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歌聲聲,此起彼伏。


    那是一支傳唱了無數歲月的歌謠,它來自遠古的歲月,它映照過浩瀚的天空,它投影過浩渺的星海,它見證過滄海桑田的變易。


    那興許是這世上最古老滄桑的一首歌謠,就好像是一個落光了牙齒,坐在搖椅之上的老婦人為懷抱裏繈褓中熟睡的嬰兒所唱的歌謠,有她一生所有的悲歡,有她一世所有的離合。


    那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一首歌謠,簡單的旋律,卻深入到了人心的最深處。


    那最深處的柔軟,與最深處的溫暖,在那刹那之間釋放。


    讓人就此沉浸入了永恆的夢鄉,不願再醒來。


    原來那是一支輕輕的搖籃曲,難怪令人忐忑難安的心神在瞬間變得以緩和。


    一輪幽幽明月高懸在滄海之上,幽靜的月光灑遍了整個海麵,使得海麵是粼粼的波光,隨著水光蕩漾著,一直蔓延進人的夢鄉。


    就仿佛那一輪明月所灑下的清輝,照亮了無數美夢,照亮了夜歸人的道路,照亮了六界的一切一切。


    於是,整個世界便都陷入了一片祥和之中。


    明月大抵是這世上最清冷最怪異的事物之一。


    遙不可及,卻又仿佛觸手可得。


    黯淡無光,卻又偏生天涯共賞。


    太清冷,卻又讓人覺得太溫柔。


    太孤高,卻又讓人覺得太平易。


    這樣的明月就那樣低低地懸在滄海之上,在滄海之中映照出一個被拉伸得有些變形有些模糊的影子。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


    打進滄海中的雨滴滴滴答答的,在平靜的水麵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使得那明月的投影變形得愈發嚴重起來,卻也使得那水麵反照的月光,愈發地靈動活潑,就仿佛是悅動了起來一般。


    海天之間,彌漫著淡淡的宛如一層輕紗一般的朦朧的水汽,搖曳著,舞動著,使得水中的倒影變得模糊不清,使得夜色下那一輪明月也朦朧起來,世間的一切都籠罩在了一層神秘而悠遠的薄紗之中,朦朧萬分。


    這樣的景象,讓所有人都不由得迷醉了,精神也隨著那月光播撒了開去,也隨著那波光蕩漾了開去。


    但是天空中卻莫名地有一座山,那一座山還在下落。


    那一座山下落著,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嗚咽,風聲的唿嘯,就仿佛是從古戰場上飄來的幽怨的羌笛,聲聲嗚咽。


    風卷動著雨,使得淅淅瀝瀝的雨偏轉過了風向,滴滴答答地飄向了遠方,似乎要將這場雨送到陸地之上去。


    但是遠方卻還是這片無邊無際的滄海,雨滴終究還是落入滄海之中,滴答之聲不曾斷絕。


    但是明月之下,卻已經住了雨,隻剩下了淩冽的風。


    淩冽的風揚起三千丈的青絲。


    三千丈的青絲交織成朦朧的夜色。


    青絲淩亂的麗人將握住劍柄的右手輕輕地撫了撫淩亂的青絲。


    於是那一匹匹錦緞不再亂舞,哪怕那一座山已經壓了過來。


    那一座山終於落到了那一輪明月之前。


    那一座山在那一輪明月清冷的影子上投下一個極其寡淡的影子,就好像隔著千萬裏才能見到的一個虛影一般。


    千萬裏外,一切都是虛影。


    於是那一座山就如此突兀地落在了明月上,明月那清冷的麵龐上多出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一輪明月仿佛是美人的麵龐,一個黑點,則是美人麵龐上的一顆小小的痣。


    這是一顆點得很漂亮的痣,仿佛是點在那兩道細細的淺淺的宛如遠山深黛的眉間的朱砂痣,也仿佛是點在那一雙秋光流轉淒迷如煙的眼眸下的淚痣,也仿佛是點在那含笑淺淺欲語還休的唇角的美人痣。


    漂亮的痣,使得美人愈美,愈發醉人。


    但是再美的美人,臉上卻也容不得太多的痣。


    哪怕是再美麗的痣,多了,便也讓人膩了。


    於是一座座山穿破了虛空落了下來,一座接連著一座,連成了一條線。


    風暴驟起,將在細雨之下泛著波光漣漪的水麵徹底打亂,打散,打得此起彼伏,打得那朦朧的清冷的明月的倒影也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一座座山嶽落入了一輪明月的深處,留下了虛誕的影子,隻是那明月也如同怕人羞見一般的蒙上了一曾極薄的麵紗,遮住了自己的容顏,使得那光輝變得有些黯淡。


