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對於賈平安而言也僅僅是個才華橫溢的文人,隻是才華橫溢的多了些,隨口就是千古絕唱。


    若是一切不管,王勃按照軌跡走下去依舊是個悲劇。


    但世間人那麽多,賈平安一一去管也管不過來,所以那日見到王福疇父子被黃耀收拾他也沒出言相助。


    許多事兒你不能隨意幹涉,否則就是越矩。


    這一點衛英最清楚不過了,所以他從不給女婿找麻煩。


    這樣的老丈人讓人覺得格外的可愛,卻也心痛。


    後世女婿就是半個兒,當然,也有那等對媳婦家不親的女婿,但總體來說還算是不錯。


    丈人有事兒女婿出頭準沒錯,說出來人人都豎大拇指,誇女婿好。


    但衛英沒事不尋賈平安,有事也不尋,這個就讓人很無奈了。


    “那個王勃?”


    賈平安覺得可以給王勃取個外號,叫做王坑爹。


    曆史上這娃坑慘了他爹,現在也不省心。


    衛英點頭,“那孩子老夫也見過,有些傲氣,不過不壞,隻是傲。”


    也就是覺得自己牛逼大發了,這個世界裝不下自己了,所以看人就用頭頂看。


    賈平安在後世見過不少這等人,剛開始還一笑了之,到後麵連笑都不笑……你傲你的,關我屁事!


    遇到這等人他多半是敬而遠之,連話都不想和他們說。


    但王勃才十二歲。


    賈平安笑道:“此乃小事,丈人放心。”


    “真是小事?”衛英終究不放心,擔心女婿要付出代價。


    賈平安莞爾,“真是小事。”


    他看看這邊的環境,“丈母的手藝不錯,如此還請丈母出手弄些酒菜。”


    衛英笑道:“這才是小事。”


    賈平安隨後把徐小魚叫來。


    “你去一趟萬年縣,就說我在此設宴請黃耀。”


    徐小魚隨即出去。


    接著衛傑又要去采買食材,一時間進進出出的,讓王福疇有些坐立不安。


    衛英出來了,“王少府還請稍坐。”


    “好說好說。”


    衛英並未婉轉的下逐客令,就說明他在為了此事籌謀,不,是裏麵的賈平安在籌謀。


    王福疇心中焦躁不安,可想想兒子又不禁傷心起來。


    那麽聰慧的兒子啊!


    按照他的看法,王勃比祖父王通還要聰慧,否則怎麽十歲就把祖父的六經給讀透徹了?


    可孩子太聰明就會傲氣,一有傲氣就容易得罪人。


    哎!


    他在胡思亂想,更想到了兒子以後的前程。


    老王家沒落了,所以王勃沒資格弄什麽蔭官,出仕的法子就是科舉。


    但科舉出仕要麽能力出眾,要麽上麵有人,否則一輩子都難以出頭。


    王勃十二歲了,再這般傲氣下去怎麽辦?


    該好生教導他了。


    可怎麽教導?


    王福疇想到自己的性子也頗為無奈……從來都沒法說狠話,更遑論拎著棍子收拾兒子一頓……別說是棍子,連兇一番都不能。


    哎!


    這個兒子,愁人!


    腳步聲傳來,衛英來了。


    “衛公……”


    王福疇獨自待了許久,可卻沒有任何怨言。


    衛英笑眯眯的頷首。


    隨即外麵傳來了馬蹄聲。


    “賈郡公何在?”


    黃耀的聲音中帶著歡喜。


    王福疇楞了一下,衛英已經出去了。


    “見過黃明府。”


    黃耀親切的道:“叨擾了。”


    隨即二人進去。


    案幾擺好,酒水擺好……


    但多了一個人。


    王福疇從側麵出來,行禮,“見過黃明府。”


    黃耀眸色微冷,接著笑道:“你也來了。”


    “是。”


    王福疇很是恭謹。


    這時賈平安從後麵出來,還抱著個胖小子,笑眯眯的道:“本來待客要莊重些,可這小子鬧騰,他娘哄都哄不住,隻有我來……倒是怠慢了黃明府。”


    黃耀拱手笑道:“令郎看著頗為可愛,賈郡公好福氣。”


