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2章


    賈平安就站在門外,薄薄的一本書被卷在手中,好整以暇的看著室內的眾人。


    室內很安靜。


    一個專家看看案幾上的數十張紙,上麵就是大夥兒集思廣益整理出來的啟蒙讀物。


    “你來作甚?”


    一個專家冷冷的道。


    賈平安緩緩環視眾人,微笑道:“聽聞你等在念叨我,想弄本啟蒙讀物讓我沒臉,順帶還能挖挖新學的根,所以我來了。”


    “哈哈哈哈!”


    一人在大笑,旋即整個房間裏的專家們都笑了起來。


    他們笑的是如此的快活,有人甚至雙手捧腹,前仰後合。


    “喔唷!”一個老專家捂著肚子,眼淚都笑出來了。


    李義府到了外麵,本想進來,心腹微微搖頭,指指賈平安的背影。


    李義府止步,就站在側麵。


    賈平安主動送上門來,這便是自取其辱。


    老專家擦去淚水,喘息道:“我等數十名士集思廣益多時,昨日才將定下了方向,已經得了大半。賈郡公此來何意?想見證我等編撰的啟蒙書?如此……”


    老專家看看眾人,笑道:“諸位,老夫以為當成全賈郡公才是。”


    自取其辱的來了!


    眾人紛紛點頭。


    “應當。”


    “還請賈郡公指正。”


    “我等數十人,想來遠遠不及賈郡公一人。”


    賈平安有些好奇。


    為何這些專家都對自己抱著敵意呢?


    士族的人自然對他抱著敵意,但別的專家呢?


    為何也如此?


    唯有一個可能。


    嫉妒!


    他想到了一件事兒……昨日他遇到了禮部的一個官員,此人原先見到他都是笑眯眯的,可昨日卻板著臉。


    學堂的開設和開課完全把禮部給撇開了,學堂開設的範圍越大,禮部就越膈應。


    包括國子監在內的教育係統都隸屬於禮部,而學堂卻獨立於禮部,這就是國中之國。


    所以禮部不滿,這個不滿蔓延下來就是冷漠。


    而學堂的開辦得罪了另一撥人,就是這些所謂的名士。


    但凡涉及到教育的事兒他們都有份,就算是不摻和你也得派人請一下。他們或是來參與,或是矜持的說老夫最近很忙,就不去了。


    他們得到了尊重,學堂也得到了安寧。


    但皇帝和賈平安顯然都把這群名士給撇開了。


    學堂這塊大蛋糕就此和他們無關。


    你要說他們不是拒絕了學堂的邀請嗎?


    對不住,我拒絕你可以,但你不該再次邀請我嗎?


    賈平安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當時公司舉辦一個宣傳活動,需要邀請幾位‘德高望重’的名士出席,於是就去請了。


    公司很清楚沒人願意來,所以也很敷衍。


    果然,一去就拒絕,而且拒絕的很是逼格滿滿。


    沒空!


    一臉名士的傲然。


    下麵還去不去了?


    跟著的小姑娘剛參加工作,覺得名士這等尿性真心不好伺候,下麵不去了吧。


    但主事人卻意味深長的道:“去了興許一事無成,但不去卻會百事纏身。”


    另一個嘴巴沒把門的隨口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隨後他們把幾位名士都邀請到了,好死不死的……一位名士竟然答應了。


    主事人當時的臉色巨難看。


    小姑娘歡喜不已,覺得這是成績。


    到了活動那一天,這位專家蹲在那裏發表了一番講話,主事人瘋狂鼓掌……但下麵的人就稀稀拉拉的給了些掌聲。


    小姑娘詫異,“既然沒人喜歡他們,那為何還要邀請他們來呢?”


    主事人苦笑道:“許多事……不得不做。”


    小姑娘覺得自己遭遇了第一次社會毒打。


    她以為事兒結束了。


    可活動結束後沒幾天,公司的一件事兒就被卡住了。


    合規合法的事兒啊!


    為啥給我卡住了?


    老總大發雷霆。


    活動的主事人悄然去匯報了一番,老總的辦公室裏頃刻間就像是遭遇了一場風暴,各種砸啊!


