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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薇哭完,天已經黑透了,她隻能再次上樓。


    但站在802的門外時,她才發現周家的門鎖得嚴嚴實實,她敲了門沒人應,心知徐幼瑩這是把自己鎖在外麵了。


    很清晰地能聽見客廳裏電視機和人走動的聲音,卻沒人給自己開門,魚薇沒有辦法,隻能緊挨著防盜門,默默坐下。


    水泥地冰冷冷的,樓道裏一片漆黑,她安安靜靜地倚著門坐在黑暗裏,雙臂環住膝蓋,一動不動,像是要盡全力把自己跟黑暗融為一體,好像忘了自己,就不會再有那種無處可歸的感覺。


    那感覺不太好,好像全世界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就那樣靜靜坐了四、五個小時,將近十一點的時候,周家的門終於被打開了。


    暈黃色的燈光布滿讓人喘不過氣的黑色觸角,讓黑暗的地方更暗,亮起的地方讓人觸目的黃。


    她全身埋在黑暗裏久了,這會兒被光一照,亮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周國慶開的門,他站在門後,臉上毫無表情地盯著地上的魚薇,他開門的動靜很輕,跟徐幼瑩不一樣,甚至連樓道裏的聲控燈都沒亮。


    魚薇全身被光映成橘黃色,此時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她默默站起身,打了打身上的灰,她可以跟徐幼瑩頂嘴、打架,但對周國慶,隻剩下渾身發寒的恐懼。


    小姨夫一如既往一句話沒說,魚薇飛快地閃進門裏,直接跑進自己的房間。


    還好,魚娜坐在燈前,正在寫作業,看見姐姐迴來,立馬擱下筆走過來,緊緊抱住魚薇。


    一夜無眠。


    隔壁房裏的徐幼瑩鬧了一夜,對著丈夫又吼又叫,哭著喊著說自己受了欺負,問周國慶還是不是個男人,又說魚薇這麽小就被步霄包養了,讓小姨夫去找步霄問個清楚,自己到底哪裏占了步家的便宜。


    最後房裏傳來巨大的摔碎東西的聲音,徐幼瑩尖叫了一下,此後再無人聲。


    第二天,魚薇很早就把妹妹搖醒,收拾東西,數了下包裏買完手機還剩下的錢,零零碎碎,東拚西湊也就隻剩30多塊錢,她趁著徐幼瑩還沒起,趕緊帶著魚娜出了門,送妹妹去車站坐車迴學校。


    早飯隨便找了個麵館解決,姐妹倆之間氣氛一直很沉重,魚娜肚子裏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怎麽跟姐姐說,隻能憋著。


    她心裏一直覺得昨天發生的事,都是因為自己問姐姐要手機導致的,讓魚薇受了這麽多苦,所以她現在雖然拿著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心裏也高興不起來,反倒很是愧疚和自責。


    “娜娜,”兩碗麵端上油膩膩的桌子,魚薇在麵條的熱氣之後開口,聲音很溫柔:“以後在學校,能不迴來盡量別迴來,缺什麽就給我打電話,我定期去看你。”


    聽姐姐這麽一說,魚娜憋了太久的眼淚,嘩的一下就流了出來。


    “快吃吧,別放涼了。”魚薇看見妹妹哭,依舊沒什麽動容的神色,很冷靜地催她吃東西。


    魚娜有時候會想,為什麽打從自己有記憶之後,她一直不記得姐姐哭過,此時坐在小小的、髒兮兮的麵館裏,她忽然想起來魚薇跟自己說過“哭又沒有用,哭什麽?”


