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作的盧飛,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第四卷破陣子·卷題》


    雪後初晴,銀白的大地之上沒有什麽人活動的跡象,畢竟土地已經封凍,農人也就無法下地耕作。


    但是村莊之內卻無比地熱鬧,小孩嬉戲的歡笑聲與突然又惱怒的喝罵聲,哭喊聲,成為了這個南方小村莊內的主旋律。在路上半大的孩子都拾起地上的積雪,捏成團,向自己的同伴砸了過去,然後追逐打鬧,相互按倒在田埂上,也不嫌棄自己的衣服被雪與泥染得一片灰暗——畢竟還沒過年,身上穿的可不是新衣,更多的是自家的兄弟穿過了之後又傳到自己手裏的衣物。


    雖然大年還未到,但是過了臘月二十三,年味便越來越濃了,家家戶戶開始將晾曬幹熏好的臘肉從灶上取了下來,開始燒熱水洗淨,準備待客。巧手的婦人開始衝年糕,製作甜食點心,縫製自家丈夫孩兒來年的新衣。不怕冷的漢子更是下河下湖去打撈魚蝦,尤其是桌子上還差幾條魚的人,為了年年有餘的好兆頭,不惜掛著鼻涕在寒風裏下河打漁。


    村頭坐著村裏有名的老壽星,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眯著已經陷入了一片褶皺中的眼睛,看著素白的世界感慨道:“好雪啊,已經好幾十年沒有見到過這麽大的雪了。”


    在一旁院落裏,正趁著今日陽光頗好將有些濡濕的被褥拿出來晾曬的中年婦人聽到這感慨不由笑起來,大聲道:“他爺,八年前才下過一場一模一樣的雪呢!”


    那老人愣了愣,又眯起了眼睛,仔細地想了想,然後猛地一拍大腿,道:“哎,老糊塗咯,是啊,那年的雪下得特別早,才把穀子收完,就下雪了,地都沒來得及翻,就凍住了。”


    手裏拎著兩條魚的一個青年路過村口,聽到老人如此,不由得也停了下來,想了想才道:“可不是,那年的大雪可把我們給愁懷了,還在想冬天怎麽過,結果還沒有等到入冬呢,雪就化開了,連著八年咱這都再沒有下過一片雪花,冬天更是跟春天似的,年年豐收,都快成桃源了都。”


    “去,讀了點書就知道什麽叫做桃源了,真正的桃源你是沒見過。”老人沒好氣地把煙袋在地上磕了磕,訓斥道。


    青年“哈哈”笑了起來,也不跟老人一般計較,才滿是懷念地道:“我記得那年山那邊不知道怎麽迴事,一會紫光衝天,一會又是鳳凰飛舞,紅的黃的紫的,簡直漂亮。在山上砍柴的二狗子說他親眼看到了有仙人在裏麵鬥法,一會又是招來黃巾力士,一會又是六丁六甲,一會又抬手放出神雷,一會又祭起寶貝葫蘆,和鎮上茶樓裏說書先生說的故事一模一樣。”言語之中,卻滿是戲謔之意。


    老人瞪了青年一眼,才繼續抽煙道:“那些人哪是什麽仙人啊,分明都是土匪頭子,仗著自己有些本事了,就什麽都敢做。上天要真是有眼,就該落雷劈死他們。”老人說得義憤填膺,仿佛是有無數義憤似的。


    青年人也不跟老人爭,衝院子裏的婦人大聲喊道:“二嬸,今晚到我家吃飯啊,您和二叔不來,我娘非得抽死我不可啊。”


    婦人笑著啐了一口,迴應道:“那可便把這身骨頭抽散架了最好,省得我一天看得煩。”


    青年一邊走,一邊大聲迴應道:“您別抽我,抽你們家梁河去。”


    “我抽梁河做什麽,他可比你聽話多了誒!”婦人笑罵道。


    “他下河摸魚,摸到了一具沉在河裏的屍體,給拖上來啦!”青年已經走遠,隻能聲嘶力竭地喊道。


    “這該挨刀子的龜兒子。”婦人急忙拍了拍被子,順手就抄起了一條木棍,怒氣衝衝地向村外小河邊走去,也不管叫自家兒子“龜兒子”到底是罵了誰了。


    婦人還沒走到河邊,遠遠地就看到了自家兒子梁河蹲在河邊,旁邊還圍聚著幾個少年,正在嘀嘀咕咕說些說些。


    婦人頓時惱怒萬分,把手裏的木棍拿起,大聲喊道:“小王八羔子,大過年的你給老娘消停些行不行,去碰那些肮髒晦氣的東西作甚!就算看到了你上鎮子一趟去告義莊官府,他們自家曉得收拾,何苦你動手去碰!還嫌家裏不夠倒黴是不是!”


