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丘被嗬斥了一通,灰溜溜的出了皇宮,正好賈平安在外麵等著進宮。


    “老沈,你這……”賈平安詫異的道:“怎地灰頭土臉的?”


    咱也不知道啊!


    沈丘忠心耿耿,但卻對權謀政爭知道的不多……知道多了,皇帝大概率就會換人。


    “昨夜明靜去了賈家,一番勸說,我想著好歹不能讓百騎丟人,就答應了把人犯送過去,口供可出了?”


    沈丘點頭,“出了,果然是密諜。”


    “辛苦了。”


    賈平安一本正經的安慰著他,忍笑卻差點忍破了肚子。


    晚些賈平安跟著宰相們進宮。


    任雅相看到他就頭痛,“小賈你這是……”


    兩兵部的大佬一起進宮,怎麽看都不協調。


    “有事稟告陛下。”


    賈平安口風很緊。


    李義府冷笑道:“這是想對付誰吧。”


    身邊有人不懷好意的道:“對付你。”


    甘妮娘!


    李義府不用迴頭就知曉是許敬宗。


    這個奸臣許從不積口德,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見到賈平安時,李治也有些犯嘀咕。


    難道是他覺著委屈了,來訴苦的?


    沒等議事開始,賈平安就上前。


    “陛下,汙蔑臣之事發生後,臣就盯住了一支商隊,幾度使人去查探,昨夜他們宴請大唐商人,臣藏身於隔壁,聽到那些商人把大唐機密盡皆告知了吐蕃密諜……”


    “嗯!”李治眸色一冷,“誰?”


    誰不重要啊!


    賈平安繼續說道:“臣隨即拿下那些密諜和商人,如今都在百騎。陛下,臣隻是有個建言。”


    這個臣子不錯,至少沒抱怨。


    李治心中欣慰。


    難怪那個悍婦要護著他。


    “陛下,那些商人大多是權貴武將家的人,可他們昨夜卻隨口就是大唐機密,譬如說他們喝多了酒,把大唐在吐穀渾的兵力部署都說了,更是把大唐對吐蕃的謀劃說的一清二楚……”


    李治麵色鐵青,“亂臣賊子!該殺!”


    宰相們都義憤填膺。


    任雅相沉聲道:“陛下,此等人合該殺了,家人全數流放。”


    “泄露機密,罪在不赦!”


    “裏通外番,不殺還等什麽?”


    一群大佬狂噴口水。


    賈平安幹咳一聲,依舊噴。


    “那個……我還沒說完。”


    等眾人安靜下來後,賈平安說道:“昨夜那密諜不過是一番奉承話,外加一番攛掇,就讓那些商人爭先恐後的把大唐機密往外說……臣有個疑惑。”


    賈平安肅然道:“那些權貴武將……他們覺著大唐機密是什麽,家長裏短?他們竟然把這些機密隨口告訴了家人……若是開戰,吐蕃對大唐了如指掌,這仗還怎麽打?”


    轟隆!


    宰相們仿佛聽到了雷霆在九天之上轟鳴,麵色都變了。


    這年頭誰不喜歡裝個逼?見到友人,見到誰誰誰……隨口就是國家大事,這個比裝的如何?


    牛逼!


    看著那些人,特別是女人欽佩崇拜的目光,男人瞬間就心滿意足了。


    賈平安怒不可遏,“那是大唐機密,不是你贏得了哪個女妓的青睞值得去炫耀。連機密都都隨意往外說,這樣的人……他是如何爬上了高位?”


    這話有些地圖炮了啊!


    李義府幹咳一聲。


    可這不是爭執的時候,賈平安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恍如刀子幫的淩厲。


    “李相覺著此事還能商榷?還是說下不為例!”賈平安真的是怒了,“若是不嚴懲此等人,下次誰會在乎什麽機密?枕邊人能說,家裏的仆役能說,連特娘的路人都能說,大唐機密就淪為了市井笑談,他們可想過大局?從未想過!”


    李治麵色鐵青,“朕知曉了,朕……”


    皇帝發狠了。


    “賞賈平安橫刀一口,明光鎧一具!”


    這是啥意思?