    那還是媽媽死了之後,魚娜每天晚上抱著姐姐哭時,姐姐說來安慰她的,但現在想起來,魚薇這句話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姐姐肯定背著自己偷偷哭過的,她卻還是這麽不懂事……


    “姐,你……”魚娜吃了幾口麵,忍不住問道:“你跟步叔叔到底……”


    魚薇剛取了筷子,掰開,一雙黑亮的眼睛隱藏在麵條的熱氣之後,倏忽間動了一下,神情在那一瞬間有了一絲的變化,但很快消失無蹤。


    “還能有什麽,步叔叔是多好的人,我算什麽呢。”魚薇說完,把一次性筷子插/進碗裏,翻起麵條,低下頭吃了一口麵。


    魚娜一怔,隨即看見姐姐碗裏的麵,魚娜鼻子又是一酸。


    這家麵館的麵都是麵條在上麵,菜全擱底下,用筷子翻上來才能看見配菜,她這一碗麵底下滿滿當當的肉絲,但魚薇用筷子翻上來的,什麽也沒有……隻有兩根蔫蔫的青菜葉子。


    她難受極了,二話不說把自己的碗挪過去,夾了一半的肉塞進姐姐碗裏。


    ^


    周日這天天氣不錯,溫度也高。


    明晃晃的烈日大有幾分返夏的意味,掛在當頭,步霄和步徽在後院的沙坑裏“過招”,已經打了快一個小時了,幾乎次次都以步徽被摔得沙塵飛揚告終,但十八歲的大男孩別的沒有,就剩渾身用不完的體力,一次次瘋狗似的又撲上去,試圖把四叔絆倒。


    老四嘴裏叼著煙,一雙噙著笑的眼睛被沙子迷得幾乎睜不開,隻覺得白襯衫裏滿是紮人的粗沙,雙臂被兩隻細胳膊抓著,隻見他唇角掛著笑,反方向一撤,突然伸手一搡,步徽又撲進沙子裏了……


    步徽從坑裏坐起來,滿臉滿嘴的沙子,在那兒吐起沙來,終於認輸。


    步霄看他那慫樣兒實在忍不住樂,在他身邊蹲下,低下頭,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揉著黑亮濃密的頭發,從黑發間稀裏嘩啦地往下掉沙子。


    “四叔,你覺得我什麽時候能打過你?”步徽揉了揉粘滿了沙子的睫毛問道。


    “嗯……等你結了婚?”步霄蹲在坑裏,涎著臉笑道,說罷又咂咂嘴,改口道:“嗬,說錯了,看你這猴急的樣兒,娶了媳婦更打不贏我了,天天晚上就累死你。”


    步徽啞著嗓子笑起來,笑聲猥瑣,壓低聲音又在四叔耳邊說了句什麽,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叔侄兩個並肩坐在沙坑邊上,步徽這時問四叔借火。


    “誰讓你學抽煙了,怎麽就不知道學點兒好的呢?”步霄蹙起眉,眯起眼,瞥了他一下。


    步徽眨眨眼睛,得了理:“跟你學的啊。”


    步霄哭笑不得,隻能摸出打火機,點火,給步徽點了一根他自己從褲兜裏摸出來的紅雙喜,估計是這小子背著大嫂偷藏的。


    步徽邊抽煙,腦子裏還邊想著自己什麽時候能打贏四叔,聽四叔說,他從小就跟原來舊家院子裏的一個老陝練武,那是個武功高強的練家子,教過四叔許多功夫,有拳法有棍法,聽上去虛幻得跟武俠小說裏似的。


    他這會兒又想起來這事,問步霄:“四叔,當初教你功夫的那個師父後來去哪兒了?”


    步霄知道侄子腦子裏已經演了一出葉問了,緊眯著眼抽了最後一口煙,撚滅煙頭,站起身,拍拍腿上沙子道:“進去好幾年了。”


    步徽被噎到,還真沒想到會這樣。他也站起來,跟著四叔往步家的後門走,天氣太熱,又打了一個小時的架,滿身沙子,步霄走在侄子前麵,覺得實在紮人,把白襯衫扣子全解開,一把脫掉了上衣,拿在手裏,隻剩下腰帶和黑色西褲。


    步徽跟著效仿,也脫了上衣,兩個人裸著上身朝屋裏走時,步徽又看見四叔背後長長的一道疤。


    聽姚素娟說,這是四叔十四歲的時候跟人茬架時,被人砍了,當時渾身是血被背迴家的,似乎那時,爺爺發了一次大火,爸爸找了人才沒讓四叔進少管所去,打那以後,四叔才算是轉了性,那之前,用姚素娟的話來說“老四從前就是個十足的壞痞子”……


