派的演講,取得了巨大成功,也暴露了他的思想狀況。十分虔誠的陛下因此大為惱火,派人到處追捕他,要把他關起來。”


    老板聽了後用顯然十分關切的語調問道:“後來呢?”


    希科說:“後來,我帶他逃出巴黎。”


    “您做得對,可憐的好心人!”


    “吉茲先生托我保護他。”


    “是偉大的亨利德吉茲嗎?”


    “就是聖人亨利。”


    “您說得對,是聖人亨利。”


    “但我擔心要發生內戰。”


    店主說道:“既然您是德吉茲先生的朋友,您準知道這個?”老板用手打了個共濟會會員的暗號,這是聯盟盟員互相認識的表示。


    在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裏過的那一夜,希科不單記住了這個暗號,而且知道如何迴答,因為人們當他的麵重複了無數次。於是他說:


    “那麽您也應該知道這個?”他也打了個暗號。


    店老板見了,完全信任了希科,說道:“好,這兒就是您的家,我的屋子也是您的屋子,您把我當作朋友,我把您當兄弟,如果您手頭緊……”


    希科從口袋裏掏出錢袋,那錢雖然動用過了,看上去依舊是鼓鼓囊囊,數目可觀。


    看到這樣圓圓鼓鼓的一個錢袋總是使人開心的,即使對於一個想慷慨解囊而得知您不需要錢的大方人,也不例外。因為這樣他既得了名聲,又不必真的掏腰包。


    店主說道:“好。”


    希科又說:“為使您進一步寬心,我告訴您,我們旅行是為了傳播信仰,費用由神聖聯盟的司庫支付。請您給我們介紹一個安全的旅館。”


    店主說道:“見鬼,我敢說你們在這兒比哪兒都安全。”


    “但是,您剛才說起過一個住在隔壁的人。”


    “是說過,不過我要他規規矩矩,他要是有一點間諜行為讓我看見,我貝努耶就讓他滾蛋。”


    希科問道:“您的大名是貝努耶?”


    “這是小名,先生,你們京城裏不一定知道,可外省的信徒都熟悉,我感到非常自豪。隻要您說一句話,我就把他捧出去。”


    希科說道:“何必這樣?就讓他呆在這兒,讓敵人呆在身邊更好,至少可以監視他們。”


    貝努耶欽佩的說道:“您說得在理。”


    加斯科尼人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繼續說道:“可是,您有什麽憑據說這人是我們的敵人呢?我說我們的敵人,是因為咱們是兄弟。”


    店主說道:“噢!當然啊,有憑據……”


    “什麽?”


    “他到這兒時一身仆人打扮,後來又換上律師製眼,但他化裝得並不像,我看見扔在椅子上的大衣下麵露了一柄長劍的劍端。而且他跟我說起國王模樣兒不像別人的那樣,最後他還承認他負有德莫爾維利耶先生的使命,您知道,此人是那個暴君的大臣。”


    “我管那人叫希律王。”


    “還叫他薩達那帕洛斯。”


    “好極了!”


    店主說道:“啊!我看咱們很投機呀。”


    希科說:“當然!我就住下了。”


    “我認為當然應該這樣。”


    “不過一句話也別談到我親戚的事。”


    “當然!”


    “也別提到我。”


    “您把我當成什麽人了?小聲點,有人來了。”


    戈蘭弗洛出現在門口。


    店主叫起來:“噢!就是他,可敬的人!”


    說著他走近修士,打了個聯盟會員的暗號。


    這一下使戈蘭弗洛驚恐不已。


    希科說道:“修士,迴他一個,他全知道了,他也是盟員。”


    戈蘭弗洛說道:“他也是?是什麽?”


    貝努耶壓低聲音說:“神聖聯盟的盟員。”


    “您看都是自家人,您可以迴他一個了,迴吧。”


    戈蘭弗洛打了個暗號,店老板喜不自勝。


    戈蘭弗洛很快岔開了話題:“不是說好給我塞雷斯酒嗎?”


