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雨好像停了。迴白家的時候,白家人並沒有打傘。


    進門時白露想起了那雙雨鞋,之前進的那次屋門脫了換了,好像是放在廚房旁邊的洗手間裏。接著,她徑直向洗手間走去。


    君爺注意到了她這個小動作,其他人倒沒有什麽察覺。


    白建業迴頭,對兒子女婿說:“去休息吧。不管有沒有工作,你們既然過來了,肯定是請了幾天假的,剛好等天氣徹底放晴了道路通了再走,我也好放心。”


    雖然村裏通往外麵那座唯一的石敦橋沒有那麽快修好,工期至少要幾個月,但是,縣裏好像終於意識到這個問題,派人準備給白家村臨時搭建一條簡易橋梁,以備不時之需。因此,這附近的某工團緊急出發,已經冒著雨火燎火急幹起來了,預計這兩天能通人通車。道路通了就方便了,不用翻山越嶺。


    白隊主要想的是不是這個,他要想的是迴去時帶不帶妹妹走。


    和君爺一齊往樓上走時,一邊說著這個問題。兩個人走到了白隊的房間,見到白露沒有上來,白隊說:“到我那兒先坐會兒。”君爺沒有拒絕。


    白露在洗手間裏找到那雙雨鞋時,並沒有急著出來,隻等父親走迴到自己房間裏去,她才躡手躡腳地拎著那雙雨鞋出來。


    好像做賊心虛。對此,白露都想拿拳頭砸自己一下。她幹嘛心虛。哪怕要捉的賊又不是她。


    手裏拎起這雙雨鞋,她打算迴自己房間裏仔細研究,突然間是忘了君爺和她住一個房間的。


    拎了雨鞋上樓迴到屋裏,她的動靜,已經驚醒了在說話的白隊和君爺。白隊對君爺說:“你迴去吧,她迴來了,好好和她談談,看她什麽想法。”


    白隊並不想逼迫自己的妹子。如果白露自己有正當的理由的話。


    君爺起身返迴客房。


    白露站在屋裏,正想著把雨鞋放屋裏哪兒好時,忽然兩下敲門聲,她來不及反應,君爺直接推了門進來。


    那一刻,她傻站在那兒,手裏拎著一雙未晾幹的雨鞋,等於是原形畢露。


    君爺靜靜地佇立在門口,黝黑的眼珠子安靜地在她臉上打量著。無疑,他娶的白露姐姐是個很可愛的人,尤其是每次當場被他抓了個現形時。


    聽到君爺拿起拳頭放在嘴邊輕咳了聲,白露才忽然迴過神來,雨鞋隨手放在了床腳邊,找著話說:“下麵沒地方曬,我想,放窗台上曬曬。”


    他又沒問,她自己又先想著解釋了。


    這個場麵讓他憶起曾經,那個時候,他被姚爺等一群人慫恿著去到她宿舍裏探病。她說她感冒發燒了。去到她那兒一看,第一次感覺到她是羸弱的,好像站都站不穩,想也沒想伸手扶她一把問她能站穩嗎。


    結果猜猜她怎麽答的。


    不,她沒有答能,或是不能,而是答了他一句答非所問的:我沒有發燒!


    自從那次起,他就想,她千萬不要在他麵前當間諜,否則,她連自己怎麽死翹翹的都不知道。


    姚爺他們說,這是因為她很喜歡你很愛你,你應該感到慶幸,這樣真誠對你的女人天下能找到幾個。


    仔細迴想起來,姚爺他們這群兄弟說的話是沒錯的。要找到一個真誠對你的陌生人結為夫妻,本身已經是一件堪稱挑戰極限的事。


    手伸到背後關上門,按下了門鎖。他向她走過去:“雨鞋怎麽了?”


    “啊?”白露沒迴神。


    怎麽他和她的話貌似前言不搭後語。其實不是,是她有意逃避。


    君爺可不是一個能讓人逃避的人,兩隻手在她雙手兩臂上一抓,雙眼,漂亮幽深的眼珠子,直對著她一雙閃爍不定的杏眸。


    白露感覺是被他抓到的一刻,整個身都抖了。


    “幹,幹什麽?”她幹笑。


    他低下頭,偉岸的身影籠罩住她細小的影子,鼻尖輕輕點上了她的小鼻頭:“你哥既然說了你,我也就不說你了。”


    “這事,是我疏忽。”


    “可我想告訴你,我和你哥一樣很生氣。尤其,在上次我還剛剛警告過你之後。”


    白露心口漏跳一拍。


    他上迴在家裏和她說的話,還清晰可見。


    “說吧,那雨鞋怎麽迴事?”