    在月華之下孤立的那清麗的身影微微抿了抿唇,濕潤的嘴唇在雨霧與波光的映襯之下,流淌著淡淡的朱光。


    滄海桑田,星殞月落,萬事萬物,皆在變遷。


    她也知道那明月也有崩碎的一日,所以她早已做好了出劍的準備。


    潮歌聲聲,安璐雲的右手握住了腰間那一口細長的古劍的劍柄。


    那是一口入手觸感微冷的劍,卻不會讓人覺得難受,反而那般的涼意讓人覺得很舒適,很愜意。


    劍柄很滑膩,仿佛是一塊被摩挲過千萬次的羊脂美玉,握在手心裏時不會感到任何的刺手。


    安璐雲的左手按住了劍鞘,樸素的劍鞘上流淌著月光,隻是有些朦朧了。


    “噌——”


    輕微的聲響,卻綿延了很長的時間。


    那一口細長的古劍終於緩緩地從它的劍鞘裏滑了出來。


    那古劍的確是滑出來的,沒有受到任何的阻礙。


    那輕微的長吟,並不是因為摩擦而發出的,而是一個沉睡了許久的美人,蘇醒後伸著一個長長的懶腰時所發出的愜意的囈語。


    囈語聲很輕微,卻很歡快,很活潑。


    它沉睡了太長的時間了,終於蘇醒了,可以在夜色之下橫渡滄海,是多麽美妙的一件事情。


    步淩關看著那口劍,神色有一些怪異的變化。


    步淩關當然不認識那口劍,那是一口聲名不顯於過去,也未必會顯於將來的劍。


    但是那口劍,卻注定會在他的記憶中,留下最為深刻的印象。


    那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事物。


    纖細如美人腰肢的長劍發出歡快的輕笑,一層淡淡的月華照亮她晶瑩的肌膚。


    她仿佛很是愉快,於是決定要在月下起舞。


    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她輕盈曼妙的舞姿,橫渡了滄海,來到了步淩關的身前。


    步淩關微微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那如劍的美人,或者如美人的劍,他防不住。


    於是美人穿過了他的身軀,於是那一劍刺入了他的胸膛。


    步淩關自視甚高,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這一劍,真的很妙。


    妙,是少女。


    這一劍,不僅僅是因為出自於少女,也顯化為少女才很妙。


    從潮歌聲聲的時候開始就很妙。


    從潮歌聲聲響起的時候開始,這個世界都成為那個女子的世界。


    明月,雖然隻在漆黑的夜晚散發出稀薄的光輝,但是在那樣的夜晚,又還有什麽能夠比明月更為明亮呢?


    碧海潮生,海上明月的時候,一切都早已黯淡了,褪色了,就隻剩下了那個女子了,就隻剩下那輪明月了。


    很妙。


    碧海潮生很妙。


    海上生明月很妙。


    月下淩波,也很妙。


    這麽多很妙疊加起來,自然是很妙的一劍,甚至是極妙的一劍。


    步淩關不得不服,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說十劍可以勝他,不是空口無憑,不是猖狂的不自量力。


    隻是,極妙的一劍,雖然刺中了他,傷了他,但是卻還不足以決定一切的成敗。


    明月也會有被烏雲遮蔽光輝的時候。


    滄海也會有被精衛銜石填埋的時候。


    而美人,則更是永遠無法逃脫遲暮的命運。


    千萬重山相繼地落入了明月之中,於是那清冷的光輝便從世間黯淡了。


    群山依然在不斷地落下,落入了滄海之中,就仿佛是那精衛所銜的填海的石,無休無止。


    於是,滄海也被填平。


    歲月在流逝,時間在消磨。


    那輕盈起舞的女子的歡笑變成了哭泣,撫摸著銅鏡之上那張滿是褶皺的麵龐,兩行清淚摔落,濺起了一片水花。


    握劍的人握著手裏那仿佛失去了活力而陷入沉寂的劍,然後微微露出了笑容,不是失敗,也不是勝利,隻是一個平和的笑容。


    那一刻,步淩關知道,也許自己想錯了。


    潮聲陣陣,潮歌聲聲,那古老而深邃的歌謠再次響起,低沉沙啞,唱盡了無盡歲月。


    那坐在搖椅之上的掉光了牙的老嫗輕撫著懷裏繈褓中的嬰孩,眯起了眼睛,帶著溫和的笑容,輕輕哼唱起那古老的歌謠。


    那首古老的歌謠,來自於無數歲月之前。


    那首古老的歌謠,唱盡了一切的悲歡。


    那是一首很好聽的歌謠,讓人莫名地安心。


    那一口輕輕哼著歌的劍,輕輕地穿過了步淩關的身軀,就像歲月一般,留下了痕跡,卻永遠無法捕捉。


    “好劍。”步淩關輕聲說道,滿是嘉許,滿是讚賞。


    “這一劍,叫什麽名字?”步淩關很認真地問道。


    安璐雲慢慢地將那哼唱著歌謠的古劍送入了鞘中,一聲輕微而細長的呻吟從劍鞘中傳來,依然飄渺,卻不再是醒來懶梳妝的美人的囈語,而是一個嬰兒在歡快的夢中發出的一連串的歡笑。


    “潮歌。”


    給讀者的話:


    這一章是真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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