    “我酒窖有塞雷斯酒,馬拉加酒和阿利坎特酒,所有的酒都隨您喝,兄弟。”


    戈蘭弗洛瞧瞧店主,看看希科,最後仰望天空,他還蒙在鼓裏,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顯然,以他修士的卑微地位,他認為自己遠不配得到這樣的福份。


    戈蘭弗洛狂飲了三天:第一天喝塞雷斯酒,第二天喝馬拉加酒,第三天喝阿利坎特酒。不過,品評之下,他還是覺得勃艮第的酒最夠味,於是他又喝起尚貝丹酒。


    整整四天,戈蘭弗洛品嚐著各種葡萄酒,希科卻足不出戶,日夜監視著尼古拉大衛律師。


    店主見希科閉門不出,以為他害怕那個所謂保皇分子,因此他變著法子找那人的茬,想把他趕走。


    但一直沒有奏效,至少外表上是如此。尼古拉。大衛已和彼埃爾德龔達約好在“十字架天鵝旅館”會麵,他不願離開他的臨時住所,擔心和德吉茲兄弟的使者碰不上頭。因此,當著店主的麵,他對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事實上老板一離開他的屋子,希科便從牆洞裏看見有趣的一幕,尼古拉大衛獨自一人大發脾氣,暴跳如雷。


    住進旅館的第二天,尼古拉大衛就發覺老板對他不大友好,老板離開屋子的時候,他忍不住在老板背後揮了揮拳頭,漏出一句話:


    “再過五六天,傻瓜,我就跟你算帳。”


    希科深知其中奧妙,他斷定尼古拉大衛在拿到教皇特使的複信之前,決不會離開旅館。


    盡管希科一再堅決反對,店老板還是通知了尼古拉大衛,他的房間要另派用場,因此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他住進旅館的第七天,他居然大病不起。


    店老板趁他還能走,一口咬定讓他搬走。律師請求延遲到明天,斷言過一天他的病肯定會好轉。可到了第二天,他的病卻加重了。


    這一迴,店主來向他的朋友報告這個消息。


    他搓著手說道:“那個保皇分子、希律工的朋友要受海軍大元帥的檢閱了。咚鏘咚鏘咚咚鏘。”


    “受海軍大元帥的檢閱”是聯盟會員的切口,意即到陰間去。


    希科說道:“嗬!您認為他要死了?”


    “親愛的兄弟,他發著可怕的高燒,熱度嚇人,而且不斷升高,他在床上打滾,餓得像隻狼,他要扼死我,還要打我的仆人,連醫生都束手無策。”


    希科沉吟片刻,問道:


    “您看見他了?”


    “當然,我不是說過他要扼死我嗎?”


    “他什麽樣子?”


    “臉色蒼白,騷動不安,萎靡不振,著了魔似的叫喊。”


    “喊些什麽?”


    “保衛國王,有人要害他。”


    “這混蛋!”


    “無賴!他時不時還說,他在等一個從阿維尼翁來的人,死前一定要見到這個人。”


    希科說道:“您看,啊!他提到阿維尼翁。”


    “他每分鍾都提到。”


    希科的口頭禪不禁脫口而出:“他媽的!”


    店主又說道:“您說,他要是死了,多怪。”


    希科說道:“是很怪,不過我不想他在阿維尼翁來人到達之前咽氣。”


    “這是為啥?他早點歸天,我們也早些省事。”


    “對。可我不想恨人恨到要他的命和靈魂,而且那個從阿維尼翁來的人是來聽他懺悔的。”


    “唉!他誰也不等,您看他是發燒發糊塗了,產生了幻覺。”


    希科說道:“唔!誰知道呢?”


    店主駁了他一句:“啊!您呀,您真是個天主教的老好人。”


    “《聖經》上說要以德報怨嘛。”


    店主心中讚歎不已,走了出去。


    戈蘭弗洛倒是能把這些操心事置之度外,他眼看著發胖了,八天過後,通向他臥房的樓梯被他踩得吱吱響,樓梯扶手和牆壁也把他卡得緊緊的,一天晚上他不得不驚恐地告訴希科樓梯變窄了。而且,什麽大衛,神聖聯盟,宗教的可悲處境,他概不關心,他隻是變著法兒地吃,把各種勃艮第的酒,同他要的各式美味佳肴調配起來吃。每迴他進進出出,店老板都甚為驚訝地說:


    “真想不到這位口若懸河的演說家竟是位能吃會喝的胖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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