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高坐在榮慶堂上,身邊依舊珠環翠繞。


    “璉兒你可惡!”賈母嗔怒,“鳳哥,你更可惡。他平素是個沒孝心的,我不管他,你每常到我跟前來盡孝,我瞧著的確是個好的,怎麽一出了大門就不想迴來了,還要讓我們三催四請的,你往常那些孝心難道是假的不成?”


    王熙鳳笑著上前,“哎呦呦,老祖宗冤枉我了,我在清虛觀裏一時半刻的都沒忘了替您老祈福消災呢。平兒,快把我抄寫的《陰鷙文》拿給老祖宗瞧瞧。”


    賈母變怒為喜,打趣道:“如今你也能寫一筆好字了不成?”


    王熙鳳笑道:“好不好的不在字上,在我的孝心,老祖宗快瞧瞧。”


    賈母果真從平兒手裏接過了一遝紙,看過之後就笑著分給眾人看,“你們快瞧瞧她寫的這些墨團子,難為她還能寫這麽多張,隻是我卻一個字都認不得,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比泥鰍爬的還不如呢。”


    大家哄笑。


    王熙鳳笑的更歡,“這都是人家的孝心,老祖宗不說賞賜幾個反倒打趣起來,真個讓人傷心。”


    賈母笑聲更大,伸出指頭虛空裏指了幾下,“我便說,我這裏哪一日都少不了你,有了你我還能笑幾迴,用飯都多吃半碗呢。”


    王熙鳳笑道:“老祖宗既這麽說,往後我每日都來,隻怕老太太還嫌我聒噪呢。”


    賈母道:“你閑了來替我老人家解悶也就是了,平常還是幫著二太太管家吧,二太太也有了年紀,她精力不濟每常不能顧全,你膽大心細,正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可不許你圖受用推三推四的。”


    王熙鳳臉上笑容不減,隻是卻拿眼睛看向賈璉。


    賈璉被賈母忽視良久了,聞言就笑著插話道:“孫兒有事要單獨稟告老太太,事關家族大計,老太太可願意聽?”


    賈母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下死眼把賈璉瞅了一會兒,見賈璉並無心虛退避之狀就道:“你們都下去吧。”


    “是。”遂,大太太二太太領著李紈迎春等小姐仆婢們依次退出。


    不過片刻,榮慶堂裏隻剩下賈璉、王熙鳳、賈母和賴鴛鴦。


    賈璉見賴鴛鴦站著不動,便笑道:“勞煩姐姐出去逛逛?”


    賈母道:“她不用出去,我身邊離不得她。”


    賈璉笑了笑,“老太太定然是惱了我了。”


    賈母哼了一聲,“鳳丫頭都是被你帶壞的!”


    “老太太這話從哪裏來?”賈璉佯裝不解。


    “我隻問你,為何推了二太太讓你們小兩口管家的事情?你自己推了也就罷了,再不濟外院還有幾個能幹的老家人,少你一個也不至於就天塌地陷了。可你怎麽也替鳳丫頭推了,往常她跟在二太太身邊查漏補缺不是很好嗎?”


    “老太太既然問了,孫兒也和您說幾句敞亮話,還請老太太不要生氣。若是覺得孫兒的話大逆不道,您隻當沒有聽見也就是了。”


    “你說吧,我看你能說出什麽來。”賈母冷哼。


    “老太太,我父親才是這榮國府的襲爵人吧。”


    賈母登時眯起了一雙老眼,卻沒急著吱聲。


    “論理管家的該是大太太。”


    賈母淡淡道:“大太太嫁進來的那年不是沒讓她管過,可她小門小戶出身哪裏管得好,這才請了二太太接手,二太太是個識大體的,她幾番推辭都是我硬讓她管的,你們若要怨就怨我!”


    賈璉笑道:“二太太管家終究名不正言不順,下頭的管事仆婦們時常不知聽誰的,如此便分成了二房一派,大房一派,還有您的榮慶堂也自成一派,如此三駕馬車向三個方向行駛,老太太以為咱們榮國府長此以往下去會如何?”