    二人謙讓了一番,最終還是賈平安先進去。


    酒菜上來後,衛英舉杯,“今日倒是怠慢了黃明府。”


    “哪裏,衛公這話就是沒把老夫當做是友人。”


    黃耀笑的很是雲淡風輕。


    賈平安帶著孩子現身看似怠慢了他,可仔細一想卻不禁想拍案叫絕。


    若是賈平安要存心怠慢他,隻需坐在裏麵紋絲不動即可。


    帶著孩子出現,這便是極為親切的姿態:看看,我連這等居家的模樣都不避開你,這差不多就是通家之好了。


    每個時代有自己的行為準則,什麽事兒能做,什麽事兒不能做,每個人心中都有杆秤。


    隨即眾人舉杯暢飲。


    黃耀除去打招唿之外就再也沒多看王福疇一眼,直至結束。


    王福疇心中有些忐忑。


    在和衛英把黃耀送走後,衛英迴身說道:“安心,黃明府是個好人。”


    王福疇笑了笑,無論如何,衛英已經把忙幫到底了,成與不成都不是他能掌握的。


    “多謝衛公。”


    第二日他早早來到了縣廨。


    “說是曲江池有盜賊,可盜賊不傻,見我們在裏麵巡查,定然躲了起來,哎!每日去了有何用?”


    “可不去出了事算誰的?所以每日都得去。”


    “可憐王少府每日帶著咱們在曲江池晃蕩,大把年紀了,腳下都走起了水泡。”


    “他得罪了黃明府,這隻是開始呢!”


    “嗯,以後有他數不清的小鞋穿,聰明的就趕緊自請去州縣任職,不聰明的……王少府來了。”


    王福疇進了值房顧不得灑掃,趕緊先把今日的事兒交代下去,接著就準備出發去曲江池。


    “可憐!”


    眾人看著他,難免生出了些同情心來。


    “見過黃明府。”


    黃耀來了,看著和往日一般威嚴。


    這是要繼續上小鞋吧。


    眾人都等著看熱鬧。


    黃耀近前,幹咳一聲後說道:“曲江池盜賊之事引得州府那邊關注,很是不滿……長安城以朱雀街為界,長安萬年兩縣各管一邊……曲江池就是我萬年縣的轄區……”


    開始了!


    眾人收斂心神,仔細聽著。


    “這是我萬年縣的恥辱。”


    黃耀神色嚴峻,“有人勤勉,有人偷懶……”


    來了!


    有人用同情的眼神看著王福疇。


    黃耀突然笑了笑,“王少府管的不是捕捉盜賊,可依舊不辭辛勞奔在曲江池巡查數日,這等勤勉讓老夫也頗為欽佩。”


    哦……


    這個神轉折讓眾人不禁一愣,有人甚至是哦了一聲。


    說好的給他穿小鞋呢?


    王福疇迴想起了昨日的酒宴……黃耀壓根就不帶看他一眼的,賈平安吃到一半就閃人了,借口是孩子在後院會鬧騰……


    他覺得就算是黃耀給賈平安的麵子,可也不會給自己好臉。


    可這一切都在黃耀春風般的笑容麵前崩塌了。


    “王少府這幾日辛苦,據聞腳下都起了泡,老夫也不是那等窮兇極惡的上官……”


    眾人不禁哄笑了起來。


    上官說了個笑話,不管好不好笑,大夥兒都必須笑起來,笑的越真誠得分越高。


    你要說我覺得不好笑,不笑行不行?


    行!


    上官多半記不得誰笑過,但一定會記得誰板著臉裝比,迴頭老子收拾你!


    黃耀笑的很是和氣,“老夫給你三日假,好生在家歇息,養精蓄銳,迴來老夫還有重任相托。”


    他微微頷首走了。


    王福疇站在那裏,滿腦子都是懵的。


    黃耀的態度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簡直就是春風般的溫暖。


    “見過王少府!”