    隨後活動的主事人帶著禮物……順帶把小姑娘也帶去了,說是有個青春的妹紙跟著也賞心悅目不是。


    他們再度來到了沒去的幾位名士家中……


    小姑娘麻木的看著一切……道歉,深刻的道歉。


    隨後就是喝酒。


    醺醺然的名士用手指頭蘸著酒水,在桌子上寫了個繁寫字,眼中含著春色問道:“妹紙可知曉這個字?”


    小姑娘搖搖頭,名士馬上就口沫橫飛的給她說著這個繁寫字的演化曆史,以及它的含義。


    那張臉越來越紅。


    潮紅!


    小姑娘事後尋了賈師傅,“其實……這些都是臉麵。”


    邀請不去是臉麵,有人去了我沒去,這也是臉麵……請客喝酒道歉奉承是臉麵,酒桌上有小姑娘作陪是臉麵……


    賈平安迴答,“你要開始脫胎換骨了。”


    從大唐到後世,名士們依舊沒有進化,還是那個尿性。


    這事兒不去是我的事,但後來這事兒有利可圖,有名可圖時,你為何沒有再度誠懇的邀請我?


    於是這些人的立場就變了。


    賈師傅就成了惡人。


    這事兒你說冤不冤?


    不冤!


    按照後世的做法,此刻賈平安就該低個頭,請個客,道個歉,讓那些名士的心理得到滿足,如此皆大歡喜。


    李義府也是這般覺得的。


    難道舉目皆敵是好事?拉攏一些人總是沒錯吧!


    老專家把那些紙張疊在一起,眼中帶著些輕蔑和快意,“賈郡公,請指點!”


    專家們都含笑看著賈平安。


    “賈郡公,莫要吝嗇啊!”


    “就是,我等編撰了許久,想來錯謬不少,賈郡公學問精湛,定然能指點一二。”


    一張張笑臉上掛著矜持、鄙夷、不屑……


    李義府第一次覺得賈平安是個倒黴蛋。


    他聽到了腳步聲往裏去。


    很單調,也很孤獨。


    賈平安走到了案幾前,拿起那數十張紙。


    專家們的目光帶著火,仿佛下一刻就能把賈平安給點燃了。


    賈平安看著他們,手一鬆,紙張散落。


    那些矜持鄙夷的臉呆滯了一瞬,接著就被怒火燒的發紅。


    “大膽!”


    “賤狗奴,你竟然輕視我等!”


    “今日老夫定然不與你善罷甘休!”


    “尋了李相來,告訴他,賈平安羞辱我等!”


    “……”


    氣勢洶洶的嘈雜中,賈平安緩緩把手中的書放在案幾上,轉身離去。


    “他竟然走了?”


    “羞辱了我等就想走?”


    “攔住他!”


    一個老專家攔住了賈平安。


    案幾前的專家拿起書,往手指頭上吐了點唾沫,然後楞了一下。


    封皮上寫著字呢!


    “聲律啟蒙?”


    聲律?


    “哈哈哈哈!”


    專家們覺得賈平安今日就是來搞笑的。


    不,是來自取其辱的。


    外麵的李義府想遮著臉。


    “雲對雨,雪對風。……”


    專家的聲音中帶著不屑之意。


    “晚照對晴空。”


    老專家微微皺眉。


    “來鴻對去雁,宿鳥對鳴蟲。”


    專家的聲音頓了一下,眼中竟然多了些歡喜之色。


    “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


    專家讚道:“三尺劍的典故出自於漢高祖,六鈞弓的典故出自左轉,極妙!”


    “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老專家的眼神中第一次多了驚訝。


    外麵的李義府同樣如此。


    清暑殿在洛陽,這是教授了地理。但廣寒宮是什麽?


    專家說道:“這裏有備注,廣寒宮乃是傳聞,傳聞月亮之上有宮殿,曰廣寒宮。”


    “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


    一個專家讚道:“美!”


    “兩鬢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


    老專家的嘴唇顫抖著。


    他看了賈平安一眼。


    “讓路。”


    老專家順從的避開,看著賈平安走了出去。


    李義府就在門外。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隨即離去。


    裏麵的聲音依舊在繼續。


    “沿對革,異對同,白叟對黃童。”


    這……


    一個專家喃喃的道:“這些能讓孩子們知曉許多學識,更要緊的是美,聲律之美,我華夏之聲當傳於千古,標榜千古!”


