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步淩關發出了一聲滿是痛苦的呻吟,那一刻,一股異樣的橙黃色光芒從步淩關的額間爆發而出,而後席卷向了步淩關的身軀,一寸寸的光輝遊走在步淩關的四肢百骸,使得步淩關整個人都仿佛脫胎換骨一般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步淩關刹那之間變成了一個青年人。


    那是一個很英武的青年人,哪怕身上的衣物並不合身,但是眉宇之間的英氣卻勃發而出,令人不敢直視。


    步淩關渾身的骨骼發出了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響,仿佛是還在適應這樣的變化一般。而那璀璨的光芒卻還在他的體表流轉,一寸寸地蔓延著。


    如錦緞般亮麗的黑發在風中揚起,古銅色的肌膚在各色光芒映照下散發著一股奇特的氣息。


    完了,一切都完了。


    珊瑚知道一切都無法挽迴了,大明尊已經降臨了。


    珊瑚有些絕望地想要閉上眼睛,但是一道明媚的波光卻陡然泛起在了珊瑚的眼中,劃過天際,消失在了楚風的身邊。


    波光如水,映見明月。


    隨之是一道濺起的血光。


    那已經快要遊走遍步淩關身軀的亮光頓時停滯片刻,而後在刹那之間退迴了步淩關的額間。


    步淩關“噗”一聲吐出了一大口血,整個人的形貌非但變迴了原來的模樣,整個人都仿佛在瞬間蒼老了十歲一般,變得無比憔悴,形容枯槁。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風雨驟停,鬼哭聲止。


    步淩關一個踉蹌,虛弱疲憊地跪倒在地,雙手支撐著屍山,臉上盡是不可思議之色。


    步淩關看了看自己已經幹枯的皮膚,握了握手掌,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雖然依然充滿了大明尊賜予他的力量,但是他的生機已經幾近幹枯了。


    步淩關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看向了天空。


    天空中那一張清晰的麵龐突然又變得模糊了起來,甚至又退入了虛空的漩渦中一些距離。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那一道粼粼的如映見明月一般的波光,到底又從何而來?


    步淩關轉身,目光落在了安璐雲的身上。


    安璐雲的海上生明月與那一道波光很是想象,甚至可以說如出一轍。


    幾乎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安璐雲的身上。


    安璐雲沒有說話,隻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九根天囚鎖死了安璐雲的經脈,禁錮了安璐雲的身形。


    安璐雲不可能會發出那一道波光。


    步淩關有些不確信那道波光的源頭會不會是安璐雲,但是按理來說,安璐雲是無法發出那一道波光的。


    然而,除了安璐雲,又還能有誰能發出那樣的波光呢?


    珊瑚也陷入了沉默之中,那樣的波光,她當然也不知曉是出自於誰人之手,但是她知曉,那樣的波光,肯定不是出自於安璐雲之手。


    那道波光能夠阻斷大明尊的降臨,這實力的明顯差距根本無法忽視。


    實力的差距實在太大了,如果安璐雲能發出那樣的波光的話,他們現在不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這個潛藏的盟友是誰,他又在哪裏,為什麽非要等到現在才出手?


    珊瑚秀眉微蹙,陷入了深思之中。


    步淩關有些艱難地站起了身,他沉默了片刻,然後他再次張開了雙臂,他深唿吸一口氣,試圖再次以自己的肉體來容納大明尊的元神。


    但是這一次,大明尊卻沒有迴應他的召喚,他的伸展開雙臂就好像是一場滑稽的表演,僵硬而又扭曲。


    步淩關滿懷欣喜地等待了許久,卻沒有等待來他想要等待到的一切,他眼眸中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但是他抬起頭,看著天空中那巨大的虛空漩渦,看著那一道道璀璨的橙黃色的光芒,以及大明尊那模糊不清的麵龐,又恢複了鎮定與淡然。


    他還沒有失敗,哪怕大明尊現在並沒有迴應他的召喚,那也不意味著大明尊放棄了對他的迴應,大明尊還存在於他的頭頂,還在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也許這是大明尊對他的考驗,隻有能夠經受起這些考驗的人,才能夠得到大明尊的青睞。


    隻有能夠承受起這些考驗,大明尊才會降臨世間,予以這混亂無序的世間最終的製裁。


    步淩關緩慢地握了握拳,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那十一個被天囚所禁錮的身影之上。


    步淩關默默地走向了距離他最近的那個身影。


    那是曾經他最疼愛的弟子,那是他曾經寄予厚望的弟子,他以為讓這個弟子來繼承他的衣缽,總能改變一些什麽,總能挽迴一些什麽。


    但是事實證明了他的想法實在是有些多餘,事實證明了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想要改變世界,需要的不是道理,不是正義,而是力量。