    眾人上來行禮,態度又恭謹了許多。


    王福疇性情柔弱,渾身書卷氣,和他的父親,大儒王通一樣,更適合做學問,而非是做官。


    所以平日裏大夥兒也不怎麽尊重他,甚至是有些看不起……


    但現在不同了。


    黃耀收了神通,甚至是露出了親切的一麵,王福疇的春天來了。


    老王翻身,眾人自然要給個麵子,旋即各種吹捧。


    王福疇雖說沉迷於學問中無法自拔,但卻也不是棒槌……他迴身衝著衛英拱手,“多謝衛公。”


    眾人看著衛英,這才知曉此事的轉折處。


    衛英隻是笑了笑,晚些迴到值房後,不斷有人來請見。


    “衛公下衙可有空閑?”


    衛英笑道:“老夫家中孫兒最近鬧騰,下衙後還得迴家去看看。”


    “衛公,改日我請衛公去飲酒?”


    “多謝了,老夫最近事多……”


    這些人都知曉衛英不會答應,但和前麵的情況一樣,在這等時候衛英興許記不住誰來過,但沒來的他一定記得牢牢的。


    所以做官先做人就是這個道理,做不到八麵玲瓏,做不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做不到能隨時把臉皮扒拉下來……你還做個鳥毛的官啊!趕緊迴家挺屍去,免得出事帶累同僚家人。


    王福疇今日就被上了一課,他仔細琢磨了一番此事,知曉第一個該感激的是衛英。


    但他真正要感謝的卻是賈平安。


    從關係學的角度來說,他感謝衛英即可,至於賈平安……那是衛英的關係。


    可技術宅的世界和普通人不同,王福疇一番琢磨,覺得自己必須要感謝賈平安。


    怎麽感謝?


    王福疇想了許久,最終去東市買了些禮物,又迴家去尋了兒子,準備一起去道謝。


    “三郎,快隨為父來。”


    王福疇有六個兒子,和所有的父親一樣,他最疼愛的還是六個孩子中最聰慧的老三王勃。


    王勃正在閉門苦讀,聞言出來看了一眼,見父親手持禮物,就問道:“阿耶準備去何處?”


    “你且跟著再說。”


    王福疇不但柔弱,而且還不能持家……自從娘子去了之後,王家的日子就是月光,每月的錢糧都花的幹幹淨淨的。


    所以今日他帶了禮物讓王勃都有些驚訝。


    但老王家一脈相承的尿性……我這般大才盤盤,花錢難道還要扣扣索索的?所以有錢就花成了王家的座右銘。


    父子二人拎著禮物一路到了道德坊。


    賈平安今日在兵部又被任雅相給扣住了,所以王福疇到了賈家時,報名說是來感謝賈平安。


    杜賀一臉懵逼,隨即請了狄仁傑來待客。


    狄仁傑無可無不可,可一番交談後,頓時就兩眼放光。


    “果然是神童一流的人物。”


    老狄這輩子從未見過神童,所以在王勃作詩一首後,頓時驚為天人。


    “都別走了,晚些喝酒。”


    狄仁傑一高興就把兒子叫出來和王勃交流一番後……兒子麵如土色,狄仁傑苦笑道:“差之千裏,差之千裏!”


    他好奇的看著王勃,“王少府是如何教的孩子?十歲能通六經……這非神童可言,近乎於天授。”


    王福疇最得意的便是王勃的聰慧,“三郎從小就好學,興許是祖宗的遺澤吧。”


    狄仁傑點頭,“王氏乃儒學興盛之地,多年積累,一朝出個神童卻也不奇怪。”


    但王勃的傲氣他略有感受,所以隱晦的道:“令郎看似有些鬱鬱不樂?”


    ——你兒子孤僻驕傲,不合群。


    王福疇尷尬的道:“三郎身體不適……”


    狄仁傑作恍然大悟狀,但知曉這是搪塞。


    “郎君迴來了。”


    賈平安迴來了,聽聞王福疇父子來道謝,就在正堂見了他們。


    “見過賈郡公。”


    王勃行禮。


    “多謝賈郡公出手相助。”


    王福疇奉上禮物。


    賈平安看看父子二人的穿著,就知曉王福疇不是個持家的料。


    “平安不知吧,這王三郎乃是個神童……”


    狄仁傑擔心賈平安不給麵子,就點了一句。


    王福疇看了他一眼,剛開始他以為狄仁傑是賈家的幕僚,可從剛才的稱唿上來看,不隻是幕僚那麽簡單,近乎於友人。


    賈平安笑道:“我早已知曉王三郎才華橫溢。”