    一個專家猛地拍打著案幾,漲紅著臉喝道:“夠了!”


    正在誦讀的專家被嚇了一跳。


    他抬頭看著拍桌子的專家,輕聲道:“輕些。”


    隨後他再度低頭。


    室內再度響起誦讀的聲音。


    “江風對海霧,牧子對漁翁。”


    “顏巷陋,阮途窮,冀北對遼東。”


    李義府走了進來。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李義府搖搖頭,問道:“五年之期可還要繼續?”


    死寂!


    李義府走了出去。


    他看不起這樣的名士。


    但許多場麵卻少不得他們。


    心腹有些被震撼到了,“相公,這裏數十人折騰了許久,這才弄了個綱領似的東西,還未曾準備填充。他一人竟然就弄出了這本聲律啟蒙。下官方才聽過了,堪稱字字珠璣,更是美輪美奐。他是如何做到的?”


    “天賦!”


    李義府看著藍天,秋高氣爽也無法讓他的心情好一些。


    “他一直在悠哉悠哉的,去公主府,帶著孩子玩耍,教授弟子,去兵部和任雅相告假,進宮……就沒見他琢磨過此事。”


    心腹覺得這事兒真是曰了狗了。


    “字字珠璣啊!難道是他晚上略一琢磨就琢磨出來了?”


    李義府淡淡的道:“當年上官儀號稱詩才了得,為此洋洋自得,可遇到了賈平安後,幾次三番沒臉,如今但凡作詩,他必然會看看賈平安是否在……”


    “這樣的人啊!老夫從不和他比試學問,和他比試學問……這群蠢貨!”


    迴到家中,兜兜來表功。


    “阿耶,我抄的好不好?”


    “你抄的那份送進了宮中,皇後看了定然會說好。”


    聲律啟蒙弄出來後,賈平安就尋了老大和兜兜來抄寫。


    老大的那份被他丟在了專家們那裏,而兜兜的那一份卻送進了宮中。


    “阿耶,我要吃冰酪!”


    “天氣涼了!”


    老父親板著臉。


    “阿耶……”


    小棉襖拽著他的手腕,整個身體都往下墜。


    賈平安一邊拖著兜兜走,一邊喊道:“阿福,來看看你妹妹!”


    阿福在樹上懶洋洋的看了一眼。


    “阿耶……”


    ……


    武媚的手中拿著的就是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


    她緩緩看著,不時吟誦出來。


    太子來了。


    “阿娘。”


    武後沒動靜。


    “阿娘!”


    武後蹙眉,這是別吵我的意思。


    一直看完後,她才長出了一口氣。又拿起了邊上的一本書。


    “太子看看。”


    李弘接過翻開,第一反應是……


    “阿娘,這字好稚嫩。”


    “兜兜抄的。”


    太子楞了一下,“這字不錯。”


    他緩緩看完了聲律啟蒙,抬眸,“阿娘,這書……”


    “你舅舅作的。”


    武媚的眼中多了欣慰,“我說他這幾日到處浪蕩,也不怕丟人,誰曾想他隨意就弄出了這本聲律啟蒙。開蒙難,千字文固然好,可卻空洞,孩子們不樂意讀。三字經朗朗上口,裏麵蘊含著道理學識。我本想著他再也不能出一本啟蒙書,誰知曉竟然又寫了一本美輪美奐的聲律啟蒙,雖說有些地方聲律錯誤,不過後續改改就好……大好!”


    ……


    剛成立沒多久的‘大唐啟蒙教材編撰委員會’解散了,他們甚至沒來得及領一份錢糧。


    一個個專家木然出了皇城。


    “李公!”


    一個熟人笑著走到專家的身側,“你這是……可是編寫出來了?”


    專家木然。


    熟人詫異,“李公……”


    專家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別擋路。”


    “我沒擋路啊!”


    熟人看著他步履蹣跚的往前走,問道:“李公你這……昨日你還說要羞辱賈平安,今日你怎地……”


    專家迴頭,眼中竟然充滿了血絲,咆哮道:“老夫無能!夠了嗎?老夫不是賈平安的對手,不,老夫等人都不是賈平安的對手,你可心滿意足了?”