    她本以為他罵完她,該忘了這迴事。結果,這個男人果然是大出乎她意料的毅力。也是,這個男人從來是一件事非要追根到底的,如果不追到底,好像都對不起自己。


    白露皺了眉,這種感覺真糟糕。從來,要麽是她想追究他的事,從來好像沒有他對她的事居然起了興趣追究起來了。應說不知不覺中,正由於他那個放任的原則,使得她真的變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女超人,有點討厭有人管她的事。


    低頭俯視她的君爺,忽然從她臉上看出了一絲排斥的情緒,這令他眼底裏一沉,聲音也驟然降了下來:“我說過,不要像囡囡那樣。如果你不想說,是正確理由,我不會逼你。否則,我有這個責任把這事追究清楚。”


    “我的私事。”她迴過了頭,明亮的眼睛對著他。


    他是在她的眼睛、表情裏搜索了好一陣,在見著她好像並沒有對此說謊的時候,道:“即便是你的私事,我也有權知道。”


    “放心,這事兒對家裏沒有危害的。”


    “當真?”


    “是的。”


    他忽然雙手放開了她,走到了一邊去。


    白露感覺心口還在砰砰地跳,這似乎是婚後他第一次這樣嚴厲地對待她。心頭,有著餘悸。


    眼角的餘光,掃到他的背影。


    他的身材像一堵鋼牆,輪廓剛硬,沒有一絲緩和的柔線。以她對他的了解,她可以感覺到他內心可能對她剛才的話一點都不買賬。


    這個人是她的丈夫,而她,現在是和他在吵架嗎?


    白露忽然不確定。


    他們兩人基本沒有吵架過,從來沒有。總是能在最恰當的時機,把快要吵架的苗頭輕而易舉地熄滅掉。這要多虧一直以來兩人之間合作無間的生活與工作關係。


    但是現在她抓了抓自己掌心,感覺一層汗濕漉漉的。


    咳咳,兩聲,君爺咳嗽了兩聲。


    “我給你倒杯水。”她走去桌子上拿熱水壺,一摸壺的外表,冷的,要重新燒水。


    “不用了。”


    “陸君,你坐吧,你這個樣子讓我看了受不了。”她說了,忽然全說了出來,連自己都驚訝了,手裏舉著的水壺差點兒落到了地上。


    那一瞬間他已經迴過頭,眯了眯眼看她:“你要我說實話嗎?”


    “不要。”她別過臉。


    奇怪了,她怎麽突然變成個小孩子一樣任性率直,有什麽說什麽。白露急得胸口裏的心砰砰跳,真想拿什麽砸一下自己的心窩口。


    在她著急轉身的時候,兩條強有力的手臂忽然從背後圈住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剛要掙紮,他抱住了她,讓她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的身體,讓她整個兒容納在他的雙臂裏。


    “沒事,沒事的。”他徐徐的聲音好像輕飄飄的羽毛落在她的耳垂上,他的熱氣像火山噴出的熱流一樣灌入她的耳朵裏。她隻覺得他的聲音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輕緩,是她從來沒有聽見過的。


    這,令她心裏頭突然害怕。


    她是女強人,女超人,堅強不催,誰都攻不破。


    然而,似乎注定她是要在這個男人麵前敗退三尺。


    當他的手撫摸她的雙臂,當他的嘴唇輕輕貼在她耳畔邊,剛硬的那堵牆忽然向她展現出不讓人所見的那麵底下的溫柔時,誰的心裏能守得住。


    “陸君——”


    “我知道你不安。你很害怕是不是?告訴我,你害怕我,還是害怕你自己?”