    殺氣騰騰的。


    橫刀殺人,明光鎧護人。


    皇帝這是對賈師傅滿意的不能再滿意了。


    但!


    “那些商人背後是誰,王忠良去百騎拿了名冊來。”


    皇帝要出手了。


    喜大普奔啊!


    但宰相們為何都是懨懨的?


    賈平安好奇的道:“諸位相公怎地不高興?”


    許圉師幹笑道:“老夫心情沉重。”


    連李積都點頭,“是啊!”


    李義府意外的沒冒泡,看著……怎地麵色慘白。


    李治看了他一眼,這條狗最喜高談闊論,手下一幫子酷吏把國家大事當做是閑談隨便扯。


    李義府心中一凜,馬上大義凜然的道:“陛下,這等人就該嚴懲,殺雞儆猴,臣願領了此事。”


    我把鍋背了可好?


    李治頷首,“如此也好。”


    這話怎麽像是下不為例呢?


    宰相們都鬆了一口氣。


    賈平安語重心長的道:“大國相爭何為先?我以為是情報。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大唐有密諜,敵國同樣有密諜。所謂禍從口出……長點心吧。”


    賈平安告退,外麵周山象在等候。


    “皇後召見。”


    阿姐……最近我沒犯事吧?


    賈平安覺得沒問題。


    他甚至還有心思逗弄周山象。


    “你以後是跟著太子還是跟著皇後?”


    “皇後。”


    “為何?跟著太子豈不更好?太子那邊還差女官,正需要你這等忠心耿耿的老人。”


    “皇後。”


    周山象有些幽怨。


    皇後這邊人越來越多了,各有特點,力氣大的,或是心思巧的,機敏的,憨厚的……她漸漸有些泯然眾人矣。


    “忠心就夠了。”


    賈平安提點了她一句。


    “忠心?”


    賈平安淡淡的道:“阿姐本就手段了得,什麽本事在她的眼中都敵不過忠心二字。”


    周山象依舊鬱鬱。


    晚些到了皇後那裏。


    “此次你顧大局,識大體,我很是欣慰。”


    武媚笑吟吟的道:“六郎昨日還說想跟著你讀書呢!”


    六郎李賢?


    賈平安哆嗦了一下,“阿姐,你知曉的我事多……萬萬不可耽誤了他的學問。”


    那位可是個不得了的,惹不得。


    “你啊!”


    武媚笑了笑,“隨你。對了,太子最近跟著理政,早上還問了個事,大唐為何要四處征伐……這個題目太大,我說的他也聽不懂,他就嚷著說舅舅必定知曉。”


    賈平安心中微暖,“如此晚些我為他說說。”


    武媚點頭,隨即處置政事。


    賈平安坐著無聊,起身就出去溜達。


    周山象卻有些神遊於外。


    皇後的身邊人越來越多了,我怎麽辦?


    宮中無情,若是我滑了下去,誰會在乎我?


    今日風光,明日落魄,這是宮中的常態。


    可風光過的人如何能忍受落魄?


    周山象同樣不能忍。


    一陣大風吹了進來。


    周山象鬼使神差般的想到了兩個字。


    忠心!


    她毫不猶豫的向前兩步,擋在了案幾之前。大風吹的她衣袂飄飄,長發舞動,很冷,可她卻紋絲不動。


    武媚抬頭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處置政事。


    晚些她處置完畢,問道:“平安呢?”


    周山象這次沒搶過競爭對手,一個女官說道:“賈郡公在外麵散步。”


    武媚笑道:“就是坐不住的性子,和孩子一般。”


    邵鵬進來,笑吟吟的道:“皇後,地方進貢了一些新鮮的果子,也不知他們是如何種的,看著頗為誘人。來人,拿進來。”


    一個內侍提著一個食盒進來。


    食盒打開,小巧的果子數十枚。


    武媚自從懷孕後口味變化多端,最近喜歡吃果子,可這初春時節哪來的果子?