    隻有拳頭硬的人,才會讓人聽他在說什麽。


    隻有拳頭硬的人,說的話才會有人去聽。


    他需要力量,哪怕不是他自己的力量,哪怕是旁人的力量,哪怕這份力量注定了不會按照他的意誌使用。


    但是隻要是一份力量,就已經足夠了。


    隻要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就足夠了。


    裙子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師傅,這個將她從暗無天日的囚牢中帶出來的人,目光平靜,卻微微有一些遺憾。


    她無法說話,她的手掌被天囚所釘穿也自然無法再寫字,她隻能看著步淩關慢慢地走近,然後在自己的身旁蹲下。


    步淩關伸手輕輕地摩挲著裙子的額頭,溫柔而又慈祥,就仿佛過去的某個歲月裏一般。


    裙子看著步淩關,她能從步淩關的眼眸裏看出步淩關在想什麽。


    步淩關想要殺了她。


    但是裙子並沒有什麽畏懼,生和死對她來說,本來就是很尋常的事情。


    她見慣了太多的生死,見慣了各種各樣的死態,那永遠見不到天日的囚牢才是世間真正的地獄。


    她在那個地獄裏出生,在那個地獄裏成長。


    那裏所有的人都是罪囚的後代,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囚禁在那裏,一代又一代,早已忘記了光明,甚至連語言都已經被遺忘。


    他們就仿佛是牲口一樣,渾渾噩噩地存在著,被投食,然後為了他們根本都不知道的先祖付出自己一生的自由。


    她是所有罪囚最後的後代,她聚集了曾經某個歲月的時段裏,世間最窮兇極惡的一批人所有的血脈。


    在那片黑暗中,她吞噬著自己血親的血肉苟延殘喘著,成為了最後一個罪囚。


    她集萬惡於一身。


    來自於她先祖的罪孽,


    這是在某個時候,步淩關告訴她的。


    步淩關將集萬惡於一身的小姑娘帶出了那片人間的地獄。


    步淩關將那個小姑娘悉心地栽培。


    步淩關對那個小姑娘有著超乎一切的要求,他要那個小姑娘永遠牢記著她所有的祖先的罪孽,將自己當做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無論受到怎樣的不公,都應當視為先祖所得的報應。


    他要那個小姑娘放棄自己一切的渴望,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所謂的公平和公正。


    終於在某一天,那個小姑娘成功地逃離了那個噩夢的源頭。


    她學會了外界的語言,但是她不想說話,她習慣了黑暗和沉默。


    她給自己取名裙子,因為她真的很想穿一次女孩子的裙子,但是她不能穿裙子,因為她的肉體早已在無數次的刑罰之中變得畸形不堪,無法扭轉。


    她隻能穿著一身寬大的男人的衣服,掩蓋自己肉身的缺陷,然後滿是豔羨地看著別人穿裙子。


    所以她喜歡一樣穿男裝的沈瑕思,然後她跟著沈瑕思進入了地府。


    她成為了一個殺手。


    然後她見到了更多的死亡。


    所以她更不會畏懼。


    死亡,是她最親密的朋友。


    死亡,是這個世間上最無私的人。


    每個人都會死。


    無論是貧窮,還是富裕;無論是美麗,還是醜陋;無論是高尚,還是卑劣;無論是尊貴,還是低賤。


    每個人都會死,或早或晚,被死亡劃上一個終止的符號。


    小姑娘也早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死,或者被人殺死,或者自己老死,不管是怎麽樣的死亡,都是死亡。


    死亡,是一件很鄭重,很肅穆的事情,卻沒有什麽可以悲傷。


    死亡,可以帶給痛苦掙紮的靈魂最後的平靜。


    步淩關舉起了左手,他扼住了自己最疼愛的弟子的咽喉。


    他在審判著眼前人的罪孽。


    背叛師門,手染血腥,殺戮無辜。


    這樣的罪孽,無論何時,都應該被判處以死刑。


    沒有任何可以活下來的借口和理由。


    “放開裙子姐啊老王八蛋!”沈瑕思大聲地嘶喊著,身軀努力地掙紮著,卻怎麽也無法逃出天囚的禁錮,除了使得自己的身軀在痛楚中將創口撕裂,鮮血如注以外,便沒有了任何的成果可以慶賀。


    步淩關的右手搭在了自己的左手之上,他用力地扼住了裙子的咽喉。


    他聽不到耳旁的聲響,他隻是看著少女那平靜的麵龐。


    那一瞬間,他仿佛從少女的臉上看到了自己,但是那似乎是一個不一樣的自己。


    那一眼,讓他感到有些無法遏製的惶恐,他不自禁地便加大了他手上的力量。


    “哢擦——”


    輕微的聲響,裙子的頭顱與身軀仿佛失去了最後的聯係,頸部的肌肉徹底鬆弛了下來。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九道天囚消散在了夜空中。


    步淩關渾濁的眼眸裏浸出了兩行眼淚,流淌入了他滿是褶皺的肌膚之中,仿若在溝壑中流淌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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