    婦人一聲咆哮,頓時將圍聚起來的一些少年郎都嚇得做鳥獸散,婦人卻依然咆哮不休:“你們這些小混蛋,肯定是你們教壞我家梁河的,待會我就一個個去告你們娘,看你娘不抽死你!”


    “梁嬸,我們冤枉啊!”


    少年郎們大喊冤枉,聲音此起彼伏。


    “肯定是梁大狗子告黑狀,這黑了心腸的王八!”


    “你再叫他梁大狗子他可不得把你往死裏揍,你得叫他大名梁慎思!”


    “不就入了學塾麽,有什麽可以嘚瑟,哪年偷西瓜少了大狗子帶頭了!”


    少年們越喊越是離題,很快地就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隻留下十五歲有些黑的梁河和隔壁家十四歲的小姑娘梁梅在河邊蹲著。


    梁河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身上裹著棉衣在瑟瑟發抖。他身邊的梁梅在一旁站立著,看著婦人靠近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婦人看到梁梅心中愈發來氣,這梁梅才出生就克死了娘,後來爹也生病死了,就跟著體弱多病的爺爺過日子,但是沒過幾年就又把爺爺克進了土裏。


    整個梁家都不敢和梁梅有什麽往來,怕沾染上晦氣,倒是這些半大小子們,一個個吃了雄心豹子膽,敢跟這掃把星玩到一起,尤其是自家兒子梁河,竟然還跟梁梅眉來眼去。


    婦人上一次把梁河鎖了半個月,鎖得梁河發誓說再不見梁梅了,從那以後果然見到梁河看到不往隔壁看一眼,不曾想竟然跑到外麵來廝混了!


    “壞了,小梅你先走。”梁河心裏頓時開始打鼓,知道自家娘是什麽脾氣,十裏八村出名的剽悍,心裏連點反抗的念想都沒有。


    梁梅怯生生地看著婦人,心裏也直怕,但是看了看在河岸上躺著的青年,才道:“他怎麽辦啊?”


    梁河心裏叫苦不迭,壓低了聲音道:“委屈你了拖你家裏放著吧,我隔空一定去看你。”


    梁河心裏知道自己這個隔空隻怕是隔不了空,發現自己娘已經注意到了梁梅,頓時不等娘親開罵,就已經迎了上去,大聲喊道:“娘啊,娘啊,可凍死我了,快些迴去吧!”


    “小王八羔子現在知道凍了,和那災星相處的時候怎生不覺?便隻知道你娘老子心疼你好欺負不是?”婦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冷眼看了看梁梅,“你再跟那災星眉來眼去,遲早你也是這溫泉河裏一具屍體。”


    梁河將自己娘罵得難聽,實在不願意讓梁梅多受刁難,才抓住婦人的小臂道:“哎喲我的娘嘞,我頭昏,快些迴去吧,我迴去躺躺,隻怕是不要著了風寒喲。”


    婦人見自己兒子三分真七分假的表演,一時也有些著慌,雖然有心想要警告梁梅離自家兒子遠一些,但是卻終究還是關心自己兒子更多,一把拉著兒子,一邊大聲訓斥著梁河,有意無意地又冒出“災星”“看清楚自己究竟是誰”這樣的字眼,往村裏去了。


    梁梅咬著下唇,一聲不吭地看著自己的腳尖,等婦人走遠了,才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淚。


    梁梅知道自己從來不討大人喜歡,因為她娘生她的時候難產死了,爹爹和爺爺也先後在自己年幼的時候病逝了。


    可是梁梅真的不清楚,為什麽這樣就會被大家認為是災星?


    自己這麽些年,辛辛苦苦地活著,掙紮著到了現在,又給多少人添過麻煩?


    梁梅真的覺得很委屈。


    梁梅深唿吸了一口氣,平複了自己的情緒,不再去想那些煩心事。


    等自己再攢一些錢,自己就離開梁家村,到外邊去,到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村莊去,在那裏找個可靠的男人嫁了,安安穩穩地過一生。


    梁梅看了看腳邊的屍體。


    那是一具青年人的屍體,身上沒有任何衣物,裹著的還是剛剛在野外撿的一身破爛棉衣。


    但是青年男人的皮膚卻還很細膩,富有光澤,就像是她曾經在鎮子上所看到的美玉一般。因為這美玉一般的肌膚,使得青年平凡得毫無特點的麵龐變得尤其親切起來。


    這具屍體是梁河從溫泉河裏拖出來的,拖出來的時候還是熱乎乎的,肌肉和皮膚也充滿了彈性。


    梁河說他還活著,但是好像失去了意識,梁梅不知道,但是她知道梁河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她。


    她蹲下身,試了試男子的唿吸,很微弱,很綿長,就像是在長睡一般的。


    果然還活著,他是嗆水了落入了溫泉河麽?


    梁梅有些僥幸地心想。她拉起男子**的右臂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而後緩慢而艱難地起身,小小的身軀勉強地支撐起這具成年男人的身體,而後一步步艱難地向村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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