    “陛下那邊一枚都沒吃,叫人全都送了過來。”邵鵬笑的很是愜意。


    武媚吃了一枚,覺得酸酸甜甜的很是受用。


    賈平安正好進來,見了不禁牙齒發酸,“阿姐,小心酸倒牙,到時候連飯都咬不動。”


    武媚搖頭,“這個吃再多也無事,你可想吃?”


    賈平安擺手,“不敢吃這個,酸的難受。”


    武媚笑了笑,隨即吃了大半,剩下幾枚。


    眾人虎視眈眈啊!


    這不是什麽吃剩飯,而是恩寵!


    誰得了剩下的果子,誰就是皇後的心腹。


    武媚看了眾人一眼。


    “周山象把它吃了。”


    周山象楞了一下。


    她看了賈平安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果然忠心才是王道!


    賈郡公,多謝了。


    “太子殿下來了。”


    李弘進了殿內,行禮後問道:“阿娘今日可好?”


    武媚笑吟吟的道:“好。”


    他這才笑道:“舅舅許久未曾來了。”


    咋沒來?


    上次被吊在寢宮門上毒打了一頓。


    賈平安坐下來,含笑道:“聽聞太子對國與國之間的關係有些迷惑,我正好有些淺薄之見。”


    李弘坐下,周圍的人安靜了下來,齊齊看向賈平安。


    怎麽有些課堂的氣氛!


    “何為國?簡單些就是無數人組成的一個團體,這個團體有人領導,有軍隊保護,有各種律法規矩。”


    “要想知曉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必須要先知曉國家的需求。”


    這是一堂國際關係戰略課,影響深遠。


    太子的隨從麵色微變,一邊令人去稟告皇帝,一邊仔細傾聽。


    這等課若是觀點錯了,對太子造成的影響不言而喻。


    “國家的責任首要是平息內憂外患,內憂何來?養活百姓,讓百姓衣食無憂,並越來越好,這便是統治者的責任,若是做不到,風起雲湧,烽煙四起……”


    “外患何來?”


    下麵進入正題,李弘坐直了身體,賈平安也是如此。


    武媚含笑看著這一幕,卻也在傾聽。


    “太子你要知曉一個知識點,世界是什麽?”


    李弘想了想,“是許多團體組成的一個大團體。”


    “那麽你覺著國與國之間的關係該是如何的?”


    “我覺著……”李弘皺眉,“先生們說國與國之間當和平相處,剛不可久,不可一味征伐,還得要友善交往……”


    迂腐!


    賈平安的眉間多了鬱氣,“這等話隻有鴻臚寺才能說得,帝王能說得,為何?因為他們說這等話的時候,心中壓根就沒有這個念頭。”


    太子的隨從麵色變了。


    這巴掌打的太狠了吧?


    “陛下,賈郡公在給太子說什麽國與國之間關係……”


    李治起身,“去看看。”


    他到了時,正好賈平安在噴。


    “你讀史讀到了什麽?”


    李弘說道:“讀到了興亡更替……”


    “可發現了規律?”


    “盛極而衰。”


    不錯,不但賈平安點頭微笑,外麵的皇帝和裏麵的皇後都是如此。


    “可你卻沒看到更深層次的問題,國中的問題今日不說,就說說國與國之間。每當中原王朝剛興起時,周圍必然是強敵環伺。犬戎,匈奴,突厥,遼東……”


    “隨即就是廝殺征戰,始皇帝令蒙恬率軍出塞征伐,大敗匈奴,收複河南之地。前漢臥薪嚐膽,漢武一朝大複仇,匈奴崩潰。到了本朝……先帝英武,可也有渭水之盟的低頭……隨後一舉複仇……”


    “可你發現了嗎?每當大敵敗北後,中原王朝就會興起一股子風氣,一群臣子,一群大儒就在喊著要休養生息,要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要用德行去感化異族,要友善……”


    這等人真的不少,從前秦開始,他們的勢力越來越龐大,最終變成了朝野最大的一股勢力,左右大國政策。


    “那些所謂的德行換來了什麽?”賈平安眯眼說道:“看看前秦覆滅後匈奴人的表現,他們覺著這是良機,所以不斷進攻襲擾大漢。看看前漢覆滅後那些異族的表現,那些胡人把漢兒當做是軍糧,當做是兩腳羊……殺的中原十室九空,千裏不見人煙……這等時候德行何在?”