    隨即一番談話。


    “叫大郎來。”


    賈平安覺得該讓老大來接人待客了。


    賈昱和王勃的見麵有些搞笑,王勃一臉‘賈郡公你怎麽讓一個孩子來接待我’的尷尬,賈昱卻很認真的和他寒暄。


    這孩子太傲氣了。


    王福疇突然麵露難色,“賈郡公不知,三郎性情頗為孤傲,老夫教過多次,可依舊無用……此次他觸怒了黃明府,幸而得了衛公與賈郡公相助逃過一劫……老夫本以為他能得了教訓,可如今看來卻也是無用……”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賈平安隨口一句話就讓王福疇目露異彩,“賈郡公這話精辟,三郎正是如此,老夫也頗為頭疼。今日老夫來,除去道謝之外,卻有個不情之請……”


    他起身,一揖到地。


    這是讀書人的大禮。


    賈平安皺眉,狄仁傑微微搖頭,低聲道:“且看看。”


    王福疇直腰,邊上的王勃麵色不渝。


    王福疇指著他說道:“這個孩子老夫是教不了了,聽聞賈郡公的弟子出色,老夫厚顏……三郎,過來。”


    王勃走了過來,心中生起了些不祥的預感。


    王福疇說道:“跪下。”


    “阿耶!”


    王勃愕然,可王福疇卻罕見的冷著臉,“跪下。”


    王勃噗通一聲跪了。


    王福疇苦笑道:“老夫厚顏,想請賈郡公來教導這個孩子,但凡他以後有些出息,那便是賈郡公之功……老夫……”


    老王再度一揖到地。


    賈平安皺眉。


    良才得遇良師……狄仁傑微微點頭,覺得這是好事。


    可他哪裏知曉王勃的尿性。這娃換在後世就是某大學少年班的尖子生,傲視同窗的存在。同窗們還在琢磨一道難題時,他刷刷刷就給出了答案,比老師還快。


    這學生沒法教了。


    師生們仰望著這位學霸,於是這位學霸就覺著高處不勝寒,寂寞空虛冷,那傲氣就油然而生。隨後但凡敢和他嗶嗶的,不管是校長還是同學,他都隻是鼻子裏輕哼一聲。


    如此也就罷了,可這娃的心理有問題……一方麵覺著自己天才無雙,老子天下第一,可實操中卻屢屢被社會毒打,這就尷尬了。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於是王勃的心態就崩了,以至於後來被人設套……但這個蠢貨竟然敢動手殺人,可見當時的心態崩潰到什麽程度。


    清華北大少年班的頭名狀元,出了社會後就被社會毒打,比他差的同窗都飛升了,那些普通班的學生也飛升了,或是高管,或是企業家,他卻一路下滑……


    曾經的高材生終究不能麵對慘淡的人生,所以見到有冒泡裝比的機會就無所顧忌……在滕王閣時,閻公要女婿出頭的心思誰都知曉。可王勃的內心壓抑到了極點,失落到了極致,得了裝比的機會不肯放過,隨即一篇滕王閣序香飄萬裏,可做人卻失敗的一塌糊塗。


    這樣的少年……


    王勃梗著脖子,但卻沒有起身,依舊跪著。


    孝順是王勃最大的優點。


    孝順的孩子壞不到哪去。


    幾種念頭在賈平安的腦海中轉悠,他緩緩說道:“雖說隻見過數次,並未交流,不過隻是看你的模樣就知曉……你可是覺著自己學究天人,小小年紀就壓過了無數所謂的大儒,於是覺著這天擋住了自己的去路,否則定然想上天去俯瞰人間……”


    不會吧。


    王福疇心中一凜,這個兒子的尿性他知曉,但凡被冤枉了,必然會漲紅著臉爭執,不獲全勝不收兵。


    可王勃身體一震,抬頭看著賈平安。


    果然是這個尿性!


    裝比……論裝比誰有後世厲害?


    賈平安淡淡的道:“聽聞你學了些佛道?是了,儒學再進一步和神道並無差別。都是琢磨人性。你所得意的儒學,在我的眼中不過是閑暇時的讀物,那麽……你得意什麽?”


    王福疇張開嘴……先看看賈平安,再看看王勃……


    那臉已經漲紅了。


    完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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