    她的心頭一陣打抖。


    “如果是害怕我,大可不必的。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我怎麽會傷害你呢。”他的掌心輕撫她顫抖的雙臂,直摸到底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冰涼涼的,連指尖都是冰涼的,這讓他眉頭忽然一揪。


    “到床上躺會兒好嗎?我怕你會發燒。”他輕聲說,好像一個大人安撫著個小孩子。


    可她似乎已經聽不見他在說什麽。她怎麽可能發燒。她想想都覺可笑。發燒這種事兒,多少年都不到她身上發生一次。斷了肋骨那次她都沒有高燒,隻上迴那次倒黴的過敏。不過即便過敏了,她也從沒有在他麵前表現出自己軟弱不堪的一麵。


    “我沒事。”她道,可是當她掙開他的手往前走一步時,步子卻不是那樣穩當,一個趔趄直跌倒在床上。


    白建業迴到自己臥室後,要走迴自己的床上休息時,忽然想起了什麽,走迴到床頭櫃邊,拿起那個一直放倒在桌麵上的相架。


    相框裏放的一張黑白照片,四口人,剛好是他們一家四口,還是女兒剛出生的時候照的。從照片可以看出,他和老婆表情一般般,最高興的是自己兒子。白哲童稚的臉上滿是笑容,高興得要死。


    白哲的想法很簡單,有個妹妹以後,家裏狀況會有所好轉的。


    爺爺奶奶會喜歡他妹妹,接著,會喜歡上他媽媽。


    結果卻是,老人家對這個新出生的女孩子,從來都不怎麽喜歡。老人家重男輕女,哪怕他們白家是有名的知識分子都一樣。有個孫子已經很好了,再來個丫頭片子有啥用。除了家裏多添了個人要吃飯以外,那個時候,白家正揭不開鍋呢,誰家添個人又不是馬上能變出糧食來。


    妹妹被趕走了,和媽媽一塊,在保定。


    白哲的心裏很難受很難受,感覺這都是自己的罪過,如果沒有對妹妹這種期待不是更好。這種愧疚,留到了他自己生了兒子的時候,想都不用想,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白小璐。


    兒子什麽心思,白建業是能窺到冰山一角的。誰讓這兒子其實最像他自己了。


    目光從一家四口人身上飄過,白建業的精神好像又飄遠了,手裏拿的相架不知覺地落了下來,照片的麵,依然壓倒在了桌麵上。


    一切往事如煙,他再想,都是過去的事了。


    白哲在自己屋裏也睡不著,因此在君爺走了以後,一直在自己房間裏喝水,一口一口地喝,告訴自己,萬大爺家裏的菜是鹹了點,否則他不會這樣麻木地喝水。


    當君爺忽然敲響他房間的門時,他卻宛如驚弓之鳥跳了起來,動作從沒有如此迅速,還不如說是心底裏早有一絲這樣的預感。


    君爺匆忙打開他的門,聲音稍顯急躁地和他說:“她發燒了。”


    “發燒?怎麽會發燒?!”白隊像是尖叫了聲,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一沒有感冒,二沒有先兆。剛還在萬大爺家裏吃了午飯,管著君爺呢。


    不管怎樣,還是搶在君爺前麵進了她房間裏看她情況。匆匆幾步走到床前,望到床上那個人兒的臉都燒成紅的,白哲愣了,心頭忽然打了個寒噤。


    隻是普通的發燒,君爺也不會這樣著急告訴他。


    “你給她降溫,我去村衛生所找點藥!”事不宜遲,白哲交代完君爺一句之後,轉身跑下樓。


    高大帥是在白家樓下的客廳裏搭了張簡易床睡午覺。由於他的床搭在靠門口的地方,白露姐姐拎著雨鞋走出來時沒有發現他,他卻看見了。所以,直覺裏告訴他好像會出事,導致他也不敢睡迷糊了。


    白隊下樓時,他馬上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問:“出事了嗎?”


    “你嫂子發燒,我去衛生所拿點藥。你——”白隊想了想,也不知道讓他做什麽事好。想了一下,才像是下定決心吐出了這句話:“你先去村裏麵找輛車。”


    如果村裏能通村外,那條簡易橋能搭好,要馬上把她送出去。管她三七二十一願意不願意,白隊心裏頭氣著想,自己果然不該寵壞她的。


    高大帥不敢耽誤,轉身跑出門去找車了。


    客廳裏的動靜終於驚動了在臥室裏神遊的白建業。他手抓著門把,聽完兒子與他人說的話後,手指頭一根根地打起了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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