    那件事發生時,步徽太小,所以有記憶以來,他隻能想起四叔改邪歸正之後的樣子,也就隻記得四叔打過一次人,還是自己上小學的時候,被街上混混欺負了、扇了兩個耳光,很多年沒打過架的四叔親自上門找事,二話不說把人腿打折了。


    叔侄兩個朝著屋裏走,結果被姚素娟撞到,罵了他們一通,就把兩個人轟去洗澡了。


    洗完澡,吃過午飯,步霄剛擱下碗站起來,又被步徽鬼鬼祟祟地拉進他房裏,說自己作文不會寫,讓他來指導一下。


    結果進了侄子的房間,坐在書桌前,步霄翹著二郎腿,翻著他的語文書問他什麽作文題目時,步徽先把房門關上,湊上來神秘兮兮地說道:“四叔,其實不是作文……”


    步霄挑挑眉,側過臉看見步徽欲言又止的樣子:“考試又沒及格?”


    “也不是……”步徽麵露麵色。


    “理科的話我可不會,你四叔我以前數學都考三十多分兒。”步霄吊兒郎當地道,老臉也不帶紅的,說完又想起來什麽,唇邊浮起一絲笑意:“我不是給你安排了個同桌麽?你數學不會問魚薇去……”


    他可是看過那小家夥的成績表的,清一色的三位數,兩位數的學科全是百分製,她還沒下過九十五,標準學霸。


    步徽本來還沒想起來,猛一聽四叔這話,想起自己現在跟魚薇坐同桌了,氣不打一處來,嘟囔道:“四叔。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麽非得讓她跟我坐同桌?班上沒有一個爺們兒跟女孩兒同桌的……”


    “就你還爺們兒,胡子才長出來幾天?”步霄拿起語文書拍了一下步徽的後腦勺,背靠在椅子上,輕輕斂了斂雙目:“我讓你跟她坐同桌,治你還是次要,我是想著以後要是有人欺負她了,你就給我上,看見她過得不好了,你就迴來告訴我,把她當親妹妹照顧著,聽見沒?”


    “聽見了……”步徽煩躁地揉了揉微卷的頭發,心想著四叔還真是把那丫頭當自家人了,怎麽處處想著她,一時間竟然還有點“吃醋”。


    “趕緊說吧,你找我到底要幹什麽?”步霄把課本扔迴桌上,坐直。


    步徽下定決心,張口道:“四叔,你能幫我寫份情書嗎?我一哥們兒不會寫,我吹牛說包在我身上了,結果吃飯前憋了一個小時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步霄聽見這話,哭笑不得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步徽滿臉無辜的樣子,不禁有點頭疼,合著他一個大人現在還得幫著一小屁孩兒寫情書?


    問清楚真的不是步徽自己要寫,而是幫人寫後,步霄想想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從桌上拿起鋼筆,輕輕點了點桌子:“把紙拿出來。”


    情書……還真是第一次寫,步霄輕輕歎了口氣,步徽已經把紙遞給他了,為了不幹擾四叔,他還相當識趣地下樓問做飯阿姨要水果,打算端上來給四叔補充腦力。


    步霄看著麵前那張事先準備好的淡粉色信紙,隻覺得筆尖一碰到紙就凝滯住了,怎麽也不得勁兒。


    也是,他一個光棍兒想著誰寫情書呢?


    他像步徽那麽大年紀的時候,屁股根本在凳子上粘不住一分鍾,整天翹課到處玩兒呢,他也從來不是寫情書的那個而是收情書的那個,桌洞裏成天塞著一堆小女孩寫給他的粉色小信封,聞起來還香香的,他是看也不看就那麽擱著,能擱一學期。


    不如就想著,假如自己終於撞見了一個讓他忘也忘不了的人,假如他要提筆寫給她的話。


    步霄拿上信紙,眯縫起眼睛笑起來,笑得有幾分不要臉,沒錯,他怎麽也得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一個人獨處時再想人家姑娘……


    步徽端著水果跑上樓的時候,正好看見四叔從自己房裏出去,耳朵上夾著鋼筆,手裏拿著信紙往他屋裏走,喊了聲:“叔,你寫好了?”


    步霄頭也沒迴,聲調漫不經心地拉長:“我晚上寫,明天早上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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