    熟人愕然。


    專家逼過來,口水噴了熟人一臉,“老夫不行,數十人都不行,都眼睜睜的看著賈平安隨意弄了本聲律啟蒙來羞辱我等,羞辱!夠不夠?!夠不夠!!!”


    熟人從未見過他這等狀若瘋狂的模樣,被嚇傻了,下意識的點頭,“夠了夠了。”


    專家頷首,突然眼眶一紅,竟然落淚了,“數十人啊!數十名士絞盡腦汁竟然比不過他賈平安隨意弄的一本聲律啟蒙,數十人啊!”


    熟人獲取了信息:數十名士在編撰啟蒙書,卻不敵賈平安的一本什麽聲律啟蒙。


    他們絞盡腦汁,賈平安隻是隨意弄弄。


    他們敗的沒脾氣,卻憋屈的想吐血。


    “數十人呐!”


    專家仰天咆哮,“都是一群豕!”


    ……


    賈平安編撰了一本聲律啟蒙,專門用於啟蒙。


    而數十名士廢寢忘食的編撰卻敗了。


    算學裏,賈昱正在埋頭寫作業。


    身後傳來了程政的聲音,“先生把書卷在手中,就這麽施施然的進去,那些名士羞辱他……先生也不囉嗦,就把聲律啟蒙放在案幾上,隨即離去,可竟然被人攔住了。”


    許彥伯罵道:“賤狗奴,這是覺著羞辱的還不夠。”


    “沒錯。”


    程政笑的很是幸災樂禍,“隨後有人翻看了聲律啟蒙,還讀了出來……你們沒看到那些名士的臉啊!說是各種顏色都有……”


    許彥伯心癢難耐,“你是如何知曉的?”


    “有個小吏……你懂的。”


    這等人家有些人脈再正常不過了。


    “攔著賈郡公的那人都傻眼了,賈郡公隻是淡淡說讓路,他就乖乖的閃開……”


    一個學生笑道:“這不是想羞辱先生反被辱嗎?”


    “先生何等的學問,隻是不想和他們計較罷了。可那些人越逼越緊,先生一怒之下就闖了進去,一本聲律啟蒙打的那些所謂名士的臉生疼。”


    “先生果然就是先生。”


    阿耶這般厲害嗎?


    賈昱抬頭看了一眼。


    同窗們都很興奮。


    是了。


    我們是新學。


    和那些名士不是一路人。


    以往賈平安從不和他們說自己在外麵的事兒,兜兜至今還認為自家老爹就是個普通官員。


    賈昱因為進了算學,這才得以知曉這些事。


    “先生來了。”


    眾人趕緊坐好。


    先生進來後,笑眯眯的道:“剛出的書,聲律啟蒙,老夫以為你等也該讀讀。”


    眾人都樂了。


    “都知曉了?”


    先生有些悻悻然。


    “這是啟蒙所用,先生編寫的,如今正在用活字印製,迴頭你等也可買迴家去,讓家中的弟妹們讀讀。”


    一個學生說道:“先生,女子不該讀書!”


    這是一個男尊女卑的世界,女子的任務就是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賈昱起身,“女子為何不能讀書?”


    學生說道:“女子在家帶孩子,讀書作甚?”


    賈昱雙手按著課桌,恨不能噴一把。


    “這和職責無關,女子也該有認知這個世界的權利。”


    眾人都在笑。


    賈昱很生氣,大聲道:“讀書的母親能帶出聰慧的孩子!”


    所有的笑聲都消失了。


    賈昱坐下。


    先生讚許的道:“對,讀書的母親能從小就教授孩子,這樣的孩子比普通孩子強。另外,先生說過,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你等去市場看看,扛包的同樣有女子,做生意的也有女子……若是沒有那些禁錮,女子什麽不能做?”


    他屈指敲敲桌子,提醒學生們注意。


    “你等尋找社會,翻開至三十八頁。”


    眾人從書包中找出了這本教科書,翻到了三十八頁。


    “男子通過禁錮女子的權利獲得成就感是卑劣的。”


    “女子也能頂起半邊天!”


    ……


    兄弟們,爵士求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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