    不等賈母說話賈璉接著道:“不外乎是一種結果,上頭主子打架,下頭的人鑽空子,偷拿偷取肥了自己的腰包。”


    賴鴛鴦猛的瞪向賈璉。


    賈璉混不在意,繼續笑著道:“常言道千裏之堤毀於蟻穴,何況碩鼠呢。這便是孫兒的薄知淺見,老太太聽聽也就罷了。”


    賴鴛鴦冷冷的開口道:“想來二爺是拿住什麽人了?”


    賈璉笑道:“不曾拿住什麽人。”


    “哦,原來是全憑您自己的揣測啊。奴婢這裏也有句話說給二爺聽,那便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熙鳳冷笑道:“鴛鴦姑娘真是好大的氣性。隻是老祖宗屋裏的阿貓阿狗都是比我們尊貴的,我們做小輩的還能說什麽呢,隻得聽著罷了。”


    “鴛鴦,你出去。”


    賴鴛鴦急忙跪下道:“老太太,奴婢從十歲上就進來服侍您,奴婢待您的心隻有忠誠,奴婢的家人們也是一樣的,絕不是璉二爺口裏說的什麽碩鼠。”


    賈璉笑道:“我何曾特特指出是哪一個哪一家呢,鴛鴦姐姐多心了。”


    賴鴛鴦臉上一白,還想自辨,卻被賈母嗬斥了出去。


    “老太太,我的這些話很誅心,能不泄露還是不要泄露出去了吧。”


    “這不用你說,鴛鴦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孩子。”


    賴鴛鴦雙拳緊握,迴應了一聲“是”,垂頭退了出去。


    賈母似笑非笑的睨著賈璉,“璉兒,你狠敢。”


    賈璉笑道:“無非仗著老太太眼光長遠,識大體顧大局,不是那等隻為了一己私心而置子孫後代於不顧的普通老婦人罷了。”


    賈母,史老太太,她是正經侯府嫡女,生長在四王八公最輝煌的年月,其眼光見識絕對不是一味隻知高樂的蠢婦。這從太子被廢之後,教養元春送入宮中走外戚的路子就可見一斑。


    如果沒有元春入宮,後被封為賢德妃,延續賈府榮華十幾年,賈府早已敗落。


    在這個時期,賈母仍舊有扶助賈府繼續青雲直上的心,所以才有今日他和賈母單刀直入式的對話。


    此時賈母看賈璉的目光變得溫和欣慰,唇角有了幾分笑意,“你能想到這些就狠是不錯,你出息了,我冷眼看了這些年,也隻有一個你跑來我跟前和我說這些心底話。不像你的父親,假做成了真,一味隻知吃酒睡覺,他心裏還要怨我偏心你二叔,偏偏的他又不肯說出口,隻好自己憋在心裏難受,我隻冷眼看著並不排解,你知為何?”


    賈璉笑道:“父親自己把自己困在了黑油大門裏,他心裏認定了,別人說什麽都是不管用的。”


    賈母眼中淚光一閃,招手道:“璉兒你過來,和祖母坐在一起,咱們祖孫好生說話。”


    “是。”賈璉恭敬順從。


    “鳳丫頭,你也下去。”


    “是,老祖宗。”


    此時,偌大榮慶堂隻有賈璉和賈母二人,說起話來就更直接了。


    “我不曾想到,竟是你看的最明白,真的是出息了。我坐在這裏,看的比你更明白些,咱們府上人口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注1]。”


    賈母深吸了一口氣又接著道:“我有心想做些什麽卻是有心無力,祖母頭上雖頂著個一品誥命的銜兒卻終究是個內宅婦人,我管得了內宅也管不嚴外宅,咱們府上不能亂,你懂嗎?”


    怕賈璉仍舊不能明白深意,又道:“咱們府上的奴仆多是家生子,你處置了一個就有一窩子跳出來,懂嗎?你們賈氏兒郎,並沒有一個能真正壓服他們的。當年榮禧堂的你父親可以,如今黑油大門裏的你父親就是個一戳就倒的草包。要徐徐圖之,懂嗎?”


    賈母又道:“實話告訴你,我之所以一力扶持二太太管家,那也是因為二太太身後站著京營節度使王子騰,我為你求娶鳳丫頭也是這個道理,這下你總該明白了吧,我要借王子騰的勢來穩住府中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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