    李弘悚然而驚。


    “德行……”


    賈平安打斷了他的話,“德行對的是國中,所謂內聖外王,所謂漢家自有製度……這些教誨被那些先生丟哪去了?所謂的教化純屬是異想天開,純屬是那些腐儒的愚蠢念頭……誰會用?你看看陛下可會用?陛下斥之為儒術,一句話就把那些腐儒丟在了一旁。”


    大唐何來的盛世?


    前麵幾代帝王對所謂的儒術嗤之以鼻,霸道為主,王道為輔,這才締造了煌煌盛世。


    可科舉漸漸興盛,隨即儒學子弟占據了朝堂上風,柔弱之風漸漸興盛,霸道漸漸輪為了小妾,最終消散。


    賈平安當然不能坐視太子被那些蠢貨教成那樣,帝後也不會同意。


    “德行隻可用於熏陶國中的民風民俗,懂不懂?誰把德行弄到朝堂之上,那等人你隻管殺了……有殺錯勿放過!”


    李弘眨巴著眼睛,外麵的王忠良有些心驚膽戰,心想皇帝會不會惱火?


    可皇帝的嘴角微微勾起,竟然頗為愉悅。


    “你可知曉叢林?”


    李弘點頭,“阿耶說過圍獵之事,還說下次帶著我一起去。”


    “這是好事。”賈平安微笑道:“你在叢林中會發現許多規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虎狼吃牛羊,牛羊卻吃草……太子,這個世間就是一個叢林,你不吃人,人就會吃你……”


    這個……


    武媚心中一凜,可卻覺得這個比喻頗為精妙。


    外麵的皇帝更是覺得此言甚妙。


    “竟然是這樣嗎?”


    太子詫異。


    “你再迴想一番曆史。中原王朝一旦懈怠了,那些看似規規矩矩,看似忠心耿耿的異族隨即就會搖身一變,變成了虎狼……看看前漢,漢人幾乎被滅絕一空,教訓可夠慘痛?”


    太子點頭。


    他在史書中看到過相關記載,隻是文字描述,依舊讓他覺得痛徹心扉。


    “你再看看今日那些俯首帖耳的異族,譬如說契丹,被敲打幾次看似老實了,可我敢斷言,契丹人無時不刻不在想著衝進中原這個花花世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李弘抬頭,“那我們該如何?”


    “一直保持強大,一直削弱我們的對手。”


    李弘沉思著,良久問道:“舅舅,那要如何一直保持強大?古往今來的王朝都是盛極必衰,如何避開這個治亂循環?”


    這個問題有些大而化之,很難作答。


    賈平安緩緩說道,“此刻遼東平複,大唐的敵人眼看著就沒了。有人甚至說吐蕃來了再做打算,不來就不管了……歌舞升平的唿聲很高啊!太子覺著如何?”


    李弘搖頭,“要小心吐蕃。”


    “居安思危。”武媚覺得太子不錯。


    “差些意思。”


    賈平安話音未落就被皇後看了一眼。


    “那你說該如何?”


    賈平安想到了許多,不禁百感交集,“居安思危,可當危險不再,你如何叫嚷別人都不會聽你的。歌照唱,舞照跳。唯一的法子就是……”


    他盯著太子,認真的道:“就算是沒有對手,也得給大唐尋出一個對手,哪怕這個對手實力不濟,也得認真對待,整個朝堂,包括文武百官必須要形成一個合力,為大唐尋找對手……


    好戰必亡,忘戰必危。大唐必須要時刻保持著擁有一到兩個對手,要讓朝野形成共識……沒有對手的大唐就離覆滅不遠了。”


    李治沉吟著。


    王忠良已經嚇壞了。


    自己給自己製造對手……這不是窮兵黷武嗎?


    “這不是窮兵黷武嗎?”


    太子果然提出了這個疑問。


    賈平安微笑道:“你這話該去問問前秦,問問前漢,問問前晉……”


    李弘的腦子裏突然就像是被誰敲打了一下,猛地驚醒。


    “忘戰必危!沒有對手的大唐必然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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